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华烬与肖维、迪克结识那天已过去一个月,全校放了三天月假。迪克是个好耍的伙计,不知从哪打听到了白樨街几家酒馆的优惠活动,心里犯痒,一放假就拉上华烬和肖维二人出门游玩。酒馆本当是夜里去才热闹,但鉴于他俩保守的性格,迪克只能选在相对冷清的白天了。
天刚入秋,早晨的阳光斜照下来,空中飞舞的尘埃与絮丝清晰可见,偶然从视野中轻飘飘划过几片黄叶,才发觉干爽的空气中悄然染上了点萧瑟。为了要上街游玩,华烬选了一件棕色的皮外套罩在汗衫外面,穿了一条灰色的长裤,肖维穿一件米色的衬衫,并披了一件亚麻褙子在外,迪克则穿了一件黄黑相间的华丽风衣,换上了一双光亮的长皮靴。一出沙棘学院的大门,华烬和肖维正等着跟迪克走,而他却直接招手停住了一辆马车,招呼他俩上车。
“地方有那么点远,不坐车过去的话,到那里就没脚力了!”
一行人上了马车,在近一个小时马车轱辘的颠簸中到达目的地。迪克递给车夫一张崭新的纸钞,先下车将车上两人请下来。
白樨街是索弗朗城著名的酒馆一条街,路面皆由浑然天成的石砖砌成。从西端望去,隐约可见街心那棵有名的桂树,道路两旁各色酒馆错落有致。右边有一家名为薰风的酒馆,白色飞檐下迎风舞动的千纸鹤与风铃和左边“天堂之吻”的月桂雕花拱形窗隔街相望。远处还能见到更多风格,喷满七彩涂鸦的雕瓦红墙,墨色的墙内幽灵游荡的古堡,还有充满了新兴的重工业元素的蒸汽机工厂,但并不见有多少客人。在这众多酒馆之间,还零散点缀了一些小吃铺子,蒸炉上热腾腾的红糖米糕、油锅里滋滋作响的各类蔬菜与豆腐、店主从冷柜里端出的一杯杯荔枝蜜水,品种繁多,不知从何下口。三人都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繁华的商业街道,只觉眼前风光让人目不暇接。华烬抬起头来左顾右盼,加上那张合不拢的嘴,活像一只等待投食的小猫头鹰。
不久,迪克在众多酒馆与小吃铺中找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家开业没多久的酒馆,门口的红黄玫瑰与风车装饰让人倍感温馨。三人进了屋子,里面只有零星几个中年人坐着,吧台处的八字胡大叔一见有客来至,即十分热情地挥动着手臂,向他们打起招呼:
“上午好啊!来看看喝点什么?”
“三杯红玫瑰,一杯加热。”迪克与八字胡大叔对视,两人会心一笑,大叔随即去准备饮品了。
“哟,迪克,老主顾了啊。”一见这场流畅而又默契的对白,肖维不禁笑了。
“不要这么说我嘛,我只是第一次来,不过之前打听到了这家酒馆的招牌罢了。”迪克有些尴尬,压低声音跟肖维说道。一旁的华烬瞟了他一眼,忍住了脸上的嬉笑,眼神里却藏不住揶揄的意思。
三人找了个小桌坐下,不一会儿,三杯饮品就被端了上来。迪克端起那杯暖烘烘的酒,啜了一小口。
“像是加了玫瑰花精油的红葡萄酒与苹果酒的混合物。”
三人一边喝酒,一边谈天说地。肖维一下子就把酒喝干,便又去问八字胡大叔要点米酒来喝,大叔却摊了摊手:“近年粮食产量减少,粮食酿酒税率提高,咱店里不卖米酒了。”无奈之下,肖维没有再点其他酒类,只是心里还念着米酒那味,痒痒得很。
而这边华烬的酒尚未喝过一半,便已经有些懵了。迪克听他说话的口气都渐渐地变钝了,稍微拍拍他的后背,问他是否还清醒,华烬摇了摇头,肖维便问店家要了一个苹果来,给华烬醒醒酒。迪克看着晕晕乎乎的华烬,无奈地笑了笑。
“大哥,不能喝的话不用勉强的……”
“我不知道啊……我第一次喝度数这么高的酒……”
“还没开始喝,脸就已经绯红了,喝点酒就更不得了。”肖维看着华烬,既好笑又无奈。迪克点点头:“不能喝的话就不去酒馆了,一会我们中午找个茶馆喝茶吃点心吧。”
到了快上午十一点,华烬休息得差不多了,迪克结了账,领着他俩继续逛街。走到街心那棵桂花树下,树干的粗细与一名少女的腰相当,因未至深秋时节,树上挂满了祈福的木牌、绸带而非满树银花。树的正北面有一条宽而短的街道,两端各有一处牌坊,这里常被用于举办文艺活动之类。如今牌坊的柱子上贴着的活动标题是“梦回1637”,街道的两侧都装饰了喜庆的红灯笼、金花坠,白色的风铃点缀其中,道路中还有一些演员,似乎是在纪念1637那年的新年。
