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寒生虽为皇室,却总以逍遥闲人自称,他不懂权谋、无意争斗,却痴理医学、音韵乐声。
他将卞清带回客栈安顿,替其拔箭疗伤、诊脉服药,又针灸逼毒,生生折腾一夜。
熹微之时,见卞已无性命之忧,贾方才拭去额上密汗,伏于桌前小憩。
不知什么时辰,卞从昏迷中醒来。眼前天地颠倒、喉中苦涩无声、四肢麻痹难移,他见桌前伏有一人,于是尽力起身,身下移动之声却将贾惊醒。
贾见卞已醒,一扫疲惫之态,心中不甚欣喜,忙倒了杯水给他。
卞暗中打量此人,见其衣着观其举止,忆起正是昨日醉仙居同桌之人。又见身上伤口俱已包扎,桌上尽是银针药罐,心中顿生感激。
他接过水喝罢,喉间犹着甘露,已可出声,于是沙哑道:“多谢救命之恩。”说罢便要下床行礼。
贾将其拦下,笑道:“不必言谢。你伤势未愈,这两天好好休息。”
“敢问恩人姓名?”
“恩人不敢当,在下贾寒生。”
“寒生?”
贾笑道:“寒门书生。”
卞见他衣着华贵,却起如此之名,甚觉可笑。“在下卞清。”
待二人互道姓名罢,卞想起:“昨日触发机关已打草惊蛇,恐运来赌坊查起,须尽快告知臻兄,以免使他因我拖累有何不测。”
如此,他心急如焚,怎能安心养伤,非要前去臻府不可。贾见他执着,实难听劝,心中烦躁,直接将其推回塌上,道:“你有什么事非此时去不可?若真有急事就告知于我,我替你去办就是。”
卞苦思甚久,一是不想将他人牵扯进来,二是此人并非相熟,或难信任。贾见他无言,知其难信自己,也不再问,只在一旁收拾东西道:“你若不说,我也不再问。但劝你考虑,以你现在之力是否能成。”
卞内心忐忑,却又犹豫难断。“我若现在出去的确更引人注意,此人倾力救我,应不怀恶心。”
其思量一番,满怀歉意道:“方才是我无 礼,贾兄莫怪。还烦请贾兄替我去趟臻府,请臻文仁于此处相见。”
他在床上向贾微微行礼。贾未说其它,只叮嘱卞安心养伤,便去了。
贾寒生来至臻府门前,上前叩门,不见内人来应,于是加重又叩两番,这才见一仆役垂头丧气前来开门。“您找谁?”
“我找臻文仁。”
那仆役一听,神情愈加沮丧,竟落下泪来,哽咽道:“我家公子被衙役抓去了。”
“怎么回事?”
仆役也不知具体,只说今日臻出府不久,衙内便有人来向府中报信。
今日辰时,臻文仁正往老汉家去,未曾想行至半路竟被人迷晕,待他再醒来时,正在老汉家中。
臻迷迷糊糊坐起身来,却见那老汉仰躺于地,面露惊恐之色。脑后血液尚流。
臻吓得飞快爬起,缩在墙角,一时浑身僵硬,脑中空白竟呆滞原地。
待他冷静片刻,回过神来,惊恐更剧。也不敢看那老汉,只拖着颤抖不堪、软如泥的身子往门外冲。
他正冲出门去,郑捕快便带人追上了他。臻见是郑捕快,瞬间安定,紧抓着郑捕快不放,仿佛救命稻草一般。不料郑却将臻一把甩开,面上凶狠,不似平日。
“臻文仁,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骂罢便命人将其押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臻还未从刚才的惊恐中安定下来,又不知怎得被衙役押走。
那救命稻草原是把利剑,如此打击让臻的情绪更加激烈。他在强烈的挣扎中被衙役押着前行,嘴里除了喊“救命”就是“冤枉”。
贾见臻府仆役也的确不知内情,便亲自往县衙一探究竟去了。来至堂前,多有百姓驻足,于是他也于其中围观,却在其中见一熟悉身影,正是东升金银铺的王掌柜。
贾正欲上前将私印之事问个清楚,只听惊堂木一声,众人皆噤。
堂上冯县令威严端坐问到:“臻文仁,你可知罪?”
冯与臻四目相对,昔日之友,如今却是一坐一跪、一官一囚。
见臻不应,冯又道:“你可知罪!”声音却已颤抖。
臻跪于堂上,消了被抓时的疯癫,他相信冯自会明断,于是挺直腰身,“草民不知何罪。”
“田明富死时,郑捕快亲眼见你从田家跑出。”
“草民是在去田家的路上被人迷晕,醒来时田明富已经死了。”
“你去田家做什么?”
“田明富因欠债,无奈将女儿卖与运来赌场。他年岁已高,心中结郁,又遭赌坊拦截,晕在赌坊前,正遇我将他送回。草民怜他孤身,于是每日前去照料。”
堂上师爷听罢,怒喝:“胡言!田芸秀若被卖去了赌坊,又怎会写状告你。”
冯若有所思,抬手止住师爷,又举起桌上一纸信,“你说田芸秀被卖去赌坊,可她却在昨夜因不堪侮辱,悬梁自尽。死前留下绝笔,控告你强掳囚禁。满纸血泪,难道也是诬告吗?”冯声轻如此信,话重如此信。
他目光紧逼,迫切想得到臻一个回答。
“笔迹易仿。”
“笔迹可仿,玉佩也可仿吗?”
