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生以所赠盘缠购得一匹白马,行至无门国边界,路口有一界碑,碑文上所题“阴阳界”。周围山崖尤险峻,人迹罕至,山崖间不时传来野兽刺耳的咆哮声。
是夕,斜阳朦胧。吕生身骑白马穿过一片昏暗的树林,隐约间,前面似有白色人影闪过。吕生反复揉眼,注目视之,忽又一影闪过。须臾,连见十二影,往来无定,如蝴蝶穿花,不可捉摸。
“嘻嘻……呵呵……”漂移不定的人影笑声盈盈。
吕生渐渐有些害怕,摸了摸悬挂在腰间的宝剑。
不知不觉,四周飘荡起一曲幽婉的歌声,歌声哀戚迷人,吕生昏眩迷醉。
“啊!啊!”吕生忽惊觉自己被一棵浑身长满荆棘的黑色怪树所缠绕,所骑乘的白马亦被大树紧紧缠绕,血肉模糊,苟延残喘。身旁有两具衣裳褴褛的白骨,被凌乱地捆绕在树藤上,白骨一双空洞的黑色眼窝冷冷地直视吕生,令吕生浑身不寒而栗。
怪树无叶无花,树刺好似黑色鸟爪,紧紧地攫住吕生,刺不停扎破吕生衣裳,不断地扎入肌肤咕咕吸血,而吕生却毫无痛感。
“难道命竟丧此?”吕生在动人的歌声中,渐渐失血过多,意识模糊。
“快!快用宝剑沾蝎毒斩树!”吕生耳边嗡嗡似有人语。
吕生猛然惊醒,忆起宝剑尚在掌中,拼命使出浑身力气,挣脱树刺,拔出泡蝎毒的酒壶,酒洒淋剑斩树。
醉人歌声戛然而止,怪树枝被斩落一地,鲜血从树干上猛喷出来,怪树轰然倒下。
“是哪位恩公救我?”吕生环视四周。
“呵呵,公子勿谢,奴家在这里。”声清婉转如林中鹦鸟啁啾。
洁白的月光下,路边有一丛不知名的野花,花大如斗,散发出诱人的幽香。
近视之,一个身长仅五寸许,通体洁白如玉,丰满妖娆的赤坐在黄色的花蕊中,眉目间似有一股化不开的愁苦,托腮媚笑问:“公子如何报答奴家呢?”
“汝是?”
“奴家乃花仙,是名小花。”
“拜谢花仙救命之恩。”吕生朝花仙叩拜。
“公子不必多谢。公子意往何处去?”
“蓬莱岛。”
“若公子不嫌弃奴家累赘,请带上奴家。秋季将到也,百花凋零,奴家无处可居矣。”
“这……”吕生有些为难,“实不相瞒,在下有使命在身,一路生死未卜,恐怕连累仙子。”
“蓬莱岛乃世外桃源,岛上桃花遍开,奴家欲脱离这终日阴天蔽地、荒无人烟的阴阳界,公子可否助奴家搬往花开不败的蓬莱仙岛?”花仙泪眼氤氲楚楚动人。
此时,野花香味愈浓,吕生一阵眩晕,不自觉回答:“好。”便将花仙温柔地捧在掌中,轻抚放入衣兜内。
“往右边岔路走则平安无事。”衣兜内,花仙指路。
一路平安行至数里,露重霜凝,不觉夜已深。
“今夜该借宿何处?”吕生始犯难。
“喂喂,这位公子不要命啦?”树顶上传来一个沙哑低沉的男声。
“谁?”吕生警觉。
吕生抬头一看,一位天真少年,正趴在树头上,与吕生低头嬉笑。
“汝人耶?鬼耶?”
“嘘!低声些,小弟乃贩羊人,赶集晚归借宿阴阳界。”贩羊人趴在树头上,调皮地眨着眼说:“我猜公子是外地人吧?不懂这阴阳界的规矩?”
“什么规矩?”
“不多时,蛇王将过境,所过之处草木尽枯。”
“蛇王?”
