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慢慢暗下来，楼下的小摊贩们陆续支起了桌子。

    沐晗站在客厅靠窗的桌子前，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拿起杯水喝了一口，说了一天的话，口中干涩无比。

    随手打开了电视，新闻播报声传出， “ 二一四三年一月十三日，确定新发现木卫九颗，截止目前为止，木星卫星已从七十九颗增至八十八颗，据国际太空监测局介绍，木卫或可能存在更多……”

    沐晗瞥了一眼电视屏幕，面无表情地拿起遥控器准备换台，突然桌子上的手机铃声响起，她趿拉着拖鞋走去，拿起电话。

    “ 沐晗，你在干嘛呢？”是母亲的声音。

    沐晗回道， “ 噢…没干嘛，刚下课。”

    母亲的声音带着哀求， “ 明天有没有空啊，可不可以陪我去一趟亚格苏曼星？听说那的旋转天梯特别好看…好多人都去过了，我还没见过呢…”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

    沐晗目光移向窗外，巨大的天体悬在空中，球体五光十色，在夜晚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美轮美奂，巨大的轰鸣声震得双层真空玻璃微微颤抖。嗯…的确很美。

    母亲听没人回应，询问道， “ 沐晗？你在听吗？”

    沐晗回过神来答道， “ 嗯…在听，想几点去？”

    电话那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喜，高兴道， “ 好…好…那就下午吧，你早上多睡会儿，我得准备准备…”

    “ 嗯。” 沐晗挂掉电话。

    她与母亲的关系不算好，甚至可以说很恶劣，母亲有时会找她，她往往不会接电话，也不会回消息，权当看不见，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会接，大概是因为太久没和母亲说过话了。

    沐晗心里有了一些期望。

    早上五点她就醒了。

    她常年早起，因为课总是排在早上，渐渐地就养成了习惯，到时间不用闹钟就醒了。

    最近这段时间醒得格外早，外面天还没亮，星星闪闪的彩光透过窗帘缝射进来。

    沐晗起身去卫生间，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掉下来了不少，又抓了一把，摊开手掌，仍然是细碎凌乱的发丝，就这么抓了五六次，最后勉强没有掉落的头发。她吐了口气，路过洗手台抬头看了眼镜子，镜中的自己眼眶青黑，皮肤黯淡无光，沐晗扭头走进卫生间，觉得镜子里的人多看一眼都心烦。

    下午她们是在亚格苏曼公园门口见得面。

    已经立春了，沐晗还是觉得很冷，身上裹了件厚厚的羽绒服。母亲倒是只穿了一件运动外套，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 怎么瘦成这样…哦对，买票了吗？” 母亲捏了捏她的胳膊问。

    沐晗舔舔干裂的嘴唇，有多久没见过母亲了，她记不起来了，可看着眼前这个穿着蓝色圆领外衣，拎着塑料袋的中年女人，仿佛她们昨天才见过面，只是和记忆中比起来，母亲变得更瘦小了。

    沐晗走向门口左手边的售票厅走去，边和母亲道， “ 还没有，走吧。”

    说是售票厅，其实只是一个小房子，从外面看破破烂烂，墙皮斑驳，房子内没有人，只有一台像银行提款机一样的机器，闪着蓝色的光。

    “ 芯片带了吗？” 沐晗将手从机器中间的间隙收回，转头问母亲。

    母亲赶忙应道， “ 哦…哦，带了，带了，在这呢，这个该怎么用啊，我还没用过…” 说着撩起袖子，她左手手腕内侧贴着一个小小的芯片。

    沐晗拉着母亲的胳膊，示意她将手腕放在机器中间， “ 滴”的一声，机器前的屏幕亮了一下，很快又切换回了广告。

    “ 好了”，沐晗让母亲把手收回。

    见她还是在那里站着，沐晗问， “ 怎么了？”

    “ 怎么没有票？” 母亲一边说一边将头探进刚刚放手腕的地方想看看。

    “ 没有票。” 沐晗左右看看指路牌，辨别着观光园区应该往哪边走。

    “ 现在都不给票了吗，唉。” 母亲摇摇头，打算把手腕上的芯片扣下来。

    “ 你干嘛？” 沐晗拦住她。

    母亲摸着芯片周围的皮肤说， “ 戴着这个我不习惯，先摘下来，一会需要的时候再带上。”

    沐晗把她的袖子拉下来遮好芯片，对她道， “ 别摘了，就戴着吧，一会丢了还得补办。”

    母亲觉得这话有些道理，可心里还是不舒服，又唠叨道， “ 以前的身份证不是用着挺好吗，为什么都不用了，非要整成这个身份芯片，又小又轻，我这眼睛根本看不清，尤其到了晚上，要用到时就得找半天，不知道这些人都是怎么想的…”

