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柱香功夫后，从大厅出来一人，高声道：“哪个是万青？速来拜见镇将。”

    万青从老郑身旁经过时，听他低声道：“小万啊，一定要恭顺，别鲁莽。”

    万青进了大厅，只见高镇将在中间箕踞而坐，遂单膝跪地道：“属下万青叩见高镇将。”

    高镇将道：“好了，起来吧。”他嘴里还嚼着什么东西，话语不太清晰。

    万青起身，低头向后退去。

    高镇将咽下食物，道：“离近点，又不会吃了你。”

    一旁的马戍长忙解释道：“这小子初来乍到，还不太懂这里的规矩。”

    高镇将直接对万青道：“闻听有人嚷嚷着非要来前沿立功，就是你吧？”

    万青道：“请恕属下狂妄，但既来边关一趟，不想空手而归。”

    高镇将道：“听老马讲，你的武艺不错，平时不算狂妄。”

    万青道：“属下谢过高镇将。”

    高镇将又道：“既有一身好武艺，怎么没弄个一官半职？”

    万青忍住心中不快，思索片刻后答道：“禀高镇将，这次回去便有了。”

    高镇将哈哈大笑，指着万青对两旁之人道：“瞧瞧！有种！”

    众人皆笑起来，只是马戍主的笑声有些怪异。

    笑声停息后，高镇将道：“你来这么多天，会觉得这里什么都缺。确实如此，不过嘛，这里唯独不缺一样东西，知道是啥吗？就是你想要的立功机会。”

    万青叉手道：“镇将谆谆教导，属下谨记在心。”

    高镇将指向旁边一人，道：“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位故人。”

    那人起身上前一步，正是刚才觉得面熟之人，他开口道：“万青兄弟，还记得俺不？”

    他的声音中带着中原口音，万青很快认出了他，忙施礼道：“属下参见石戍副。”

    一旁马戍主忙道：“错了错了，老石如今是镇将身边的掌旗官，跟咱是一个等级。”

    高镇将道：“好了，你们俩叙叙旧。”

    万青忽然道：“镇将，属下斗胆，请准许外面的兄弟们吃完饭再回来列队。”

    高镇将道：“咳，多大个事！老马，让他们先散了。以后少搞那些驴粪蛋蛋表面光的把戏，多想着怎么跟敌人真刀真枪地干。”

    马戍主一下来了精神，道：“不是姓马的吹牛，论干仗咱岭岗戍最在行。别看前一仗折了几名弟兄，但敌人死伤更惨，现在绕着岭岗戍走，连探子都找不着他们的影子。”

    高镇将点头道：“此话不假，要不然咱也不会先到你们戍。去吧，回来继续边吃边聊。”

    万青与石墩子来到角落处，老牛端过来几碗，有羊羹、烙饼及几样蔬菜。

    石墩子示意万青别客气，然后道：“真没想到，能在河西遇到凤林的弟兄。”

    已经忍受黑馕苦水多日的万青，此刻深刻理解了垂涎欲滴的含义。

    狼吞虎咽几口后，他道：“在弘农，你的大名无人不知，升官娶妻，不知羡煞多少弟兄。”

    石墩子连连摆手，道：“他们哪知其中艰辛？都是拿命换来的。对了，李校尉何时到？”

    万青道：“大约还要等一两个月吧。”

    石墩子喜道：“好啊，到时候俺要向他磕头，以报知遇之恩。”

    万青想到自己如今已很难与大刘搭上话，心内是既惭愧又悔恨。

    他转移话题道：“嫂夫人可好？”

    石墩子脸上乐开了花，道：“哈哈，你还不知道，快要给俺生小子啦。”

    万青忙道：“是吗？恭喜石大哥了。”

    石墩子喜滋滋地道：“等打完这一仗，一定去俺家里喝酒。”

    万青道：“一定！都盼着打这仗呢。”

    石墩子忽然道：“万兄弟吃饱了吗？要不咱们在外面走走？”

    出了大厅后，石墩子压低声音道：“你不是伙长吗？怎么不跟接待的官员讲清楚？”

    万青笑道：“是哪个家伙多嘴的？我怕被分在某个衙门干闲活，那还怎么立军功？”

    石墩子点头道：“万兄弟，这点咱俩挺像的。可惜在凤林时交往太少。”

    万青道：“可不是嘛，那时为个比武夺魁互相防范，不敢亲近。”

    二人一起笑起来。片刻后，石墩子忽然恨恨道：“朱十三那个狗杂种！当初你我都没少被他欺负，这回他要来了，看老子怎么收拾他个狗日的。”

    万青道：“有人提前帮你收拾过他啦，还记得卫禄吗？”

    石墩子不屑地道：“王伏飞的外甥，谁不知道？仗着有王伏飞的关系，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其实是个绣花枕头。他整治朱十三，不过是官狗咬赢野狗。”

    万青忍不住道：“石大哥，你对弘农的情况很熟悉嘛。”

    石墩子笑道：“你们这批来的人，在衙门里天天问东问西，我们有问必答。作为交换，我们自然也要打听清楚你们的情况。”

    万青对“你们我们”有些不习惯，心想石墩子毕竟在此安家，只是点头。

    石墩子继续道：“还有那个人见人夸的王促，心地倒不坏，只是不怎么踏实，啥事都只学点皮毛，总想凭着小聪明投机取巧，遇到关键事可不敢指望。”

