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在一众人群的簇拥下,门口走来几个人物。走在最前的那个穿着工厂主标志性的深色衬衫,身形瘦高,典型的锥子脸,头上顶着一撮乱发,活像个猴精,但五官长得倒是清秀俊朗。
那人身后紧跟着一左一右两名女性,左边的那个穿着素棉衣,但在外还披了一件粉红的绣褙子。此女面容姣好,雪白的脸颊上微微染着红晕,如雪地里远远望见一树梅花,琥珀色的桃花眼,一束秀发如垂柳挂在身后。
右边的那个穿着浅绿色的华袍,一条浅色羊毛裤和长靴,梳着利落的马尾辫,浅咖啡色的皮肤,一对灵动的狐眼。虽没有前者那样的花容月貌,但自信的微笑却展现出令人敬佩的贵胄风采。
最后则是一个胖胖的男人,穿的是普通的窄袖布衣,笑眯眯的五官像极了福星,像是个普通的工人。
“看呐,”羌泽古指着那群人说道,“那打头的便是冉继祯老板,他左手边那位是许莲老板,右边是诺邓?怀瑟老板,此二人皆是久治一带的业界名人。最末那位便是冉老板名下平等药厂的工头泰瓦?马基。”
三人认过这些人物,迪克忽然怪声哼哼道:“大哥,你怕不是将来也要做工头的人。”华烬愣了一会,又好气又好笑地提了提迪克的耳朵,肖维在一旁哈哈地笑。
那四人与相识的同行招手打了招呼,便选了最靠中的一张小桌坐下。过了不一会儿,整个大厅已经坐满,冉继祯便招呼店员上菜。
四菜一汤接连呈上来,一道是久治风味炸鸡块,一道是酸甜肉酿茄盒,一道是焖虎皮鹌鹑蛋伴嫩豆腐,一道是木耳炒芦笋,汤是久治特色杂鱼汤。
如此丰盛的菜肴令华烬与肖维食指大动。也许是由于地理上临近的原因,这两人吃得不忍释箸,而从小吃惯清淡鲜甜的芳树菜的迪克则有些难以接受各类重口的酸甜、甜辣味炸物,便都浅尝辄止,只是多吃蔬菜,喝两口浓稠的鱼汤。
大概半碗饭的时间,大厅中央的冉继祯忽然举着茶盏站起。“诸位同行朋友,欢迎各位今日光临本次宴会,我冉某人今日先敬大家一杯!”说毕喝下一大口红茶,众人一片掌声如雷,也一齐回敬他一杯茶。
“你们毋见怪,他宴请宾客从不饮酒,道是怕误了正事。此茶正是有名的相州红枫,品位尚是极佳的。”羌泽古喝了一口茶,向三人解释道。
冉继祯继续说道:“众所周知,郡正文府采用了各种手段来压制我们这一行,强迫工人下岗,加重我们的赋税,如今又使了个无赖的把戏,将民办工业的税收提高了一倍,强制贵族与部分平民购买官办的三流产品。又强迫部分工厂压低产品的售价,扰乱市场,打算让我们恶性竞争,自相残杀。这种不公平的政策,这种祸害民生的行为,难道是我们可以忍受的吗?”
“当然不能!”
大厅里各方有人回应,即使没有发言,其他人也义愤填膺地望着冉继祯。店主吓得魂也飞了,还未到他跟前,他却顺水推舟说了下去:
“既然大家都对此不满,那么我们就要团结起来,捍卫自己的权利!我计划在明天上午在正文府门前发起抗议,有多少人愿意参加?”
人群中齐刷刷举起近百只手臂来——有了前几次跟着冉继祯抵抗成功的经历,愿意跟着他办事的人只增不减。这边羌泽古和肖维率先举手,而华烬与迪克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面对羌泽古疑问的眼神,只是表示还要再了解一下情况。
“谢谢大家的支持!我们已经写好了一张抗议状,请各位志士到这边来,署上各位的尊姓大名,按下指印,以表我们的愿望!请记住明日上午九点在平等药厂前院集合!”许莲拿出一张纸状向众人示意,人们便放下杯盏聚集过来。一个身影匆匆穿过人潮,拉了拉激情澎湃的冉继祯。
“冉老板,你在我的店里做这样的事,不是盼着我遭殃吗?”
