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珩三年一度的皇家工程师考试揭榜在即，铜鸽广场上，蜂拥而至的考生将工建局的官员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即便是这样闷热的夏天，炽烈的阳光与滚烫的空气仍不如考生们听榜那颗心来得火热。纵使衙役们已经在四周围了一圈警戒带，维持秩序仍然成为令他们头大的一项工作。

    华烬在人群中露出那张绯红的肉脸，像一只熟透的红番茄随着人潮涌来涌去——但他脸红并非人群拥挤的功劳，平时人们也称他长了张色泽喜庆的枣红脸。华烬尽力向中心望去，鬓须斑白的老官员右手拿着一个密封的香楠木圆筒，自然下垂，左手搭在右臂的肘上，一副老学究式的眼镜挡不住眼神中的犀利。尽管人群拥挤，华烬仍不自觉将发汗的两手十指交叉在身前，大拇指下意识地搓着虎口，苦读六年所付出的汗水，能否在这一次收获成果呢？

    广场四角传来肃穆的钟声，人群顿时安静下来。老官员登上中央的一块高台，接过另一位官员递上的六角扳手，将木筒盖子上的螺丝一个一个撬下来，取下盖子，连同扳手和螺丝一并交给那位官员。他不紧不慢将那卷红榜从木筒里抽出，放下木筒，两名官员立即上前监督……华烬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连串动作，感觉像是过去了好几个小时。接着，老官员锐利的目光往人群中一扫，众多考生顿时屏住呼吸，“呼啦”一声，红榜由三位官员一同展开，如战袍在空中舞动。

    “1八02年全国第六十七次皇家工程师考试现在放榜：第一名，朱然；第二名，慕佳?道拉贡；第三名，……”

    四周考生中已经开始起了响动，录取的那几名考生如大将得胜归来般展露笑颜，还有的更加喜出望外，几名青年情绪激动，一边欢笑，一边紧紧抱住了一旁的同伴。

    读榜仍在继续，越来越多的考生开始反应，有朝气蓬勃的青年意气风发，也有霜染须发的老人感慨万千。但更多的是尚未听到自己名字的考生，还在翘首以盼接下来的名额，踮起脚尖向前望，身子的拉长迫使嘴长得老大，不安的心脏几乎要从那里跳出来。

    “第三十九名，乐焕炎；第四十名，卡农?尤金。”

    “完了，我落榜了。”宣榜终了，华烬的热情被落榜的失落冲荡干净，除此之外，心底一片空白。他如一座冰冷的雕像，呆呆地矗立在那里，周围的人群一点点在眼前散去：失望的年轻人抹着眼泪，缓缓离开；暴跳如雷的中年男人冲着远去的官员骂骂咧咧，数落起他四次考试中发生的那些倒霉事；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士领着一帮朋友，商量着前往哪个酒吧庆祝，这一切，都只在他瞳孔里掠过一丝影。万千思绪犹如潮水，向他脑海袭来：不理解自己的父母，渐行渐远的朋友，满眼希望的老师，堆叠成山的图纸，崭新的工程师资格证，还有他最不甘愿面对的：一把砍刀。

    熙熙攘攘的人群逐渐远去，广场上，华烬孤零零的影子越拉越长。本能催使他往回走，脑内的纷杂却仍在延续。从小出生于武术世家的他，一直与一把手臂长的砍刀为伴，曾经他也热爱过这种与武器为伴的日子，并练就了一身本领，可后来，他发现自己对工程学也充满了浓厚的兴趣，而且如果能成为皇家工程师，那将意味着更多的财产与更高的地位。于是他违背父母的意愿，前往将遥郡的工程学院学习了三年，后来又进入索弗朗郡的理工大学深造三年。自己呕心沥血，却只换来一场空，恐怕只能如父亲所说，考不上皇家工程师就回去开武馆算了。华烬纵使再有不甘，却也束手无策，只得面对接下来的事实。

    “小伙汁，是不是落榜了？”忽然，华烬面前跳出一个人来，长长的鹰钩鼻，两眼笑眯眯的，凸出一对光滑的苹果肌。还不等华烬回答，那人便开始一个劲向他推销。

    “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次失误不要紧，你还有更好的选择！那就是我们沙棘学院！”穿一身窄袖绿袍、披着蓝色马褂的鹰钩鼻一边叨叨，一边做出更加夸张的笑容，并伴以三流芭蕾舞演员的蹩脚肢体动作，这抑扬顿挫的语调和富有节奏感的动作表情让华烬有点怔。

