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阳台待了许久，凭栏远眺，好瞧瞧这个世界，回忆这个世界。晨光熹微蝉鸣雨停，乌尽散，天气潮湿燥热。

    可偏是这种像极了他家乡的环境反而能令他安神，目前熟悉了解的地方还很少，他心里十分清楚，陌生会带来恐惧，恐惧则态度消极，做数学题就是一个例子。

    好在，唐老大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死正经，唐平甚至还掌握了一些奇怪学问——如同贝爷生存技巧之类，基础常识、专业研究不用说了，均可以在先秦中找到对应。

    值得注意的是，他特别记住了很多公侯，感情复杂，他们原本是最早支持他先考的人，虽然其中肯定不免有出于无奈的，但大部分忠心耿耿。

    这里面共有四大豪门，如今一门兵败被灭，一门仍追随着他，剩余的两门在战争后期临阵倒戈。对于后者他表示愤慨而理解，毕竟人性，这家伙倒是惦记了五年，到处收集信息，力求掌控局面，想是韬光养晦，为秋后算账。

    在他怀揣不甘努力的时候又被命运无情地捉弄，从楼梯上摔落，自己方得以夺舍。唐平从衣袖里掏出一面青铜古镜，铜镜重环雕花纹饰，制作精美，中间桥钮下镶嵌圆玉，现破碎开裂，直到主人死不瞑目它也未曾替其挡灾啊。

    午时，仕女拿着沓资料进门，告诉他南宫阅要约见。该来的总会来的，他接过稿件，粗略翻看下，叫她让南宫阅在会议厅等待。

    说起来，南宫阅从没允许过唐平触碰这青铜古镜，照就餐那会妹妹和他的小声密谋看，这是他们父亲的命令，于是唐平半夜摸黑，至于为什么找这玩意儿

    这位身材高大的精壮男子正阖目微憩，听到唐平的脚步声，立即起立。

    “唐平，你提议的那个方案我觉得有必要再商讨，之前是就餐缘故没有谈起。”

    他对上南宫阅的凝视，作揖请坐，“好，我们慢慢来。”

    “此事我想听听你的见解。”

    “《山海经》源自周藏图书馆，当中包括了前朝档案记载的上古神话、列国报表文书和民间典故，原版已佚。重新收集虽是下策，但要保证完整性和速度，这也许是唯一的办法。”

    “我们无需删定修正。”

    “什么意思，”唐平一脸迷茫，皱眉问，“王上目的不是为了重建图书馆？”

    “是扩充，”南宫阅不以为意地纠正，“刚才小蝶给你的是记录夏商前朝乃至更久远的王室档案名录，包括大周列王的诰命文件和诸侯方国奏章，拥有王室档案乃获王权的必要条件。”

    “我们负责的典籍本质上是人文地理著作，把过去几本文献修订好就可以了，不用找全套合编，因为它们与山海图、九鼎器有关，所以显得紧要，懂的都懂了。”

    “就这，”他愣住了，“可……为何又以山海经命名，各卷一起……”

    “嗯，”南宫敬叔沉默片刻，“这点开始是先人赴南方而特立，我以为你已知晓了，并未与你说明，抱歉。”

    唐平瞪大眼，他发现自己漏算了一点，被南宫阅说起才有了印象：他的父亲——即养父七天前出差，把任务转交给他，却没有谈及这个细则。

    “没关系，了解就好了。那家父离开时也是如此安排？”

    “的确，”敬叔肯定，“瑜之嘱咐，只需要把荒经、海内外经的内容增补完成就好了。”

    他摆摆手，确认了，这里面必有蹊跷。若依照唐爹的套路走，成书，且不说将来西汉的刘歆刘向会不会给气死，单是没按甲方大周朝廷的要求，他们这些人的性命都恐怕堪忧，他又岂会胡来。那么为何要隐瞒这个细节，这就值得深究了。

    唐平突然刺激，腰间一阵，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位置，抓挠几下，南宫阅飞速瞄了瞄他的跨上。