    万青奇道：“不是吧？王促的人缘极好，人人夸赞，只是有几次运气稍差而已。”

    石墩子撇嘴道：“看着吧，顺风时他飘得多高，风停时摔的便有多惨。”

    好像韩伯也讲过类似的话，万青道：“那王继元呢？石大哥怎么看？”

    石墩子道：“王继元不是靠运气，别的不提，单凭勤奋好学这点，他也必成大器。当初我受他影响，时常看些书，要不然只靠武艺，想被提拔可没那么容易。”

    万青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石墩子又道：“不过，王继元城府较深，王伏飞不可能不提防他。现在还看不出什么，等觉得王继元翅膀硬了，王伏飞感受到威胁，一定会压制他，那时只怕他们要决裂。”

    万青打量着石墩子，好一会儿才道：“石大哥见识非凡，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石墩子却道：“万兄弟，你在王伏飞手下没有前途，应该另做打算。”

    万青顿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

    石墩子又道：“此刻俺讲王伏飞的坏话，你必不肯信，可能还会怪俺忘记他当日挽留之情。但有一点你也明白，在弘农本事多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认为会被他重用吗？”

    万青半晌才道：“这个……因为没有打仗的缘故，等打起仗，自然会不一样。”

    石墩子道：“万兄弟，敢跟俺打个赌吗？这次来河西后，大刘小刘肯定会被重用，但等再回到凤林，果毅都尉还是没他俩的份。这不叫重用，叫当牲口用。”

    万青默然无言，大刘小刘最近已经很少互斗。一方面可能是族里长辈的劝导起了作用，另一方面确实是二人都看出那个位置已经被陈校尉预定了。

    石墩子继续道：“大汉名将霍去病，极少体恤部下，看着士卒忍饥挨饿也无动于衷。但在赏赐时，霍去病能真正做到论功行赏，而不是按贵贱亲疏，因此很多人都想调至他麾下，甚至包括另一名将卫青的手下。万兄弟读过书，对此应该很熟悉了。”

    万青点头道：“在下知道，霍去病之公正，卫青之宽厚，高镇将兼而有之。”

    石墩子道：“那俺也不废话了。只要你肯留下，还担心没有军功、得不到提拔吗？”

    万青料到他会如此讲，于是拱手道：“在下明白石大哥的用心，先行谢过。只是……在下明言了吧。立功升职后，我要回弘农娶一位女子，与嫂夫人不同，她不愿来边关。”

    石墩子盯着他良久，方道：“万兄弟，俺信你的话。好吧，俺也跟你明言，刚才很多话是别人教俺的，其实是高镇将闻听你在那边不如意，特意让俺来当个说客。”

    万青回想起刚才的情景，心中忐忑，遂道：“一会在下当面向高镇将致谢、赔罪。”

    石墩子笑道：“万兄弟还是考虑欠周，你这不是让镇将下不来台吗？”

    万青满脸通红，惭道：“石大哥教训的是。”

    此时从大厅那边又传来喧哗声，想来高镇将已用完饭菜，二人一起转身往回走。

    路上石墩子道：“刚才的话先记在心里。等哪天改变主意，我再领你向镇将致谢不迟。”

    几个时辰后，高镇将视察完毕，马戍主亲自送到戍外。

    高镇将上马前，忽然问道：“老马，把你派到这里，委屈不委屈？”

    马戍主故作伤心地道：“委屈，当然委屈了，哪比在您身边，吃啥不愁，用啥都有。”

    高镇将骂道：“你个狗日的，明天派几个兄弟来一趟，带上骡马。”

    马戍主高兴坏了，连连道：“谢谢镇将，谢谢镇将。”

    高镇将又道：“你这儿个个大老粗，难得有个读书识字的，可别亏待了。”

    马戍主瞧了一眼远处的万青，心领神会道：“卑职明白。”

    但片刻后他道：“镇将，这小子不肯留下怎么办？老石已经白费一番口舌。”

    高镇将白了他一眼，道：“听过千金买马骨的故事没？”

    马戍主嘿嘿两声，道：“别难为咱了，您给讲讲呗。”

    高镇将道：“听好。古代有位国君想得到千里马，让一位臣子带着千金四处寻访，不料臣子花五百金只买回一堆马骨。国君很生气，大臣解释道：五百金买回马骨，使天下人都知道咱们想要千里马的诚意，还怕千里马不自动送上门？果然没多久，君王就有了很多千里马。”

    马戍主点头道：“镇将一讲故事，咱就明白了道理。”

    高镇将又道：“咱们在边关，最要紧的是手下得有能人。他帮咱打了胜仗，立了军功，能少你的好处？反过来，下面人没本事，迟早被别人吞掉。这一点，可别耍小心眼。”

    马戍主道：“镇将您放心，不过这小子有点傲气，得使您教过的恩威并用的法子。”

    高镇将哈哈一笑，不再言语。

    下午饭后不久，万青被马戍主叫去。

    马戍主道：“上午在镇将面前，你为咱岭岗戍挣了脸。讲讲看，有啥要求？”

    万青想起苦涩的井水和难以下咽的黑馕。

    他道：“柴房那很僻静，如果每天傍晚能独归属下用半个时辰，属下感激不尽。”

    马戍主望着他，道：“就这要求？成，一会让老牛收拾一下。不过咱得提前讲清楚，柴房不能白用，每打一仗，你都得用一颗敌人的首级来抵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