    “ 所有人都是这样，陆地表面已经没有地方填埋垃圾了，以后那些降解周期长的材料都要被替换掉，这芯片是生物材料，戴着对身体没有副作用，轻小便捷，刚刚信息已经全录入系统了，一会到地方直接进就可以。” 沐晗尽量用母亲可以听懂的语言解释。

    走了大概五分钟，隐约可以听见前面人声鼎沸。亚格苏曼星是个景点，开业有一周了，就在沐晗住的地方门口，但是她一直没来过，要不是母亲，她也许永远都不会来。

    进了园区，沐晗走在前面，找到队伍开始排队，人可真多。

    园区广播里放着亚格苏曼星的介绍， “ 据加拿大第三区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研究者马丁布朗组建的研究团队分析了二百多张木星附近天空区域的照片发现，木星潜在卫星多达六百多颗，已经超越土星，成为已知的太阳系‘ 卫星之王’ ，木卫八十三号，就是大家所看到的亚格苏曼星，经过驻木空间站数十年的努力，终于捕捉带回了我们的家园。木卫的魅力，超出人们的想象，请大家尽情感受亚格苏曼星带来的极致体验……”

    沐晗觉得可笑，真是为了宣传自己什么话都说得出。她转头看看，发现母亲不在身边，于是四顾张望着，忽然看到后面等候区的栏杆前站着男男女女几个人，他们似乎也看到了自己，沐晗赶紧拧过头，那是她以前的同学，好在他们似乎也没打算和自己打招呼。

    亚格苏曼公园是目前国际社区中最火爆的景点之一，也难怪他们会来。

    沐晗像没看见他们一样，看向另一侧，寻找着母亲，马上就轮到她们进场了。

    层层叠叠的人群中，沐晗看到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瘦小侧影，正和一个年轻女人热络地聊着天，女人眼睛看向前方，显然不想理会旁边这个聒噪的中年妇女。

    沐晗心里瞬间腾起一股火，快要从胸口迸出，快步走到她们边上，一把拽过母亲喊道， “ 你在干什么！”

    母亲被沐晗拉得一个趔趄，奇怪地看着她， “ 这是绯绯啊，你忘了？当时要不是她，我还不知道你的事呢，都没好好谢谢人家，哎…你拉我干什么，我这还没说完话呢。”

    沐晗攥着拳头浑身发抖，死死盯着母亲，恶狠狠道， “ 你真是死性不改，我为什么要跟你出来！当时？你还有脸提？我还以为这几年不见你会有点变化，我…我真是…我怎么会…怎么会期望你有变化？” 沐晗五官轻微变形，近乎歇斯底里地吼着。

    周围人被她们的声音吸引，都向她们这边望过来，沐晗隐约感觉到那几个同学应该也看向了她这边。

    她绝望地盯着母亲，感觉自尊被所有人踩在脚下，不过，无所谓，什么尊严，早就没有了。

    沐晗转身就走，有母亲在的地方她一刻也待不下去。

    这种感觉就像回到了三年前。

    那时沐晗还在中国第六区重点中学教书。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学校召开了教师大会。校礼堂里设施陈旧，正中间放着投影，画面摇摇晃晃。

    校长一边切换着图片，一边说， “ 应国际教育部要求，智能教育改革计划开始启动，教学工作分为两个部分：诸位老师们负责学生们的思想品德教育，智能阿尔法负责给学生传授知识。各位老师，你们是国家的基础，学校的根本，任何一个全球国际区没有教师都是不行的，接下来，我们要迎接新的考验，学校新成立育人部，现需名额二十一人，欢迎大家踊跃加入…”

    沐晗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来，打断了正在滔滔不绝的校长， “ 我们都育人，让智能阿尔法一个机器来教书？”

    校长扶了扶话筒道， “ 徐老师，我校是严格按照国际教育部标准执行的，全球一百三十八区，包括中国在内的九个区都已经接到执行文件，昨天设备就到了，明天就可以投入使用。”

    沐晗直视着台上的校长，字字铿锵， “ 这不是智能教改计划，这是毫无理由地解雇教师，这些学生们长大以后，分得清什么是老师，什么是机器吗？道之所存，师之所存，师之不存，道将焉附？你们还办什么学！教什么书！育什么人！”

    校长显然有些下不来台， “ 你…你…徐老师，我刚刚说了，智能阿尔法只是用来给学生授课的，你们要承担起育人的工作，学校没有要解雇老师，现在校内新成立了育人部，要招收…”

