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三年春,寿春

    忽然间,旁边鞭炮齐鸣,锣鼓之声大作,连人带马都吓了一跳。万青抬眼望去,原来官道旁边有一村集,处处以大红装点,应是某户人家正在迎娶新妇。刚才恰碰花轿行至村口院门,吹鼓手们一起奏乐。

    万青瞧瞧日头,时间尚早。他想,淮南风俗与中原、关中大不相同,何不趁现在去看个究竟?以后与冬儿相处之时,可以省却许多麻烦。于是他下马牵着缰绳,朝热闹之处行去。

    担心身上信函的安全,万青不敢靠近人聚之处,一开始只能在远处观看。偏偏这户人家墙高院深,门口已被围住好几层,摩肩擦踵,水泄不通,除了人头攒动看不到别的;同时除了礼乐之声和时不时的一阵欢呼,也几乎什么都听不到,不禁觉得有些索然。

    忽然间,很多人向另一个方向跑去,大致望去,那里倒似有一处颇为宽敞,虽然人多却并不显得多么拥挤,于是他跟着那帮人群缓缓前去。

    待走近一看,才发现是平日的晾谷场,今日被大户家搭了个戏台,一帮伶人正在台上闲话翘望。戏台下众村民或立或坐,大致都来自本村及附近村镇,没办法进大户家吃喝一顿,只能在这边找找乐子。年纪小的互相打闹嬉戏,年纪大的彼此寒暄问候,自是热闹非凡。

    这时,从大户家方向传来一阵喧哗,锣鼓之声再次高扬,想必是新人行完叩拜大礼,众宾客开始入席。不久一位童仆跑来,向戏台做个手势,伶人顿时一阵忙碌,台下人群顷刻间安静,接着锣鼓喧天,伶人开演。

    万青立在远处一个僻静之处,静静观听戏台上演唱。周围村民见一位军士牵马却又十分警觉,都自动保持一段距离;连几个本想上来捣乱的顽童,见状也赶紧跑到别处去了。

    伶人在用本地乡音唱曲儿,十句中万青勉强能听懂二三句。饶是如此,也大致能猜出必定是男才女貌、夫妻恩爱、子孙满堂等等,与中原、关中并无多少相异之处,应是图喜庆的必备曲目。

    幸好这些戏目不多也不长,戏台上得以空闲片刻。不久班主上台报上一个戏名,台下登时一片欢腾,想必是戏班最擅长、村民们最爱看的戏目。

    果然,接下来伶人们在台上表现得很卖力,而村民们也报以阵阵欢笑和喝彩。

    万青在弘农城看过不少富丽堂皇的大戏,眼下的乡间小戏虽显得俗陋,倒也不失清新。没多久,万青弄明白了剧情脉络。大致是一个小伙喜欢上一个姑娘,可姑娘却故意不搭理小伙,于是小伙想出百般方法来讨好,却一再遭到戏弄。而小伙的每次难堪,都引来台下一片哄笑。

    跟着笑过两次之后,万青的笑容开始凝固,心情逐渐酸楚。台上的小伙,不就是此前的我吗?

    不用想,接下来肯定是小伙百折不挠,最终在经过某件事后得到姑娘认可,于是男欢女爱,皆大欢喜。我与冬儿也是一样,但之后该如何继续?台上伶人自然不会演,万青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自从与冬儿重归于好,万青时不时会产生一个疑问,冬儿到底多爱自己?或者说,会不会嫁给自己?

    一直以来万青都有种奇怪的感觉,冬儿的内心像是围有很多道高墙,为了越过这些墙,他已经竭尽全力。有那么几次,万青觉得已经越过所有的墙,因为冬儿对他们的美好未来有过积极表示。但更多时候,冬儿对他的各种指责,使他感觉到每一道墙都难以逾越。而一旦如此,无论之前他已经越过多少道墙,都要从最外面的墙开始从头再来,如同小刘校尉当初故意刁难他时一样。

    冬儿讲过有官职即可提亲,说明她的内心的确有自己的位置。只是自相恋到如今,两颗心的距离却好似并没有完全贴近,距离自己的期望还有不少差距。目前情况维持得不错,但若不能更进一步,哪天突然冒出件什么事来,没准冬儿会离自己而去。

    万青没有再看台上伶人,他把目光投向观戏人群。

    不远处有两群人。左边群中有位少年一直在偷瞄着右边群里的一位少女,那位少女看似浑然不觉,却能在少年收回眼光的刹那间又瞄回去。他们的举动被周围人察觉,于是少年时不时被家人戳一下打一下,少女则时不时被家人挡住位置,但稍等旁人注意力转到戏台,他和她又随即恢复刚才的动作。终于有一次,两人眼光相遇,羞涩和满足的笑容同时显现在脸上,但又怕被家人发现,赶紧把眼光移开。

    他们的眼光,与影娘看他的眼光何其相像!万青心想:我也是这样看冬儿的吧?

