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三年正月，弘农

    “夫兵法如水，拳法如风，皆因势而利导、无形而至微也。攻则避实击虚，守则以虚备实。于其内，以意守丹田为实，气游经脉为虚；于其外，以攻敌之所必救为虚，守敌之所自至为实。忽虚忽实，亦虚亦实，以至攻守无形。似守似攻，兼攻兼守，避敌之锐而冲其虚，须臾间而制胜也……”

    “虚”字经这段实在是既拗口又晦涩，远不如“化”、“反”二经那样容易理解，连大师兄也难以解释得很明白，只道需靠自己在勤学苦练中领悟。趁着在校场等候小刘校尉的时刻，万青又默诵一遍。

    他侧头望向南边，眼下已是新年的正月中旬，师傅师娘应该已经到了山南西道。不知道他们现在能否经得住一路的车马劳顿，未来能否习惯剑南的水土饮食，以及能否避开未知的刀从箭雨。

    他的目光向下看见，正好瞧见一旁的卫禄。卫禄鼻子里哼了一声，扬起头瞅向一边。

    万青对此已见惯不怪，于是将目光移向正前方，落在王继元和王促的背影上。二人即将被提为队正、队副的消息，在亲兵之间已经不再是秘密，而他俩的举手投足间，也隐隐带着高于其他人的一股气势。

    刚才王促暗示，这次小刘也许会刁难自己。这极像是上级在对下属表示关怀，万青能做的唯有感谢。

    至于王继元，感觉则更为明显。很多时候陈校尉的命令先传给他，再由他代为发号施令。

    想到此，万青只能暗自叹息，心中既是羡慕，也有嫉妒。

    正在此时，小刘校尉与几位随从翩然而至。众亲兵参拜后，他只点下头算作回礼。

    一名随从安放好交椅，小刘坐下道：“一个个美滋滋的，老子教过的东西还能记得几分？”

    众人皆没有应答，小刘哼了一声，道：“去，每人先来上几箭。”

    王继元带头，众人一起道：“遵命。”然后回身走向箭位。

    按小刘的规矩，射箭顺序按照姓氏1笔画，因此王促、王继元在前，而万青靠后，卫禄则是最后一人。

    万青见王继元和王促都是一弓双矢同射，三次中只有一次全中靶心，其他人更差得远，心中松了口气。

    轮到万青了，他调整下呼吸，搭上两只箭，拉满弓，瞄准后松弦。两只箭飞向箭靶，双双命中靶心。

    万青又取出两只箭，正要再次举弓，忽听一名随从喊道：“停！刘校尉有令，万青不用再射了。”

    万青一时疑惑不解，不知他是什么用意。

    随从见万青站着不动，喝骂道：“耳朵聋了吗？还不滚一边去？”

    万青望向小刘校尉，只见他悠闲地抬头望天，好像毫不关心，也毫不知情。

    万青躬身问道：“请问长官，让属下去哪？”

    随从道：“去那！”他手指方向，是犯错后从头练起的地方。

    万青明白了他的意图，满脸涨的通红，径直向小刘问道：“刘校尉，这是为何？”

    小刘看都没看万青，而是对几名随从道：“你们以后也多去衙门走走，看看人家的伙食是啥样的，不仅身子养的膘肥体壮，连胆子都养肥了，对老子都是问罪的口气。”

    万青一边施礼，一边道：“属下岂敢？只是想明白错在何处。”

    小刘这才把眼光瞅向万青，冷笑道：“此处是老子说了算，让你去你就去，少他娘的废话。”

    万青忍住气，道：“望校尉念在属下平日勤勉的份上，再给次机会。”

    小刘道：“勤勉？你他娘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有理了？要不要老子给你算算缺席多少次？”

    万青辩解道：“属下身兼传令之职，免不了东奔西跑。但凡时间允许，从无缺席，望校尉明察。”

    小刘道：“既如此，何必来学我这雕虫小技？安心挣你的外快，岂不美哉？”

    万青一时语塞，一旁王继元出声道：“禀校尉，万青确有数次缺席，但均因公务，实属身不由己。方才一射，足见他平常一直在苦练，没有怠慢之意。望校尉开恩。”

    毕竟王继元身份特殊，小刘语气有所缓和：“刘某是在传艺，不是在街头卖艺！既然定下了规矩，所有人都得遵守。如果每个人都以特殊原因找借口，那还让刘某怎么管教？”

    王继元不肯罢休，又道：“禀校尉，过几天属下要同一些兄弟去外地公干，来回一个多月，期间怕是难以兼顾射术。若归来后射术下降，按校尉的规矩，是否也要从头练起？”

    小刘略有犹豫，道：“这个嘛，因人而异，因时而宜。”

    王继元道：“属下不敢占此便宜，还望校尉一视同仁。”

    王促见状，也上前道：“属下同在外出公干之列，同样有此担心。”

    万青瞧事情要闹大，忙道：“二位兄弟，此事与你们无关。我去那边便是。”言罢他赶紧走到一旁。

    小刘的随从见状，忙道：“好了好了，下边请刘校尉开始传艺。”

    有同伴悄悄上前将王继元和王促拉回队列。小刘也宛如无事般开始讲解要领，并亲自示范。

    但实际上所有人都已心不在焉，均是走过场而已。练习几遍后，小刘借口公务宣布授艺结束。

    小刘带着随从刚离开，大刘出现了。他道：“这么早回衙门，王将军、陈校尉该怀疑你们偷懒了。走，到我营房里去坐坐，喝两碗陈皮萝卜汤，去一去过年积攒的油腻。”

