沈容朝七个怪人行礼之后,那吹箫男子看着他,缓缓道:“檀念仪?”
沈容应道:“不错,檀香之檀,念字之念,仪表之仪。”
其实这个名字虽然是他一时情急诌出来的,不过却也自有它的意义。檀是佛家对普通人的敬称,取檀越之檀为姓,仪与怡同音,念仪自然是沈容怀念翁怡的含意。
“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向来不理世事吗?”丘老二冷冷道:“怎么让你走你还这里?”
沈容仍心平气和道:“晚辈本无心打扰七位前辈清修,然在下实有一事相求而欲请前辈相助,望前辈念在下一路破关至此,答应晚辈不情之请。”
吹箫男子盯着沈容,半响,方自转身,缓缓道:“你执意在此,我们绝不相强,我们走吧。”挥袖招呼其余六人,一起走入竹屋之内,不再理会沈容。惟有沈容立于当地,看着七人远去,怔怔出神。
沈容立于当地,紧握双拳,暗下决心,“不求得高人指点,沈容百死无回。”
就这样卷舒,湛蓝的天空渐渐为黑暗替代,不知过了多久,月亮也已爬上梢头。
沈容整整站了一天,可他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他的身影被暮色笼罩,四下无灯无火,整个竹林一片黑暗,显得静谧万分。
沈容的脑子里反复浮现着那日桥上的生死搏斗,以及他蒙受的不白之冤,他并没有因为夜色而有所松动,反而他的意志更加坚定了。
准确来说,自再世为人之后,这世上就再无一件事可以动摇他铁一般的意志!
不光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武林,说什么他也一定要求得竹林七贤的教益。
他想起了翁玲,这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孩子,虽然他们只匆匆见过一面,但他的心,早已属于了她。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了父亲那谆谆教诲,不知道此刻父母怎么样了,一定在为自己担心吧,可怜天下父母心!
就这样思潮翻涌,东方既白,夜色慢慢地退下苍穹,曙光缓缓地映射在沈容脸上,朝阳总归是又升起来了。
竹屋内还是没有动静,七个怪人也依旧没有出来。
这时,广袤的苍穹突然飞来一只白雁,只见它身后盘旋着一群黑压压的秃鹫。白雁势单力孤,在群鹫合围之下,显然难逃毒手。
沈容见状,他由白雁联想到自己,同情之心一生,当即一个起落,飞向半空,双掌乍分又合,掌影错落间,七禽掌法挥动,已排开众鹫,托起了白雁。
这一下快如闪电,群鹫见猎物逃脱,纷纷四散离去。沈容托着白雁,落于地上,哈哈一笑,喃喃道:“如此恶鹫,真是可恶,白雁啊,你现在可以放心去了。”说罢,放开双手,任由白雁飞去。
沈容救了白雁,心情登时快意不少,正欲继续立于原地,只听竹屋响处,七个怪人已联袂走出,来到沈容跟前。
“你在此站了一晚?”
沈容见吹箫男子发问,徐徐道:“让前辈见笑了,晚辈发誓不达目的绝不离去,前辈不肯答应,晚辈永不离去。”
沈容目光一瞥,只见那似僧非僧,似道非道的矮胖男子肩上,立着一只白雁,正觉奇怪,矮胖男子已笑着开口:“你是不是觉得这白雁有些熟悉啊,不错,这就是你刚才救的那只白雁。哈哈,你刚才所为,我们都看在眼里了。”
沈容正想说话,诸葛相如已先说道:“我们七人商量过了,念你所为至诚,现在我们七人各布一关,倘若你将这七关皆破,我们便允你所求之事,不知你意何为?”
沈容想不到七人态度变化如此之大,听完诸葛相如所言,心中大喜,当即道:“蒙前辈施与机会,晚辈定当竭尽全力破关,烦请前辈出题。”
“好,你先在此等候,我们在竹屋内布置,唤你之时你再进来。”
沈容点头应允,七人自回屋布置。盏茶功夫过后,丘老二出来道:“进来吧。”沈容便快步进入竹屋。
只见屋内古色古香,正中一张桌子上放着两管玉箫,其余六人没了踪影,只有吹箫男子一人卓立桌前,望着沈容,道:“我们所设七关,按我们七人排行布置,现在你先仔细听我这一题。”
只见他自桌上拿起两管玉箫,道:“第一关我们比试音律。”说着将一支玉箫递给沈容,“吹箫最忌旁物所扰,现在我们各奏一曲,谁若先将对方的曲子搅乱,便算谁胜。且这期间你为客我是主,你任用三种法子加以干涉我的奏曲亦可,总归谁的曲子先乱便为输,如何?”