突然从远处吹来一股腥风,少年不及回答,抓风嗅之,大叫:“不好,快上树!”。
只见不远处,黑色蛇群如潮水般密密麻麻,正朝他们迎面风驰电掣般涌来,似有所避怕。
吕生惊吓得两三步作一步窜上树梢。
已而腥风愈甚。
霎时,眼前千万条巨蛇,蔽空黑压压从他们头顶的树梢上空嗖嗖飞来,大者身如车轮,小者亦粗如斗。
吕生自念今夜此身必葬于蛇腹,惊怕更甚,不料诸蛇皆腾空冲云而行,离树甚远。
少顷,一头正方肉柜,肉柜头上有犄角,无耳目爪鼻,但有口,状类《山海经》所描述的帝江,浑浑然从东方爬来。蛇王以口吞吸,来不及逃避的巨蟒恶蛇,尽化为其舌底之水,而蛇王愈觉膨胀矣。
空中逃至不远的蛇群,辄有白壳脱堕下,乱落如万条白练,但闻蛇王呿吸嗿然有声。
一条小蛇行少低,从吕生右耳旁呼啸擦过,吕生觉痛不可忍,摸之,右耳已破去一个小角,血涔涔流下。
贩羊人见之,赶忙拔箭射蛇,未中小蛇,不料却正中树下蛇王面门,蛇王却如有不知,仍负箭而行。一夜之间,方圆百里之内,蛇消失殆尽。
此时天方破晓,见蛇王伏在树下蠢然若无动于衷,贩羊人年少顽皮,不听吕生劝阻,执意下树欲再射之。刚欲拔箭,蛇王忽跃起三四丈,喷出一团黑气正中贩羊人脸庞,贩羊人顷刻倒地,良久不起。吕生异常惊惧,噤若寒蝉。
待蛇王远去,天已大明,吕生迅速下树视之,贩羊人已化作一滩黑水。吕生哀痛不已,眼泪纷纷滚落,忽闻口袋内嘤嘤有呻吟声。
吕生想起花仙,赶紧从兜内掏出,花仙不料竟脱水成半死枯腊。
“水,我要水。”花仙虚弱如游丝。
此时已近午,周围草木上露水皆干,近处无法觅水。回想此生命运多舛,吕生悲从心中来,伤心地捧起半干枯腊的花仙,贴紧心窝,嚎嗷大哭,泪如雨下。
被吕生滚烫泪水打湿的花仙渐渐苏醒来,神情哀婉凝视着不停落泪的吕生,缓缓地道:“莫再让阳光晒到奴家,公子是为奴家落泪的吗?”
闻之,吕生急忙将花仙避开阳光藏入怀中,欣喜谛视花仙,基本已经复活过来,只不复之前洁白光艳,下半身仍为枯腊。
花仙哀切地嗔怪:“奴家乃花仙,娇若无骨,须沃以水,不得见日晒。”遂见吕生的右耳少了一角,花仙心疼问询曰:“公子右耳何故有伤,且作乌黑一团?”
吕生答曰:“无妨,刚被小蛇所伤。”
“阴阳界之蛇含剧毒,公子快使蝎毒解之,否则再过半个时辰将毒发身亡!”
吕生诺而从之。
花仙猛地扭头,指着地上一滩黑水,娇滴滴地问,“那是什么?”
“贩羊人被蛇王所伤化成尸水。”
“快!带奴家过去。”
吕生蹲在黑水旁,将花仙小心翼翼地护在双掌中,置于黑水之上。花仙在吕生掌中娇欢雀跃,享受吞吸状,从黑水中徐徐吸入一道白烟。
“仙子所作何为?”吕生生疑。
“奴家为贩羊人念咏超度。”花仙玉手擦拭殷红小嘴,狡黠一笑。
不经意间,花仙身子长了半寸,通体洁白如初,妩媚更甚。
不知何故,吕生心生恶之。
天渐暮,一片晕红才着雨,几丝柔柳乍和烟;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古寺。
“公子,前面有一座废弃的古寺,咱们今夜可在此寺中投宿歇脚。”花仙指着不远处一座废弃古寺说。
古寺破旧,未有人修缮,寺门蛛网纵横,尘封土积,年代相隔久远,门匾上依稀辨得寺名“莲花寺”。
莲花古寺内空无一人,似乎早已被僧人所弃,寺中央有一个浅蓝色的放生池,池开莲花,瓣瓣皆作诡异青色。
花仙喜花,正欲落入一朵妖冶莲花中寄宿,忽惊慌躲避,大叫:“这是镜水,可照人三生!”
“镜水?”
恍惚之间,吕生见池水中倒映一名年轻的僧人,眉目疏朗,丰采高雅,日夜于殿侧所塑紫姑仙神像前虔诚俯首叩拜。大殿灯烛辉煌,彻夜通明,似有隆重祭祀。年轻的僧人身披长老袈裟在大殿前,为众僧开坛讲法三天三夜,下受众僧百辈跪拜诵佛。因腹饥,年轻的僧人随手抓取面前所供斋枣,偶啖数枚。
遂醒,吕生口中尚有枣香余味,骤然醒悟自己前身乃寒山寺净月长老。祭祀时,偶为殿侧所供奉的紫姑仙神像,萌生不洁动念。不料一念之差,六根不净,前世竟种下如此孽缘,功德深厚却未能修得正果。
吕生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念之差落红尘,饱受轮回六道苦。
莲花古寺一股正气凌然,一夜平安无事。对古寺,花仙似有所忌讳,夜宿在寺外一棵老垂柳上。
拂晓鸡鸣,吕生忆起佛家偈语:若问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
世间姻缘皆有定数,人生自古情债难还。
回望作别古寺,吕生嗟叹一声,扭头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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