    大伙都笑起来，刚才的压抑得以缓解。

    进到大刘的营房，果然见到一大桶热气腾腾的陈皮萝卜汤。众人也不客气，纷纷盛上一碗喝起来。

    随后大刘道：“当兵的个个心直口快。有事当面讲，过后全忘光。到底强不强，要看上战场。”

    在大伙的大笑声中，万青很想上前向大刘赔礼，但见大刘一直没正眼瞧过他，犹豫良久还是放弃了。

    回城路上，王小丙道：“二刘一直不合，怎么此次倒像是大刘在给小刘收拾残局？”

    卫禄接话道：“你们孤陋寡闻了吧？听五疤瘌讲，去年他俩回乡祭祖，族中几位长者一起出面，给他俩讲什么兄弟阋于墙外御其辱、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一类的道理，从那以后二刘就不再怎么互相为难了。”

    王促道：“原来如此。这对下面人而言算是好事，免得夹在中间为难。”

    卫禄却笑道：“对兄弟们当然是好事，但对将军衙门则难讲了，哈哈。”

    言罢他自知有些欠妥，赶紧换个话题道：“依我看，小刘这绝技华而不实，正好趁机不学。”

    王继元皱眉道：“休得胡言！陈校尉令所有人都必须学会。”

    卫禄用不在乎的口气道：“听我解释嘛，这玩意儿不但难练，而且很少用得上。有练它一半的时间精力，咱督促手下儿郎勤练弓箭，只要指挥得当，到时一弓五矢、一弓十矢都不在话下。”

    王促道：“此言有理。小刘最爱摆臭架子，说是传艺，其实虚的多实的少，我也早不想练了。”

    闻听这番话，许多亲兵纷纷附和，王继元也不好再讲什么。

    王促又道：“可惜大刘的绝技需要一副好身板、一身好力气，再加上一匹好马、一支好马槊，不然的话，我真想去向他求教。论授艺的用心程度，大刘得排在前面。万青，是不是？”

    万青挤出一丝笑容，道：“是啊，大刘真是心希望手下人都能成才。唉，我不该惹他生气。”

    王促过来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没事，一点小误会，会过去的。”

    万青抬起头，发现王继元也对自己点头微笑，心里好受了一些。只有卫禄撇了撇嘴。

    回到衙门复命后，众人随即四下散去。苦闷的心情又慢慢地占据了万青的思绪。

    直到快到与冬儿交谈之时，万青才努力让自己开心起来。无论如何，不能让自己的不快影响了冬儿。

    自从在洛阳相见相拥，二人情深意浓了一段时间，不过最近，冬儿的不满又逐渐变多。

    比如在昨天，冬儿忽然道：“你有空为什么不学音律？哪怕不会弹琴鼓瑟，懂些高山流水也好啊。”

    万青只好再三解释：自己即使不去传令，也有每天的例行公差，还要研习兵法阵势、操练刀枪弓箭外，两三天去一次学馆、五天去一次折冲府，空闲时间真的少之又少，不足以再学音律。

    每次解释像是已经说服冬儿，但过一阵子她又开始埋怨。

    后来万青忍不住道：“以前我确实不知道伯牙子期2，但不至于分不清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何况一年多来，我在经、史、诗、赋上大有进步，你也承认了的。”

    不料冬儿闻听后生气地道：“你学经史诗赋是为你自己，又不是为我。讲师原本也不懂音律，但为与我畅谈而肯去专门拜师。就算他另有所图吧，但小琴师肯因我一句话而特意练了几月书法。”

    万青见冬儿生气，想着息事宁人，道：“那好吧，我明天去找名师。你有没有人选推荐？”

    冬儿道：“你心不甘情不愿，摆明了是装样子应付我。罢了罢了，只当我从没提过。”

    万青无奈道：“冬儿，那我到底是学还是不学？”

    冬儿哼了一声，道：“我没指望你真去学，只是想看你有没有心意。现在看来，实在让人大失所望。”

    这句话深深刺激了万青，他沉默良久后才道：“好，我知错了，以后一定改。”

    有时冬儿只是图一时口舌之快，我不该斤斤计较。事情已经过去一天一夜，今晚多谈些愉快的事吧。

    今晚的气氛不错，二人都没提昨天的不愉快。没过多久，万青趁机把话题引向最美妙的那一刻。

    他道：“冬儿，你知道吗？每晚我都是在我们园林畅游的回忆中入睡的。”

    听得出冬儿的声音既高兴又羞涩：“哎呀，你怎么老想着它？”

    万青道：“当然了，你我之间看似只有一墙相隔，这么久也只能在外地相见一次，堪比银河边的牛郎织女。我每天想起它一次，都能让我更爱你一分，也更有信心、更有动力。”

    冬儿轻笑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万青道：“白天里，我都想着拉着你的手，与你一起畅游人家每处美景良苑。到晚间，我想着你在我怀中，闻着你的香味，听着你的呼吸，抚摸着你的肌肤，然后一起悄然入眠。”

    他正沉浸于美妙的记忆，却忽然觉察到一丝异样，忙问道：“怎么了？”

    冬儿的语气明显带着一股恼怒：“原来你每天想的都是这些。”

    万青道：“是啊，没有这些回忆与想象，我怎能坚持到下一次相见？”

    冬儿只是哼了一声，未再开口。

    万青忽然醒悟，正要解释，却听见菜园大门传来敲门声。于是对着听筒道：“稍等，有人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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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万、卫、王的繁体字分别是“萬”、“衞”、“王”。

    2伯牙善于鼓琴，钟子期善于倾听，不管伯牙心里想到什么，子期总能准确道出。这也是“知音”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