冯将信拍于案上,又拿起旁一块玉佩,臻见堂上那块玉佩,暗骂自己未早些将其赎回。如今其成了呈堂证物,臻心中难免慌乱。
“这是城南五里外关押田芸秀的密室里找到的。你可认得?”
“大人!这玉佩前些日子丢了,早已不在草民手中,草民实不知它如何在此。”
臻只陈述事实,听去却显得如此不真切。冯蹙眉扶额,不再言语。
一旁师爷见冯不语,又开口:“真是巧舌如簧,我看分明是你的开脱之词罢了。”
此言一出,堂下看客各个应和。冯头痛欲裂,又一拍惊堂木。
“田芸秀是否被卖与赌坊,以及此信真伪,本官自会查清。姑且算你所言无虚,即便如此,田明富之死你依旧嫌疑最大。”
臻深吸一口气,“大人,虽无人能证明草民所言,但也同样无人亲眼所见是草民杀了人。”
臻并非有表面般泰然,心底早已方寸大乱。此话在他人听来不过是狡辩之词,但他只是说与冯县令听的。
冯自然信臻,方才一提运来赌坊,冯便警觉。运来赌坊牵扯甚多,如今更与人命牵连,不可再放任了。
于是冯拍木定案,“此案疑点众多,待深入查明再作定夺。将臻文仁暂押牢内。”
门前看客一片哗然,众说纷纷。臻被带走前,定要一言,俯首铿锵道:“大人,我正欲同田明富前来上诉运来赌坊之时,田氏父女便惨遭毒手,此事必有蹊跷,大人明察!”
贾不知其中内情,只替人行事,但此案一结,他却见王掌柜好似惊弓之鸟,姿态鬼祟,不似平常。
贾心知此事又与他有关,便跟其回了东升金银铺。此时正是白日昭昭,却见王已慌张打烊奔回家中。
贾见时机不利,也回客栈去了。他将此事细说与卞,竟气得卞心火上涌,只道:“这分明是有人诬陷。”
“你怎如此肯定?”
“那玉佩是我盗去卖了,我怎能不知。”卞怒火中烧,冲动间口无遮拦。
贾听着此事愈发疑惑,道:“你是小偷?”卞知此事难以隐瞒,索性将来龙去脉俱向他言明了。
贾听罢也无甚表情,权当听了一桩江湖义事。他无意插手,只等官府查明,如有拷打栽赃等,再出面不迟。
于是敷衍回了句:“你将玉佩卖向何处了?”
“东升金银铺。”贾一惊,又问了一遍,心思:“想那私印亦是此处售出。此店与官府来往,现又与人命案有关。须得彻查才是。”
思忖之际,忽惊忆起昨日有人前来王家索要玉佩,莫非二者正是一物?他忙问:“你可知东升金银铺的掌柜多与和人往来,其中可有郑姓的人?”
贾满目急切,卞苦思,心下突然闪过一人,却因记忆不明不敢确言,只轻声道:“郑捕快?”
“谁?”
卞将那日所见告知,贾听罢不作声,脸上愁眉,心中疑虑。
“贾兄是觉得郑捕快与此事有关?”
“确是可疑。”
卞从卧榻迅速翻身下来,不顾贾劝诫,硬要暗中将郑绑来与其对峙。
“卞兄切莫鲁莽,我尚且只是怀疑罢了……”
卞不等贾言罢,回过头来,一副凶相,“都是因我要查此案,才将臻兄牵扯进来。如今他身在牢狱,如砧上鱼肉,生死难料,我如何等得住。”话中尽含自责之意。
贾见他当真重义,心中生出敬佩。想来遇上此人当是天意,须相助才是。于是泰然道:“稍安勿躁。绑架可是重罪,何况他在官府而你在市井,如何斗得过。”
卞低头不语,心中怒火却依旧未消。
“你且安心养伤,待我先去田芸秀自尽之处查看,再去见一见那王掌柜。”说罢便要出门。
卞见状硬是将贾拉回,他本已深受其恩,又怎能答应让贾独自前去。贾与他争执不过,于是二人兵分两路。
话分两头,臻被押着进了牢房,见牢内阴冷潮湿,满地的污秽,墙壁混合着霉菌与久干的污血,其中气味更是臭不可闻。
如此一处臻实在无处下脚,只得在茅草席中勉强挑出些尚未发潮的来,铺于地下暂坐。
他正想趁此时将这两日的见闻梳理清晰。他相信冯广,相信卞清,相信天网恢恢,但同时也明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道理。
“如若冯卞二人都难找出真凶,即使天下人皆知我无罪,我亦难逃一死。”正如此思量时,一狱卒前来,打断了臻。
“吃饭了。”只见狱卒前来于地上置一碗,碗内只有两个馒头。
经此半日的折腾,臻甚是饥饿,但于这牢狱之中环境恶臭难耐,本就让人难以下咽,又见对面狱中的囚徒,十指黢黑抓着那白面馒头啃得正香,吃相不堪入目,更是消了臻的胃口。
他无奈正想小憩片刻,以忘却饥饿之忧,却见又进来一位狱卒,不由分说将臻的饭食收去,换了一碗米来。
臻忙起身,将狱卒叫住,“这是何道理?”那狱卒颇不耐烦:“冯大人亲自换的。”再无解释,便离去了。
臻看着对面囚徒正啃的馒头,又看自己狱中这一碗饭,如置身迷雾,满腹疑惑,但只知冯定是好意,于是也不再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