三人不约而同走过去。街道两旁的屋子各自被装饰成了不同的主题,门楹上自有题字说明。有名“米粟流脂”者,檐下挂着一串串金黄的玉米,从宽敞的门口望去,屋内的粮食一斗一斗,堆成了白花花的小山。肖维很久不见如此仓廪充实的景象,兴奋地走过去摸了一把,却大失所望。
“什么啊,这米都是蜡做成的,苞谷尽是上了色的木雕。”
再往下走,有名“家和邻睦”者,两家人隔街相望,盛情邀请彼此来自家做客吃饭,两家的孩子则跑到一起开心地玩耍起来,他们脸上那幸福的笑容差点让人忘记他们只是在演出。除此之外,街边的客栈、铁匠铺、药铺都装饰得喜气洋洋,不时能见到有萍水相逢的两人,谈着谈着便走到一起,寻地消遣去,甚至有素不相识者与他们三个打招呼。忽然,街那头响起清脆的镲声,身着白色圆领短衫的民乐队一路敲锣打鼓,领着身后的龙旗队、鱼旗队(分别代表斐永的两位神明永诘、高斐)缓缓向这边走来,两队演员左右其旁,妆容五彩斑斓,身上狂野的装束令人想到上古仙灵。待到了街心,为首的领班者高声宣布道:
“新年大吉,我等是漓滨公爵秦大人门下艺所,公爵大人命我等为父老乡亲献艺,与民同乐!”
街上的路人纷纷鼓掌叫好,三人不经多想也跟着鼓起掌来,精彩的演出随即呈现在他们面前。皎白的海龙与乌青的旗鱼上下飞舞,悠闲的乐曲峰回路转,奏起慷慨激昂的战歌,身强体健的仙灵们跃步来到场中,激情在每一次肩与肩的碰撞间迸发,热血在每一次嘶吼中得以释放。酣畅淋漓的战舞点燃了在场的每一位观众,连迪克也禁不住左扭扭右扭扭,街道上开启了一场快乐的盛会,仿佛置身于春暖花开的盛世。等到演出终了,众艺人各自就位,朝众人深深鞠了一躬,便掉头朝着街那头回去了。路人演员们也迅速散去,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了。
三人往来处走时,那对街相望的两家人已经上了桌,一桌子珍馔却无人动筷。成年的演员们无一不是望着艺所的回程,只有几个小演员还稍微留意桌上的饭菜。
“这场演完了,把桌子收一下。”一家的父亲角色站起了身,指挥大家分工将桌子搬走,收起上面的饭菜和街上的玩具。“请问这个是真饭菜吗?”泛着油光的菜肴引起了华烬的注意,可是人影穿梭之间,根本没人搭理他的问题。
“那时候真的有这么繁华热闹吗?”华烬自顾自地说道。肖维却叹了口气:“谁知道呢,我只知这些年想去做工、经商的人越来越多,耕地的人越来越少,可是哪行的条件都不见得改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条件差了,总觉得人心也不比以往了。”
三人回到了主街,从桂花树处向东继续行进。白樨街的东段相较于西段更加古朴,以茶馆、客栈居多,偶尔会有几家饰品店与杂货铺。三人走了许久,最终进了一家名叫“奥登茶馆”的店。
“你好你好——我是老板奈卓?奥登,放浪虚度二十载,回首方悔自沉沦,此间郁郁催肠断,须知茗茶最养生,青茸冷翠沁心肺,甘醇柔润长见闻,金主雅士请入座,穷鬼流氓马上滚。欢迎欢迎——欢迎各位有钱老板大驾光临了……”
懒散地卧在柜台前的摇摇藤椅上,翘着二郎腿,随着悠闲的节奏一前一后地摇摆。瘦瘠的身子套着宽松的原色衬衫与灯笼裤,梳着个旋风吹过似的不羁的发型,扁平的鼻子旁两只眼一大一小地眯着,一见有人来,那双一字眉冷不丁弹起,便以略带些轻慢的嗓音念起他那套打油诗来……
华烬和肖维见他这般模样,心里暗暗打起退堂鼓,但迪克(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就比较怪异)并未觉得这老板像个带刺的茬儿,照前不误。
“奥登老板,来一壶上好的芸香绿茶,再要一笼馒头、一盘笋子饼、一盘烧鸡、一碟小白菜。”
“好,你们找个座等着,”方才瘫到骨头散架的人,瞬间就从藤椅上跳起来,“对了,先付钱,后上菜。”说罢向迪克伸了伸手,迪克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全新的钞票给他,他便琢磨着收下了钱,随即找出零款来双手奉上。
