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传言，说邵武侯大军已向西借道庞蛮，绕过蓬州攻入王都襄城，杀了朝中百余位士人，邵武侯已自立为摄政王，中原大战已经结束了数月。如此这般，蓬州便成了孤城。
这消息是守城的士卒，从鬼楼上捡到的信笺里看到的。
鬼楼是第三座瓮城的城楼。在当年最后一次攻城，也是最惨烈的一次攻城，叛军用投石在城墙上打开一个缺口，冲入瓮城。当大军冲入第二座瓮城的时候，王励将军命守军火攻伏击，不足三百丈方圆的瓮城瞬间成为火炉，三千多先登士卒在这火炉里烧了半个多时辰，才没有了声响。守城士卒们实在无法直视这人间地狱，推倒了四周的城墙和碎石，将第二座瓮城填满了起来，这也彻底堵上了蓬州城正面的道路。第三座瓮城城楼本没有名称，由于这数千冤魂不散，遂以称之为鬼楼。
发现信笺之后，王励将军已当众明令禁止谣言传播，但还是传到了城内。不过，城内也有人说，这是叛军的破城计策，蓬州城以西的庞蛮之地是千里沼泽，密林重生。庞蛮氏族传说是食人之族，语言与中原不同，从无交际，更无从借道之说。前朝有一支万人的大军进入过密林，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如果以此为例，借道之说十有八九是假的。
而另一个传言，更为可怖。正月初一大夜，蓬州城内突然被一阵骚动惊醒。人们走出家门一看，天空中一道光亮劈过，落在东北方的天际，一阵白煞煞的光亮后，少时，传来闷声的雷响。人们说那是芒州城的方向。城里老人说，那是天火在惩罚邵武侯逆天的叛乱。
城外芒州守军也被这状况震惊，几日内城内外的消息传递突然异常频繁了起来。其中，多个传言都在描述一件事情，天火落下后，芒州城内出现巨兽百只，身长九尺有余，已将城内的居民屠净，无一生还。
这九尺巨兽，听着过于出奇，本应是无人相信，但这大夜里的天火，却是城内外的人都亲眼看见了，也不能说是空穴来风。
城外督军祁羊琢磨了半宿，认定这消息是城内传出来的谣言，意图是要扰乱军心。因为这围城的士卒多半是芒州籍，听到这样的传言免不了有乱。士卒们奉命围城已经十多月没有回乡了，又是在正月里听到这样可怖的传言，军心岂能不乱？
这军中五万士卒，祁羊自己的亲卫不过百人，要是军心乱了，自己恐性命不保。于是，他下令当众斩杀了传言的三人以正军法，同时严格管制营寨，除了运输粮草和与城中商贾交易，不允许有任何人私自出营。
这样一来，蓬州城内城外，便都成了孤岛。
何掌柜的女儿前年嫁到芒州，战事兴起后有过几次联系。蓬州围城后，每半年也有多次书信往来。书信传递得多了，他在围城部队芒州籍军士中认识的人也就逐渐多了起来。每月月初，何掌柜都会与王先生的商队随行，除了与女儿通信，也做信息的打探。他不交易实物的商品，而是交易情报。
这次，是何掌柜在正月那次天火异象之后第一次出城，在前半程的路程里他沉默不语，到了这中间休息的空档，他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焦虑。
王先生拍拍袖子上的灰尘，摇摇头。
天降异象后，城内外的气氛一下子变了。近两年的围城，特别是这一年多的平稳时期，让城内外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状态。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这种生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不知道，这种生活会在何时，以什么一种状况结束。而这天降异象，似乎是一种预示，预告着某种变化正在开启。
首先，是一种乐观在城内传播了开来。这种乐观跟前段腊月间，第一则传言散布开来的时候那种悲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虽然没有确切的中原战事的信息，但这种乐观却不需要什么具体的信息来支撑。街上逐渐开始热闹起来了，家家户户开始清理门头，收拾家务。这些活通常是在年前，人们为了迎接新年而忙活。
其次，城内和城外的商业交易开始频繁了起来。粮食、布匹这些生活必备品的价格开始上下波动。围城之初，城外送进来的粮食很少，而城内送出的交换品也不多。一开始，是银钱、首饰，后来随着这些财务的消耗，城内开始对外交易字画、手工制品这些替代品。随着城内开始开凿洞穴，以通外城，附带产出了大量的矿石。这些矿石产量大，颗粒小，易于携带，逐渐成为了城内外交易的硬通货。当矿石成为主要的货币之后，城外送进来的粮食又开始多了起来，不仅是粮食，还有美酒。年前因为谣言，城内气氛悲观，很多交易的活动都停止了，现在又活跃了起来。
“何兄莫要心急，再走多半个时辰就到出口了，肯定会有消息。九尺巨兽什么的，听听也罢，不过是吓小孩子的话而已。”王先生宽慰道，“文轩巷传出来的消息，你真不知是见闻还是话本。”
王先生是不信这传言的。主要原因是这传闻最早是从城文轩巷传出来的，而那文轩巷多住着一些不得志的文人，以撰写各种故事话本，说书卖书为生。
蓬州城三面环山，围城之后，城内的各处开始有人组织在土质比较酥松的山体上挖掘隧道，希望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逃出城去。粗略估计，这城中可能有四十多处，像他们来时这样人工挖掘的洞穴。文轩巷附近也有一个入口。
奇特的是，虽然城内有多处入口，但挖到一定的时候都会进入这样的钟乳石洞穴，且洞穴与洞穴之间总会找到通路，如同在地下的街道一般，阡陌交通。四十多个入口，通到十多个大小不一的洞穴，洞穴之间总有小路相连，最后接近地面的地方，或是山体间的缝隙、或是几掌宽的小洞，却没有一个是能够让成年人自由通行的出口。
于是，每一个商队，都要带上像子莫这样十岁左右，身手灵活的孩子。每每行至洞穴边缘，外界会有光亮射入。成年人会沿着山体的缝隙交谈，传递信件；而随行的孩子，就要穿过狭窄的天然形成的小洞，将货物交换。这种看上去匪夷所思的生意方式，对于蓬城的商贾来说，已经习以为常。
子莫在这十数月里，已经成为一个十分专业的交易手。不仅可以轻松地将货物传进传出，有时候还能在洞口跟外界讨价还价。时间长了，在此处洞外经常与城内交易的兵士和商贾都认识子莫，也知道他有个妹妹。子莫聪明伶俐，他们十分喜爱这个孩子，有时候还会带一些小孩子喜欢的玩物给他。其中，晴儿最喜欢的，是去年子莫带回去的，用麻布扎成的娃娃。
但一天天的，子莫个子拔得也快。早先他可以轻松地穿过洞穴，而今年过来他明显有些吃力了，到了洞穴的最窄处还经常会磨破皮。他逐渐意识到，自己这份工作可能做不了多久了，有时候还会怅然若失。
他盯着池子里的小木船，此时就在想这个事。
洞穴深处传来一阵阵好似哀鸣的风声。一开始众人没有太在意，渐渐地这声音变得凄厉，若说是风声，却更像是人的声音了，人的哀鸣声。
冠生抓着宝哥的衣角，显得有些害怕。之前下洞他都不会害怕的，只是今天出门之前，他不知道听谁说的，就是这个他们现在歇脚的这个溶洞，顶上便是鬼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