“你哪用这么急呀,我肯定是有备而来——我的人已经摸清了,郡治的闺女成人,如今各级官员都在城东怡宾酒家喝酒拍马屁呢!”店家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便回到岗位上去了。
这边四人也走过去,肖维向他们打过招呼,取那张状子细细读了一番,言辞恳切而不失礼貌地写下了工业人员对于恶政的抵制,以及对自身利益得到保护的期望,便署上自己的名字,按下指印。羌泽古也如此做了。而这边华烬举着杯盏,朝那四位人物说道:
“四位便是冉老板、许老板、怀瑟老板与马基老大吧!我先敬你们一杯。”
四人虽没有见过此人,倒也一齐回敬了一杯。“请问下是……”“我是工程师华烬,这是我的资格证,请您过目。”冉继祯虽觉得有些奇怪,还是接过了华烬的证件。
“呀!你原来还参加过皇家工程师考试!一定了不得吧!”
其余三人大为惊讶,顿时对眼前这个普通的胖子刮目相看,华烬嘴角不免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可惜还是才疏学浅,没能考上,所以便想到久治这边来寻个工作,不知您名下是否还有空余职位?我愿意接受考核……”
“哪还什么考核啊!今年的皇家工程师资格考试不就已经帮我证明了你的实力嘛。我们钢盾军工厂正需要出色的工程师来搞研发呢!只不过……我是个不老实的人,进了我的厂里工作,还往往要兼职搞正文氵台上的事……”
华烬已经是心花怒放,仍然憨笑着对冉继祯说道:“那不打紧,只要能器尽其用,正文氵台上的事情让我参与又何妨,毕竟您是个靠得住的上司……对了,我还有两个弟兄一起过来,此前都是在一个学校里学习的,能不能也给他俩一个机会?能力绝对没得说!”期间肖维和迪克一直在一旁观望,得到华烬示意,便上前来与他们打招呼。
“其实也不需要什么考核,我们本来就缺工程师——毕竟民办工业工程师与皇家工程师、大学教授什么的待遇实在差太多了,只要有工程师资格证就可以了,更何况是你推荐的同学。你们明天就可以来上班了。”肖维与迪克便向冉继祯握手言谢。华烬与迪克也在状子上署了名,而后便回到座位。
“今后大家便是同事了,我先敬谢三位。”羌泽古说道,向三人敬了一杯茶。三人便也回敬,说说笑笑着用餐。只有迪克不知是因为饭菜不合口味,还是别的什么,让人觉着有些拘谨甚至害怕。
宴会完毕,迪克看着人群稀稀拉拉地散去,忸怩不安中开了口:“且不说冉继祯真的靠不靠谱,我还是第一次参与如此强烈地与正文府对抗的事,在芳树的时候,如果对政令不满意,人们最多也就写个请愿书而已……”
看着迷惘不安的迪克,华烬叹了一口气,告诉他道:“其实我也没有这种经历,但是羌老大也讲了,冉老板做这样的事已经成功了很多次,那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你不用想太多啦。更何况,能在他那样雄厚的背景下工作,偶尔做一做这些看似出格的事情,倒也利大于弊。”
“迪克,你不要那样想,官员本来就应该保障人们安定美满的生活,虽然说工业确实向农业借来了太多的劳动力,可是那还不是因为官府压迫农民。他们现在又为了打压工业,不惜祸乱市场,罔顾民生,我们此举正是要向官府申讨正义呀。”肖维明白迪克在想什么,试图从情理上说服他不要拘于传统伦理。迪克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三人便在一片沉闷中回到了旅馆。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雨已经停了,留下潮湿的地面与阴笼罩的天空。平等药厂大门敞开,前院里聚集了各位厂长、局长以及他们的下属,熙熙攘攘约有三百多人。
华烬三人找到羌泽古,跟着他将行李包放到了员工宿舍,几人闲聊了一会儿,便到了约定的时辰。众人集合完毕,浩浩荡荡地前往正文府大门。
府内,郡治趁着批阅公文完毕的闲暇,泡上一壶浓香的热茶。正要将茶盏递至嘴边,只听得外面一阵阵排山倒海的呼啸,震得他差点没将茶盏飞出去。
“怎么回事?谁赶紧去看看发生了什么!”见郡治大为恼火,门口的衙役立即跑去正门查看情况,不一会儿便携消息奔回来。
“大人,又是那个冉继祯!他有状子要交给您!”