    沐晗接过他的话， “ 要招收老师二十一人，高中部三个年级，每个年级七个班，一个老师带一个班，是吗？全校教师共一百一十二人，那剩下的九十一人怎么办？遣散回家？”

    此话一出，立刻掀起了轩然大波。不少老师开始窃窃私语，有的甚至也站起来质问， “ 对啊，剩下的人怎么办，各个区的学校现在都实行教改，我们还能去哪，哪还需要我们？”

    校长和讲台旁的校助秘书都有些惊慌，眼看局面就要控制不住，校长扶着讲桌上的话筒，高声道， “ 不是…不是…不是解雇，是重新应聘…我只负责传达教育部下发的任务，各位老师先不要激动，有什么事坐下来咱们慢慢说…作出这个决定，我也很艰难，大家的心情可以理解，但…”

    礼堂里已经一片骚乱，有人声讨，有人责备，有人悲愤，有人无奈。

    沐晗身边坐着毕业班的化学老师，一个资深老教师，再过几年就要退休了。他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喃喃道， “ 教了一辈子书，现在竟没有用了，说改革就改革，对待我们就像扔垃圾一样…”

    沐晗盯着礼堂东南角的智能阿尔法。为了避免引起争议，教育部并没有采用仿真人设计，只用了简单的棱体外壳，头部的屏幕上可以出现文字，也可发出语音，还可以适当地表达情绪。

    阿尔法在角落处一圈一圈地打转，它的屏幕上敲出了几行字，头上的一排灯频频闪动——它在说话。可没有人注意到它打得字，更听不见它说得话。

    这一次反抗运动是十分成功的。

    老师们一齐约定好，谁也不会去育人部应聘，直到学校给他们一个合理的说法。沐晗一开始以为会引起学校的重视，或许会令教育部叫停改革，重新调整方案。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一天早上，母亲来了。

    母亲进门就阴沉着脸问， “ 你还待在这，你想一辈子都待在这不出门？”

    沐晗还没起床，脑子有些混沌，揉了揉眼睛说， “ 我们都说好了，谁也不去学校，你想让我去哪啊？”

    母亲厉声道， “ 说好？谁跟你说好了？他们早都去学校重新应聘了，要不是和你同一个教研室的绯绯告诉我，我都不知道，这事是你起的头？是你带着大家和学校作对？”

    沐晗怔愣住，还在消化着母亲的话，她不敢相信道， “ 不可能，我们明明说好了的，这侵害了所有老师的权益，他们怎么可能会去育人部？说我带的头？你听谁说的？”

    母亲跺跺脚，恨声道， “ 你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他们说不会去应聘你就相信？现在什么都不如一个饭碗重要，这道理你不懂？别说二十一个名额，就算是一个名额，大家争破头都会去抢的，你快点收拾收拾，赶紧去学校，这会儿兴许还赶得上…” 说着在沙发上翻找出衣服，往她头上套。

    沐晗有一瞬间觉得大脑完全僵化了，没有办法思考，也没有任何动作，任凭母亲拉着。

    “ 我不去。” 沐晗将半套在身上的外套扯下，扔在地上。

    母亲看着她，好像看着一个怪胎， “ 为什么？你不想要工作了？你…”

    “ 我——不——去！” 沐晗一字一顿道。

    母亲的五官拧在一起，声音尖利，“ 你是不是疯了？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当初毕业找工作的时候我就说，不让你当老师，不让你当老师，你不听，非要当，现在可好，学校要改革了，不需要老师了。”

    沐晗瞳孔骤缩，死盯着母亲， “ 那你希望我去哪？去你单位的档案部？十年前档案部的职员就已经全部智能化，你想让我去那干什么？去清扫档案部？还是在门口当安保？当年我参加国际区联考的时候，你和我爸彻夜不停地吵架，我就奇怪，为什么非要挑我联考的时候吵，我整晚都没睡觉，睁着眼睛等天亮去考试，以我成绩，我本可以去全球中心区读大学。我经常在想，如果我发挥正常，那我也不必非要去当老师，现在会不会就不是这样了。”

    母亲双眼布满红血丝，抬头看着她， “ 你自己考不好怪谁，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惦记着，还想怪我？那现在呢，工作的事怎么办，你以后准备当无业游民？现在一个工作机会多珍贵，你怎么不知道珍惜，连个工作都没有，你让别人怎么看你，怎么看我？你有没有想过…”

    沐晗看着母亲那双圆睁的眼睛想起以前，她小时候总觉得母亲的眼睛格外亮，大大的，好像含着一汪水，看着自己时总是温柔带笑，问着， “ 宝贝，今天都干什么了？吃饱了吗？”