    “沙棘学院是近十几年来由米彤钢院长创办的一所专业培养工程师的工程院校，目前已经和皇家工程院、十五个外国工程院互通关系，像你们这样有能力参加这次考试，但又不幸落榜的考生，来我们沙棘学院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进了我们学院，可以继续考皇家工程师，已经学了那么多年了，还怕这三年吗？我们沙棘学院还有优先录取名额哦！如果不想再考了，那也没有问题～学过两年，就可以直接进入和我们建立关系的外国工程院实习，一年后就可以任职，前途依旧光明！总之，只要来我们沙棘学院，能解决的，一定都给你安排好，不能解决的，我们也早就帮你们想好路了，来沙棘，没问题！对了，我们的学费很廉价的，看看这个吧！”

    鹰钩鼻以一个360度华丽旋转结束了他的手舞足蹈，从衣兜里摸一张皱巴巴的广告图展开塞给华烬。整个版面暴力的红黑橙配色对一片茫然的华烬已经没有什么感染力了，略过沙棘学院的简介，扫了眼历届的光辉战绩，直接看到学生培养方案与费用一栏——如果作为落榜考生继续参加皇家工程师考试，则是每两周一堂大课，大部分时间将由学生自主安排，这也意味着极其低廉的学费！华烬不免心动，暗自思忖，若是继续学习三年，争取拿到优先名额，再加上自己的能力，考上皇家工程师应该就简单得多了，更何况并不需要花上多少钱……

    所有的顾虑都被抛之脑后，华烬自己也还没反应过来，就跟着鹰钩鼻到了沙棘学院报名，接着又把行李从旅店搬到新的宿舍来。宿舍楼是一座高达四层的石砖楼，纵使经过了很好的修葺，仍让人感觉有点潮凉。华烬好不容易把他的大包抬到四楼，来到四一〇门口，礼貌性地敲了敲门，然后用钥匙开门进去。

    推开门，迎面而来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和窗外的小阳台，往内是两张宽大的桌子和两把椅子，进门右边是一个用帘子和一个大铁皮柜子隔开的卫生间，柜门那头平行摆放了两张窄小的木床。而他的室友正坐在床头，膝上放了一本打开的书，正瞅着门口。

    “你好。新来的吗？”

    “嗯。”

    简洁的对白过后，那人继续看书，华烬则开始安置自己的行李，这时他才仔细打量起对方来。那人穿着一件浅色亚麻衬衫，袖口擦了不少铅笔灰，深褐色的裤子，穿着极普通的短靴，大概不到一米七的身高，剪个干净的平头，虽然如此，面相却气宇轩昂，龙眉凤眼，一对颇有棱角的颧骨，音色柔中带刚，全然一副少年英雄模样。

    忽然，那人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把书放在一边，问：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华烬。风华的华，灰烬的烬。你呢？”

    “我叫肖维?塞伦斯，直接叫我肖维就行。”

    华烬应了他，总觉得某一点有些引人注意，可一时又想不起来。肖维忽然开始盯着他的红脸膛，细细打量了一会。“听你的口音，像是将遥来的，对吗？”

    “嗯，没错。”华烬这才想起，从肖维这儿能听到难得的将遥口音，让漂泊的心得到了些许慰藉。

    “那就对了嘛！我总觉得在哪里看到过你，你好像是将工院的吧？”华烬有些惊讶，答道：“对啊，你也是将工院出来的吗？哪个班的？”“那不是的，我是辛格瓦学院的，就在你们学校后面不远。”

    两人这时不约而同露出笑容，他乡遇故知，欣喜不言而喻。他们又开始聊起来到沙棘学院的缘由，才知道肖维三年前考上国立理工大学（位于将遥），遗憾的是今年没有拿到皇家工程师考试资格，就来到位于都城索弗朗的沙棘学院继续学习，争取下次的机会。当得知华烬参加了今年的皇家工程师考试，肖维顿时对眼前这个胖胖的年轻工程师十分佩服，直称他圆鼓鼓的肚子里装的都是知识。