    他的目光转向另一处,停留在一对中年夫妇身上。男人体格雄伟,不知因做错什么,正被体态娇弱的女人一顿数落;男人既不气恼也不反驳,只是一个劲憨笑,显得憨实木讷;女人大概生气之极,一巴掌扇过去,男人并不躲闪,那巴掌却中途拐弯落在男人肩膀,这一来连女人也忍不住笑了。

    这多像是阿爷阿娘,平时争吵不断,却都适可而止。将来,他和冬儿会这样吗?

    万青兴趣索然,他牵起马儿走向官道。数十步后,前面路中有位老翁,背负双手昂首缓步而行,身后几步跟着一位老媪。忽然,老媪紧走几步,可能是发现老翁的新衣沾上灰尘,要帮他拍掉。老翁刚转过身,看见牵马的万青,连忙伸手护住老媪,再把她挡在身后。万青忙拱手致歉,从另一旁小心经过。回过头再看时,二位白发老人手拉着手,正并排缓缓而行。

    在姚师傅家,他们老两口也同样的互相支持、互相体谅。这也应该是他和冬儿年老后的样子。

    待重新上了官道,万青没心思教训驿马。他脑海中反复出现的是少男少女的眼光、中年夫妇的举动以及白发翁媪的携手。他开始想象冬儿也能给予自己同样的感觉,但不知不觉间,冬儿忽然变成影娘的模样,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一连几次之后,他不敢再继续这种想象。

    等再见到冬儿,我要把想法传递给她。但冬儿不喜欢别人“命令”她怎么做,这事不能鲁莽,需要找一个好的理由。不如让她改口叫青郎?万郎的叫法过于普通。

    驿马许久没等到骑者指令,很快恢复了本性,它先狂奔一阵,再慢下来,如此循环,直到抵达寿春。

    此时约在申时,通往驿站的路上正好有一段是集市,人群川流不息,两旁则店铺、散摊林立。万青下马牵着缰绳前行,集市的热闹勾起他幼时随爷娘在长安西市售货的回忆。他想,该抽空回家探望爷娘了。

    忽然,前面道路两侧的摊铺边各围了一群女子,只在中间留下一条窄窄的缝隙。万青生怕马匹碰到她们,只好停步等待。小时随爷娘去西市的趣事浮现在脑海,他不由得微笑着摇了摇头。

    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兵大哥,是在想念家中娘子吧?何不写封书信,一述相思之情?”

    万青侧头望去,原来是一位卖字的书生,他的摊案上摆放着数件文样,两侧挂着几副字画。

    他拱手道:“多谢书生。在下尚未婚配,方才想起一些昔日往事,不觉忘形,让下见笑了。”

    书生听他言语文雅,明白遇到了识文断字之人,于是笑了笑拱手回礼,不再言语。

    万青见聚集的女子已经散去,正要继续前行,摊铺的女摊主却朝他大声喊道:“兵大哥,这有簪子坠子、镯子梳子、扇子帔子3,来一件带给家中娘子吧。”引得很多人朝这边看来。

    万青大窘,正想拒绝,忽然发现一面团扇上绣着一位女子在雪天仰脸观赏梅花的图案,不远处还有一堵墙,不禁回想起第一次看见冬儿的情景,眼光随即盯在图案上。

    女摊主顺着他眼光,立即取下团扇递到面前,道:“您瞧瞧,这面料,这画工,这针线,哪里找?”

    万青只能推托道:“好是好,只是有些素。”

    旁边的书生接过话,道:“无妨,我来题写几句诗,再让她们用彩线绣描,立刻不显素。”

    女摊主接着道:“扇子本值八十文,再加题字、绣线,一百文都不止,只收你五十文,你赚大了。”

    万青接过团扇反复翻看几遍,想象着冬儿拿在手中的样子,终道:“必须绣得极好,我才要。”

    书生笑道:“尽管放心,她家绣女之针线,在下之书法,整个寿春郡都数得着。”

    不等万青反应过来,他立即取出一张纸,在团扇上比划几下,问道:“太宗皇帝之名句:萦空惭夕照,破彩谢晨霞4。既高雅又应景,可乎?”

    万青先一愣,随即明白他在询问要题写的诗句,道:“能多题些字吗?”

    书生与女摊主对视一笑,道:“没问题,只要扇面题的下。”

    万青也笑了,道:“那好,请题: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默默不得语。可乎?”

    书生迅速写在纸上,再拿给万青看,反问:“可乎?”他的行书确实颇有水准。

    女摊主见万青未伸手,忙道:“你这榆木疙瘩!多写几张让人家挑嘛,嫌费墨还是费纸啊?”

    书生哈哈一笑道:“大姐说的是。”又接连写了几张,一齐拿到万青眼前。

    万青选了一张隶书写的,女摊主接过,一溜烟跑进后面店铺,片刻后出来道:“半个时辰后来取。”

    万青忙道:“不急,告诉你家绣女,不要急着赶工,一定要仔细用心,我可以多付十文。”

    他想:今天便住在寿春,大不了早起晚宿几天;如果冬儿知道原因,一定会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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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帔子,古代女子搭在肩背上的装饰衣带,后世也称披帛。

    4此二句出自唐太宗的《望雪》,后面万青念的四句出自《古诗十九首》之《迢迢牵牛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