郡治从衙役手里去过那张状子一看。又是这样!叫嚣着所谓的“公平”、“自由”,目无王法!看到文末那署得满满当当的名姓与横七竖八的指印,郡治感到忍无可忍了。
“还想让我出去交涉?做梦!这都是这群刁民逼我的……”
“抵制恶政!还我财产!”“引导恶性竞争,愧为一方正文府!”门前人群仍在呐喊抗议,可迟迟不见郡治出现。迪克早已惊惶而不敢作声,他可是做梦都没有想到世上居然有如此下克上之事,而肖维已是口干舌燥,但仍然没有停下呐喊,华烬仿佛感觉到一丝异象,他不由得停下了呼喊。
就在下一秒,门内涌现出一群手持棍棒的衙役,最后走出铁青着脸的郡治,一股阴沉沉的杀气令众人不得不停止示威。
“给我打!”
郡治一声令下,两旁衙役一齐举棍直冲人群而来,便有几人当场倒地,人们惊慌失措,如蚁群四处逃窜。
“大家先走!保护好自己!”冉继祯与几个身强力壮的下属先拖住这边三个衙役的攻势,指示人群撤退;羌泽古仗着自己身材壮大,揪起一个相对瘦小的衙役当做盾牌,其他人一时不敢下手;华烬早已从一名衙役手里夺下了短棍,一边同周围其他衙役厮打,一边示意两位兄弟撤退,两人不愿意留下华烬一人殿后,和衙役互相揪起头发;许莲和诺邓两人正有序指挥人群撤离,泰瓦一见,也连忙跑过去帮把手;此外,几个英勇的工人也在和衙役们肉搏。
手无寸铁的工业人员们当然敌不过精壮的衙役,远远望见人群已经撤得差不多了,冉继祯便招呼大家开溜。郡治见人群四散而去,便也不再追赶,攥着那张状子,只等秋后算账。待到郡治带着衙役们离开,在街角观望的冉继祯等人遂过去搬运伤员,将他们带回了平等药厂。
伤员已经被带到员工宿舍去医治了,其他人则待在办公室休息。冉继祯腰上也挨了几棍,疼得他呲牙咧嘴,其他人也均有受伤,泰瓦便去招呼人来给他们敷药镇痛。
“哎呦,此番好了,玩火玩大了吧!”羌泽古一边疼痛,一边半奚落半责怪地冲着冉继祯嚷道。是啊,好端端的生产不搞,去趟那什么浑水……华烬没有像羌泽古那样吹胡子瞪眼,可也心有不快。
面对着周围怀疑、失落的眼神,冉继祯不得已,气冲冲地从一旁柜子里抱出一盒文件,“砰”地砸在桌子上。
“你们觉得我这是没事找事?非得我把产业内部的账簿也拿来给你们翻一翻?这是今年的账簿,看,这一面是最近三个星期内的记录。”
竟然把内部资料也拿出来了……众人抱着惊疑的心态上前一看,近三个星期来,产业的销售额大幅跳水,而税收则只增不减,从营业额的八分之一直逼四分之一,惊得初来乍到的华烬三人下巴都掉了下来。
“虽然本来处于发展期,应当要扩大规模,但上面把我们掐得这样死,如果逆之而行,必然要面临破产!平等药厂本来规模不算大,加上我压制着扩大的势头,才得以免受破产之灾。而同样遭遇这场危机的其他工厂大都危在旦夕了!这一路来你们不看见吗?有多少厂房外面贴着低价转让的广告!”