    不一会儿就到了饭点。肖维拉上华烬，带他到食堂去。食堂是一片红顶白墙的平房，烟囱不断向外喷出浓黑的烟灰，里面倒十分亮敞，梁上悬垂下来的油灯和油腻的白色地砖相衬，让房子里盈满光亮。肖维要了一碗饭、一碟小白菜和一碗鸡蛋炒油渣碎，华烬没有什么胃口，拿了一个黑面包和一碗玉米粒，两人到一旁找位置坐下吃。

    动筷不久，食堂门口晃进一个人影。华烬下意识望过去，只见那家伙大摇大摆地在滑溜溜的地板上晃悠，身高比肖维高不了一拃，前额的头发能垂到眉毛，穿着一件白净的真丝衬衫，一条深蓝色的灯笼裤和轻皮靴，似乎家境优渥。

    在窗口端了几碗菜，那家伙带着神采飞扬的笑容快步朝这边走来，华烬再仔细打量他，这家伙滑稽的圆鼻头格外显眼，溜圆的下巴，一对细小的眼睛，鼻子上那副眼镜还能让他保留住最后一点书生气，除此之外，和滑稽戏演员别无二致。

    “亲爱的阿维，我又来了～”

    这家伙带着一字一顿的问候和哼哼怪笑，在肖维旁边坐下来，这架势让旁人搞不懂他究竟是愉快还是在生气。肖维倒是对他这些怪异的举动习以为常，以同样阴阳怪气的语调回复道：“哦～不得了，刚博公子竟然到又黑又小的食堂来吃饭了。”

    “外面那些大鱼大肉，我吃腻了，到食堂来吃点粗茶淡饭，换换口味。”

    这家伙忽然注意到了这边的华烬，便伸出手问候道：“哦，你是新来的吗？我叫迪克?刚博，我们认识一下。”华烬放下筷子，伸出手来跟迪克握手。“我叫华烬。”肖维便把他们互相介绍给彼此，迪克是肖维大学时期的同班同学，和肖维一样，没能得到今年的皇家工程师考试资格而来沙棘学院再争取机会。当迪克得知眼前这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胖子竟然已经参加过今年的皇家工程师考试，他的反应甚至比肖维更要激烈，当场称华烬为大哥，不顾华烬寡淡的味觉将自己的一碟煎鱼排分出一半放在他盘子里。

    待到三人出了食堂，天色已是黑压压一片。宿舍楼背面的铁皮信箱前，肖维摸了钥匙，找到自己的名牌，“吱呀”一声过后，肖维掂了掂那个厚厚的信封，暂时将它放在褡裢里。迪克那怪腔怪调的哼哼声又在耳边响起：

    “肖维，不用我给你买早餐了吧？”

    “是啊，这下我家的稻谷应该已经收完卖给官府了。迪克，我真的怎么谢你都不为过，今年天冷，稻谷熟得晚，要是不在收租日之前把租子交了，估计官府的人不把我家拆个精光都不罢休……”

    “不止是务农日子不好过，就是工程师这条路都不好走了，”华烬不禁叹了口气，“以前的皇家工程师考试一年一度，现在改到三年一度，还缩小了名额。工业税也高得吓人，工厂倒闭，工人失业，能存活下去的工厂都不多了，就更别提工程师的需求量了。”

    作为衣食无忧的富家子弟，农村的艰苦生活或许还能稍微打动迪克的内心，而华烬所言则让他有些茫然。“日子这样艰苦，为什么不向当局递交请愿状呢？”

    “唉，你以为他们是什么，小事吧，他们才不予理会，大事嘞，为了堵住请愿人的嘴，送礼、灭口这种事情比比皆是。当初松珩还打着‘受封于人民’的旗号统一全国，现在看来全是扯淡。这样下去人们早晚有一天会觉醒的。”

    “欸，肖维兄弟，话不要乱说！”华烬慌了，四下里望过去，所幸并无他人，“日子不好过，也是有办法可以想的。平日里给一些工厂改图纸也能挣点外快，或者找那种名誉老厂，他们如果看中了我们的作品，能出不少钱收购呢。不过，最好的当然还是考上皇家工程师，相信自己，努把力，一定可以的……”

    此后这三个家伙就走到了一起，白天聚一块画画图纸，晚上各自看书，日子过得平淡而充实。虽然惴惴不安，华烬还是给父母发去了信件，告诉他们自己现在的状况，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有一个良好的学习氛围，有一帮志同道合的热忱朋友，一切都令人满意。在这个风起涌的国度，追寻一个安定又有奔头的生活，这正是华烬所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