沈容接过玉箫,听罢沉吟道:“好,不过晚辈并不欲用其他方法干扰前辈奏曲,我们公平奏曲便是。”
“一切由你,开始吧。”
沈容握着玉箫,心里明白这绝非简简单单的吹箫,而是将音律与内功造诣兼而考之,不敢大意,当下执箫于口,吹奏起了一曲《黍离》。而七贤老大则奏的是一阙《西江月》。
沈容曲由境生,“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他自婚变以来,内心情绪总归有些失落怅触,面对蒙受的不白之冤,江湖同道的反戈相向,娇妻的无辜惨死,有家难归的无奈心酸,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沈容不由泪下潸然,曲子方奏了一段,音律已如鲛人夜泣,三峡猿啼,低沉之际带着无限悲痛,听着不由让人亦为之同情。
而七贤老大奏得是张于湖的得意之作,“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这词乃是张于湖对时光流逝的叹惜,对历经坎坷的感慨,但全词悲惋心伤之下,豁达乐观之韵占据主导,加之他浑厚的内功造诣,听如响遏行,先慢后快,繁弦急管,和沈容的曲子倒是鲜明对比。
这时沈容第二段将尽,“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此刻他内心郁积已久的情绪逐渐爆发,同时不由地加上沈家独特的内功心法,苍凉悲痛之意随着内功逐渐扩大,七贤老大听了亦不由耳鼓嗡嗡作响,不过也只是转瞬而过,对他的《西江月》有波澜但不至于被搅乱。
七贤老大心内暗暗称赞沈容了得,不过面上仍一派镇定,缓缓奏曲,同时默运玄功,将先抑后扬之韵味一重重发挥出来,沈容听了,不由气血翻涌,心头大燥,然沈容的遭遇非他人可比,这豁达之意再他听来实不足为道,他静心敛意,专心奏着曲子,一心只想胜过七贤老大,破了这第一关。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如天。飞起沙鸥一片。”七贤老大奏着下半阙,联想着这词中高意,感同身受,将张于湖那由无奈到悠然自得的心境愈加表露,酣畅淋漓,恬适愉快,怡然自得,倒也颇符他竹林隐居之意义。十重玄功一运,真真让人浮想那世外桃源,人间仙境,返璞归真的乐趣。
可沈容毕竟是沈容,此际他内心一片空明,面对对方的吹奏丝毫不动,“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当对方奏罢最后一阙之时,沈容亦吹完最后一个此何人哉,只见七贤老大胡须飘动,放下玉箫,看着沈容,缓缓道:“我输了。”
他看着面色苍白的沈容,只见他面上犹有泪渍,缓缓道:“你所奏之曲,满怀心事,奏来令我心旷神摇,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大抵如此。我岳琴山奏了半辈子的箫,今日心服口服,这第一关你过了。”
沈容放下玉箫,施礼道:“前辈客气了,晚辈侥幸,不知第二关设在何处?”
只见丘老二已走进屋内,道:“这第二关你随我来。”
沈容点头,随着丘老二的步子,才发现屋内还有一个门。
揭开悬着的珍珠织帘,豁然开朗,但见一座凉亭,两侧青山叠翠,壁立千仞,阳光照射着清泉,波光粼粼,亭子内的圆桌上燃着一炉檀香,烟雾袅袅。
丘老二指着青山,道:“看到了吗,这第二关比的就是山石书字,以那炉檀香为限,香尽之时,谁先写完所出题目全部的字,便算谁赢,如何?”
沈容打量了下两侧山石,问道:“书写工具可有限制?”