同为产业领袖的诺邓与许莲不禁伤神叹气,其余人垂着头,默默无语。
“……由于盈利大幅缩水,我已经不得已减少了百分之十五的员工薪水——其他厂基本是百分之二十起步。如果再任由他们这样剥削,像这样经营有道的产业最终也会破产,到时候不仅我的财产会全押出去,你们的工作也保不住了!跟你们同样的几千名久治郡工人也会失业!那就是几千个家庭上万人会失去家里重要的经济来源!所以不要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我们这是为了所有和我们一样的人!更是为了自己的生活在卖命!”
华烬终于醒悟过来,看来,在这个动荡的时代,光靠努力来实现梦想也是行不通的了……而肖维早有不再信任压迫者的觉悟,只是没有想到矛盾这么快就变得如此不可调和。众人还在沉思,忽然,冉继祯说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想法:
“我们已经没有再被这些豺狼统治的必要了,我们需要自己建立一个自由公平、没有人滥用权力的正文府!诺邓!我请你训练的民兵队应该能派上用场了!”
“我确实都办好了,只是在这之前,我们恐怕还得壮大力量。为了这个目标,我们还得付出一段时间的努力,就看人民的反响如何了。”
“老板,你这是要……”泰瓦如临山崩,一时面如土色。
“我认为老板说的有理,如果不拯救久治郡,我们将如何生活?我的心是无论如何都与他站在一起的。”与之相反,羌泽古则表现得沉着而坚定,一旁诺邓也赞成地点点头。
“你们怎么能倾覆正文府呢!怎么能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呢!”
如雷贯耳的一声质问令众人一惊,只见迪克怒发冲冠,食指如锋直指尚处在惊谔中的冉继祯。
“哦,所以你是抱着希望,让吸血鬼保障你的生活?而不是我们这些为了你们愿意拼命的人?”
“你少胡言乱语!你这个不忠不义之徒!你这个乱臣贼子!”华烬本想去拦,肖维不知为何,竟然将他一把拉住。
“行,我不知道你们芳树郡的正文府是什么样子,所以我也不攻击你。但是你亲眼看见了,索弗朗的正文府是什么样子,久治的正文府是什么样子,”冉继祯尽可能压制着内心的怒火,但话里的怒意却如雷雨前的乌那样一步一步向前推进,“如果你就是个眼瞎的糊涂蛋,那我也不计较你骂我。不过,既然你老是心心念念着那帮臭官,那你就赶紧滚家里去吧,让官大人保障你的工作去吧。”
华烬大惊,慌忙拢住迪克:“兄弟,你清醒一点!时局艰难,如果我们不去突破那些阻碍,难道梦想自己就能掉到我们头上来吗?难得冉老板这么在乎我们,你想通一点,我们还能跟着他……”
“我不和贼人为伍!”迪克怒气冲冲地挣脱了华烬,朝门口走去。忽然,他回头,抱着最后的希望看向肖维。
“人各有志,如果你觉得我们做的和你的规范相抵触,那就回去坚持你愿意做的吧,我决定和他们一起做个战士。”肖维表情肃穆,神色坚定地回复了他。
“好的……既然你们都去造反,那么恕我以后无法再将你们称作兄弟了。我曾经和你们情深义重,如今我只能以不告密作为我报答你们恩义的方式,我们以后就一刀两断吧。”
迪克背过身去,虽然看不见表情,可仍然感受到语气中的严肃,以及……无奈……便要推门离开。
“迪克!你的衣服!”肖维匆忙解开身上的外套。
“留给你穿吧!以后……我就不可能再这么对你们了。”
望着他愤然走出大门,冉继祯等人算是松了一口气,而华烬和肖维则难掩心中苦涩。当晚,躺在陌生的床上,华烬总觉得不自在,毕竟那个滑稽可笑,但又热忱可爱的迪克,再也不会回到他们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