    “可有说何时回来？”他咳嗽着问。

    “十旬作两旬休，难说了，今明两天还是一曜日说不定。对，说到这里还有件事，这个月末朝廷会派人拜访，唐平，藏书馆史掾属尹皓遭到意外，患疾重伤了。”

    说罢，敬叔取一节竹简递给他，察觉自己脑袋发热，身体打颤。

    他们视线相对，表情里充满戏谑揶揄。尹氏追随过王子朝，而自立为王的姬朝待其和别家贵族如将相之礼，当周晋两国征讨，局面陷入胶着，尹氏方揭起叛旗，加入王子朝阵营。

    联盟持续到列国混战后期，前五零三年一天，姬朝在宛城遭刺客暗杀，军队兵败如山倒。其反手将王子朝一行人携带的宝物献出，带领臣属投降。老百姓、官学者、巫师作鸟兽散，余下人失去这仅有的生计漂泊几载，人们对尹氏的态度可想而知。

    “确实严重。”他看着手里的报告感叹，上面的描述之详细叫他忍不住半身一凉，随即有种淡淡的忧愁。

    “嗯，这年轻人情况非常危急，连王城御医都束手无策，关键他是馆史的助手，图书馆整个工作受到了影响。这次下地方，一则为追踪进度，二则就是招人上去填补空缺。”

    “难怪，”唐平收敛住笑意，他想到的还有南宫氏，“我记得，你们家是百年世交罢，他们听闻这后有消息吗？”

    “他们业已过去看望了，尽管当中很多人不愿意，但至少要保持礼节性的关注，”南宫敬叔说，“我真希望他们能把握轻重，对待此辈切莫浪费心思。”

    “尹家爷儿俩共同在朝廷当差，可能因为这个缘由。”

    “说起袁良……倒真令人怀念，他以前也踌躇满志。”

    “你希望再见吗？”

    “你看我还有机会吗？”南宫敬叔反问，“即使可以都怕剩陌生和尴尬了。”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唐平坚定地看着南宫敬叔，这一刻他好像在安慰自己，谁能轻易割舍过去呢！“走不一样的路，理想仍是永存于心。我想，保护这些鼎章典籍免于战火侵害，就是我们共同的愿望吧。”

    南宫阅脸上绽开微笑，“嗯，说的好，说的好。我看了下名录，遣吏我和令尊都有印象，若没错的话该是他们的人！”

    他低下头，他是希望一起分享当下惊喜的，可想届时又是将要面对的难题就为此烦恼，外交礼仪、政治把戏怎么破，规矩是当家不在，便由晚辈——他这唐门长子代替去接见了。

    唐平思忖着，突然颤抖起来，青铜镜似乎有异样。

    “如此能拜托你去交涉吗？”他暂且不管它，“同辈加相识，私以为最为合适了。”

    “当然没问题。”

    “还得看大约有多少人来，我们得根据情况好好准备。”

    南宫敬叔显得经验颇丰：“普遍是十个左右，除了部分工作的，剩下的都是虚张声势走个过场，顺便吃回路程的本罢。”

    他们站起身，在南宫敬叔的视角盲区里唐平掀衣检查镜子，这下端详，才发现里面的这块美石赤红如火，微光炽热无比，其间透着纹路。尽管是瞬间闪烁，但他还是凭借以往锻炼的记忆和学识分析出来：这是星宿元图。

    中国古代为量度日月苍穹运行，选取二十八个星官以当观测的标志，称作二十八宿，又分为四组，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和苍龙、白虎、朱雀、玄武的神兽相配，化作受道教尊崇的四象；应用在风水占卜问卦中，定义每天的善恶吉凶。

    这个青铜镜，想必就是这一类的产物了，人们对于术数的迷信程度近乎痴狂，可谓遇事不决以此裁断。

    相信直觉，无论得出的答案多牛鬼蛇神亦是如此。唐平记得父亲是这么说的，他们间关乎术数的事向来少而精确。

    唐平决定检验一番：“今天是哪位星神掌法？”

    “北方玄武象，六宿，室火猪。”南宫敬叔怔了怔，然后缓缓回答。

    他继续补充下去：“自卯起，宜出行。”

    看来有眉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