    那样明亮温柔的眼睛怎么如今就变得如此混浊狰狞。

    沐晗歇斯底里道， “ 珍惜什么？珍惜那个狗屁育人部？真他妈说得好听，你以为真的是育人？把我们招去还是当老师？那些教学的设备需要有人维护，走廊需要人打扫，只不过打着育人的旗号！我们以前恪尽其职，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阿尔法…人还比不过一个机器…” 沐晗又喊又笑，母亲面色逐渐惊恐，觉得眼前的人肯定是疯了。

    沐晗拿起母亲的包塞进她怀里，推搡着她出门，边说， “ 你放心，我绝不会连累你们，就算我失业，当一个无业游民，也绝不会问你们要一分钱！”

    母亲站在门口用力拍打着门，大声喊着， “ 开门，开门！你疯了，真的是疯了…”

    沐晗转身走进卧室合上门，关上窗户，拉严窗帘，将自己裹在被子里，闭着眼睛紧紧捂住耳朵。

    后来母亲又来过几次，依旧在门口大声敲门叫嚷，沐晗不想再与她作这些无用的争执，矛盾由来已久，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化解的。

    于是在一个静谧的夜晚，沐晗搬了家。

    后来以前同事的电话打到她这，她才知道，母亲发现她搬了家，找不到她，又跑到学校去一番哄闹。

    两个本应无比亲近血浓于水的人为什么会变得如此针锋相对。沐晗从一开始的愤怒，悲伤，失望，到渐渐麻木。

    她时常感觉自己与世界抽离。抽离出世界，也被这个世界抽离。

    沐晗收起遥远的思绪，耳边还回荡着重复的广播声， “ 木星潜在卫星多达六百多颗，已经超越土星，成为已知的太阳系‘卫星之王’ 。木卫八十三，就是大家所看到的亚格苏曼星…”

    天慢慢黑了，夜晚笼罩了下来，沐晗坐在一张室外咖啡桌前，抬头看了眼亚格苏曼星，夜晚的它更加璀璨迷人。

    沐晗活动了一下坐得有些发麻的脚踝，朝园区方向走去。她在参观入口的队伍附近找了一遍，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母亲已经走了。

    沐晗叹口气，算了，既然都来了，一个人也要进去看看，里面是不是像大家说得那样，犹如仙境，令人流连忘返。

    正在排着队，她就看见一个穿着园区工作服的人关闭了入口通道，竖起“ 暂停开放” 的牌子，还在排着队的人唏嘘一片，有人冲工作人员叫嚷， “ 我们都排了半天队了，怎么就闭园了，好歹也让我们进去看看啊…”

    无奈只能离开了队伍，沐晗心里有点遗憾，这是日票，明天就不能用了。

    附近没坐上观光列车的人不免有些不悦，一人问， “ 你去过里面吗？”

    另一人一脸陶醉回道， “ 去过，去了六次，自从开业我天天都来，里面真是名不虚传，进去了就不想出来…”

    沐晗闻声侧目看了看说话的那群人，又看看不远处悬着的亚格苏曼星。

    从这个角度看，星体的确很庞大，沐晗用手掌丈量了一下，估计了一下她们之间的距离，按比例扩大，这庞然大物直径大约有一千米。

    不得不说，从景点娱乐项目的层面看，它异常夺目，一段过山车一样的爬梯贯穿星体内部，外壳是半透明的，呈白玉色，通体闪着奇异的光。

    细细看着，她发现星体像是没有任何支撑物，凭空悬在空中的，大概是天色太暗影响视线，看不清什么东西支持球体，沐晗心里暗想。

    最后一班参观列车发动了。

    列车缓缓爬坡，至最高点时，下面观看的人们都提了口气，接着列车一冲而下，伴随着人们的惊呼声，进入了星体内部，透过白色外壳隐约看到，列车又倒转过几个坡。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有一种身临其境的眩晕感，里面一定流光溢彩，宛若星河。沐晗看得出神，当列车即将穿出星体时，她往出站处跑去，就在园区后面，与入口相对的地方。即使跑着，她眼睛也不离星体的方向。还好，赶到出站处时列车还没驶出，沐晗朝出站处探头，想试试能不能看到里面。

    伴着众人唏嘘的声音，轨道开始嗡嗡作响，列车减速驶了出来，出站口附近通道壁内的灯一排排亮了起来，炫目耀眼。

    坐在列车前排的两个年轻人脸上带着兴奋后的不舍，其中一个人说， “ 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还没看够呢，真不想出来…” 旁边的人一同附和。

    列车缓缓停了下来，周围响起了智能女声， “ 您旅途已结束，欢迎回到人间，期待您的下次造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