三人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开始闲聊打屁。正聊到不一会儿,犄角旮旯里有个身影吸引了迪克的注意——其实应该说是对方的那把腰刀吸引了他,其古朴而典雅的刀鞘即使是他这个门外汉也能看出必为上乘佳品。而它的主人穿着一身深色的侍卫袍,白色棉裤与皂靴让人更加确信就为侍卫制服无疑,头上戴着深色的毡冠,其下一头长发披在身后,只是看不见脸。
那人忽然起身,向着大堂深处走去,迪克这才发现,大堂的角落里竟然堆着一些训练用的刀剑之类,坍陷的横幅上隐约可见“奥登茶馆比武会”几个大字。那人拿起一把木刀,掸了掸上面的灰尘。
“大哥,你看那个人,那把刀……”迪克悄声指给华烬看,“你不是说你会刀法吗?去跟那人比试下如何?我早想看你露一手了。”
华烬定睛一看,下意识摇了摇头,心里却痒痒的。“人家老板都不办比武会了,我这样不是寻衅滋事嘛。而且……”
“你看他拿刀老板都不管的,你们愿意就行,我去问问。”好一个好事佬,迪克不由分说便走了过去,来到那人正面,脸上笑嘻嘻的。
“你好,我是那边那桌的,我叫迪克?刚博。我一看下便知你武艺高强,我大哥也是个刀术高手,你如果有意,能不能和他切磋切磋,图个热闹?”
那人忽然被这么一问有点懵,看看迪克,再看看他所指的华烬与肖维,思量半会缓缓问出一个“哈?”。
华烬见场面尴尬,急忙上前救场:“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兄弟是个好事的,想看我跟你比试一下武艺,如果可以的话……”
“这个……我已经不在这里工作了,就是纯粹无聊拿着玩玩。而且刚刚才吃了碗面,也不好动弹……”
此人语气木讷,与其冷峻的面目格格不入。嗓音虽比一般女性更加低回沙哑,但也不至沉重。
“那……或者,你能把你的刀借给我大哥一会儿吗?看不了你们切磋,我就像吃饭没放盐似的,能看他自己来一段也不错……”
那人迟疑片刻,取下腰刀递给华烬。华烬谢过那人,走到街边开阔处,拔刀出鞘,锋芒即现,果然是把好刀。华烬握刀在手,心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纵使多年不练,技艺也并没有生疏,瞬即舞出一套行流水的演武刀法,迪克与肖维不禁叫好,连路旁的行人也禁不住驻足观看。
演武完毕,华烬收了刀,进店还给那人,才发现此间对方一直注视着自己。“你所使的,是江湖刀法吧,我的刀法是军队里使用的,还是有所不同。”
“嗯,军用刀法更偏重战场实用,江湖刀法就更偏重于武艺切磋与自卫防身咯,”华烬答道,“对了,敢问下尊姓大名?”
“你是哪里人?”那人忽然一顿,随即问道。
“我是将遥郡雍南县人,我叫华烬,风华的华,灰烬的烬。”
“我是宏宣,是相州郡本郡人。”那人似乎还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今日观你演武也让我受教了。”“哪里哪里。”两人又说了些谨慎的客套话,随即各行各事。
“好险,你们看她鼻梁上那道疤,这人怕不是个相州土匪,”肖维望着宏宣的背影,惊魂未定。“我求你了,下次做事之前先观望观望吧!”迪克给比自己矮一截的肖维拍了拍头顶,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奈卓已经把菜上齐了,又走到宏宣这边,附身悄悄问道:
“宏宣,他们找你什么事啊?”
“没什么,就借一下刀的事情。学校好像快下课了吧。”
“你要去接小孩了吗?说真的,何必再执着于替肉食者卖命呢?他们还拿以前的事来刁难你,为什么不找个学堂或者武馆,安心做一辈子呢?薪水也比你现在高多了吧。”
“我只是想把我所学到的再尽我所能,用来帮助更多人,如果……能有这个机会的话……”宏宣起身,叹道,“那我走了,下次再见吧。”
她一步步离开了奥登茶馆,奈卓望着她的背影,只见荒凉地狱中飘荡着一丝火焰,正淡淡地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