丘老二道:“写完即可,材料不限。”
沈容道:“好,那前辈,我们开始吧。”
丘老二自怀中取出一幅字,展开铺于地上,道:“这是司马相如的《子虚赋》,现在开始吧。”
说罢,二人各自占据一处山峦,丘老二满以为沈容定要取笔书字,谁料沈容捷如飞鸟,轻飘飘的折下一段翠竹,复落于地,笑吟吟道:“晚辈不才,那开始了。”说着,手中翠竹闪动,已于石上刻下“楚使子虚使于齐,王悉发车骑,与使者出田……”二十余字,只见他挥动翠竹毫不费力,但丘老二却知道若非内力雄厚,又岂能以易于折断的竹子在坚硬的山石上刻字,不由暗暗称赞,同时手上加劲,竟以指代笔,书写起来。
银钩铁划,字字珠玑,半炉香烧过,二人均写了一半赋中内容,但见沈容窜高伏低,身形灵活,意态从容,毫不费力。要知这山石刻字,考得不仅仅是内功造诣,更还有绝佳轻功的配合,因为所书内容较多时,需离平地而在山腰抑或山顶所书。沈容和丘老二各自施展绝妙身法,眼看香将燃尽,丘老二较沈容所书还差三句话,待沈容写罢“然在诸侯之位,不敢言游戏之乐,苑囿之大”,丘老二身子一闪,突然一个仰身似乎立足未稳,朝下跌去。
此际他正自站在山巅尽头,这一摔可是有性命之虞,一旁的沈容最后一句正自写到无以,还差最后应哉两个字,见到丘老二情况危急,当下翠竹轻点,一个鹞子翻身凌空一提,左手横伸抓住丘老二,同时顺势一个登萍度水,身子徐徐落于地面,将丘老二放下。这时,那柱香还有一点便将烧尽。
沈容抓紧时间一个起落,只见他右手轻扬,已潦潦刻下最后应哉两字,然后方才一丢竹枝,此际檀香刚刚烧完。
丘老二见状,哈哈笑道:“好小子,我算是服了你了,对不住啊,适才那一摔是我故意而为之的,本是想试试你的人品如何的,想不到你功夫了得,人品也是极好,你这手竹枝刻字,以巧降力,我算是服了。”说罢,他双手一抱,“这第二关你也过了,去过第三关吧。”
沈容抱拳道:“前辈客气了,前辈的大力金刚指也让檀某受益匪浅。”
“好,连过两关,那看看我这关你过不过得去。”
沈容看着诸葛相如缓缓走来,道:“烦请前辈出题赐教。”
诸葛相如羽扇轻挥,道:“随我进屋来。”
沈容跟着诸葛相如进屋,诸葛相如道:“我平生最喜吟诗作对,我这一题,自然也与词曲歌赋有关。前人辞章,多所陈旧,大无新意。”沈容道:“前辈可是要命晚辈作一首新诗吗?”诸葛相如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我要你作的诗,需符合以下几点方可。”
“第一,诗为七言律诗;第二,前四句必须都是前人佳作中的原句,且必须对仗工整,句意通顺;第三,后四句必须有两处化用前人诗句中的典故;第四,我要你作的这首诗,必须含括四季之景且乐观豁达。怎么样,这么样的一首诗,你作的出来吗?”
沈容听了,思索片刻,道:“晚辈尽力而为。”
只见他俯首踱步,神情凝聚,手指不时互相敲击,过了片刻,双目神采奕奕,昂首朗声道:“晚辈所作七律之题为《四时咏志歌》。”
顿了一顿,开口吟道:
“碧玉妆成一树高,无边光景一时新。
荷花开后西湖好,时有微凉不是风。
但见坠叶飘香砌,不闻秋色萧索声。
唤起明月映冰雪,丹心一片照剑琴。”
吟罢,沈容看着诸葛相如,恭谨问道:“不知晚辈此作,前辈觉得如何?”
诸葛相如想不到眼前这个青年这么快的速度便谱出了这命题诗,先是一惊,继而听完沈容所作诗歌,不由冷汗直冒,连挥折扇,喃喃道:“真妙啊,太绝了,想不到想不到……”
他看着沈容,缓缓道:“诗写得不错,先说全诗整体,首颔颈尾四联各绘一季之景色。首联一二句写春景,前者是贺知章的《咏柳》,后者是朱熹的《春日》,柳色春光,妙哉妙哉;颔联三四句写夏景,前者为欧阳修的《采桑子》,后者为杨万里的《夏夜追凉》,西湖泛荷,而设问风从何来,可见心静自凉,这样子的夏日倒真有趣。哈哈,浅意深一层说,直意曲一层说,这才是诗家绝境;颈联五六句写秋景,你化用范仲淹《秋日怀旧》中的一句纷纷坠叶飘香砌,本来落叶萧索,但你却笔锋一转,以不闻两字,一扫落寞寂寥之感,让人豪气干,当真不错;尾联七八句你化用辛稼轩《和马叔度游月坡楼》中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句子,以冰雪明月意向,让人觉得圣洁无比,继而丹心剑琴,让人热血澎湃,心胸顿时开阔。这一题你对的天衣无缝,枉我自诩饱读诗书,当真汗颜!这一关你过了。”
沈容笑了笑,道:“晚辈斗胆造作,蒙前辈夸耀,荣幸之至。”
诸葛相如道:“你随我出来,第四关设在外面。”
沈容跟着诸葛相如出来,只见那似僧非僧,似道非道的矮胖男子正自逗着白雁玩耍,看见沈容,丝毫没有惊奇,仿佛早就知道他会破到第四关的,只淡淡说了句:“来试试我的第四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