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南省,省第一人民医院的大厅里,魏丰年坐在过道的椅子上,手里紧紧攥着检验报告单,陷入了沉思。
魏丰年看起来大概三十几岁的模样,面无表情,稍显落寞。温黄的光线照射下,两鬓似含霜,像是彰显着,这个男人的沧桑。
魏丰年忽然很想抽烟,尽管他平时不抽。兜里的芙蓉王是他应酬用的,还有一盒是父亲最爱抽的烟。年过而立,家有老小,每月的房贷,车贷,方方面面的开支,都压在他一个人的肩膀下。
自己的小家已是不堪重负,除去必要的生活费,他能给父亲的,只有这一包十几元的烟了。
他轻扶额头,半晌,缓缓拿出给父亲的那包烟,轻轻的撕开包装,抽出一根,放在嘴上,转而去摸打火机。
这只打火机是ipp的,在清冷的医院里清脆的响了一声。这只“ipp”,淘宝九块九包邮……火花啸聚,凄厉的怒吼着,点燃了烟叶。
魏丰年嘬了一口,不太熟练的吞吐了一圈的雾。
“医院里抽什么呢,你不知道医院不能抽烟?!”一阵悦耳的女声传来,刚实习的护士脚步疾促,身上带着消毒药水的味道,在魏丰年的身前顿住。
小护士表情严肃,狭长的眼睛严厉的盯着魏丰年。
“我太难了,心态崩了……”魏丰年将烟头掐灭,心里想着这护士跟上学时候的数学老师似的,凶神恶煞。
那段被数学支配的三年高中时光,至今后怕。
魏丰年没有搭腔,沉默以对,一如上学的时候那样,不与老师对视,低头,整个教室鸦雀无声。
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小护士实习,帮人扎针输液,没三针以上,硬是扎不进血管。大人还好,小孩被捅的哇哇叫,家长一投诉,就被主任骂了个狗血淋头。
同事给她封了个名号,扎针界的“灭绝师太”。出身正统医学院的她,羞愤难当,奈何自己的确有点菜鸟,便如鲠在喉。
一出科室的门,便看见魏丰年这个二楞在抽烟,让她抓了个正着。
小护士双臂抱胸,正想好好教育下这个不遵守6公共秩序的家伙。刚出社会的她,多多少少有点好为人师的傻气。
正欲开口,她看见眼前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两鬓微霜,目光没有焦距,短暂的聚焦了眼神,神情带着歉意以及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道:“不好意思啊……”
魏丰年起身,脚步轻缓,像是丢了魂,抽空了全身的力气,出了医院门,一头扎进茫茫的夜色。
小护士余光瞥见遗落在座位的检验报告单,弯腰拿起,细细的审视。
结论:见不规则腺管状排列癌组织,癌细胞核大、异型、深染,侵润性生长,有转移迹象。
呆若木鸡。
“冷风轻轻吹到悄然进了我的衣襟,夏天偷去听不见声音,日子匆匆走过,倍令我有百感生,记挂那一片景象缤纷……”魏丰年清唱粤语歌曲《风的季节》。
街边的店铺在年三十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少有营业,宽敞的马路上不复车水马龙的景象,但城市的车流人流不算多,却也不少。
小巷灯火昏暗,青年男人隐身其中,缓慢穿梭,像一只披着孤单的独狼。
他想回家了。但又不想。
家在城南,穿过一片长达一公里的巷弄,望城区。走路是直线距离,最快的。
他借口买包烟,从九十平的家出来,去拿医院的检测报告单。前几天总有些胃痛,便做了检查。
医生明天要休假,他留的住址并不远,索性叫他拿结果。
癌症,末期那种。
“现实真残忍,跟他妈做梦似的。”魏丰年重新点燃那根在医院只抽了一口的烟。这时手机震了一下,他看见妻子给他发的微信,“怎么去那么久啊,吃饭喽。”
魏丰年退出了微信,手机忽然卡住了,点半天没反应,“这破手机。”
半晌,手机终于恢复了运行,魏丰年误操作进了短视频平台,“社会很单纯,复杂的是是人”bg大声且洗脑。
看土味视频, 品百味人生。魏丰年嘴角嗤笑了一声。
关闭了软件,进了小区门口的商店。商店的店主阿莲是个胖胖的女人,“哟,魏丰年,买点啥?”
“一包利群。”
手机付了款,魏丰年吐了一口浊气,踟蹰了片刻,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小区是个老小区,业主大都是穷逼,物业收不上管理费,老板又在其他公司卷了款,便带着小姨子逃美国去了。
所以小区里没有路灯。魏丰年不想打开手机的闪光灯。借着他人家微弱的灯火,走过了200米的上坡路。
无比漫长。
还记得作为在高中班级里前两年坐后排的男生,不可避免的会因为校运会,然后被忒不是人的班主任抓出来跑五千米。
那五千米,真的难熬且漫长。
一起抓出来的还有他的同桌。有卧龙的地方,必有凤雏。
一边咒骂班主任的娘,一边保持着节奏慢跑,这种长度的跑步,保命要紧。
跑完人都虚脱了,肺部火烧火燎。这时候班主任这个直娘贼会差遣班里的漂亮妹子,殷勤的送水。四十岁的老妇女这时候多少有些急切,运动强度太大,目光的担忧不像装的。
多多少少,每个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不过送水的妹子,真的很润。
扭动着钥匙,魏丰年打开了防盗门,“嘎吱”一声,又关上了门。
“爸爸……”女儿带着清脆的奶音,率先迎了进来。
女儿自古最亲父亲。
摸着两岁女儿的头,魏丰年目光闪烁过一瞬即逝的忧伤,转而发自内心极为开心的应着女儿,“哎”字拖着长长的尾音。
两岁女童皮肤白皙,出落的极标志,这点像她妈妈。女儿叫魏婷,取亭亭玉立的意思。平安喜乐,是每个父亲最由衷的希冀。
轻轻抱着女儿的小身体,魏丰年健壮有力的双臂将她举过头顶,然后让她骑在自己的肩膀上。
这叫“骑肩马”。
他的父亲也曾这样将魏丰年举过头顶,让他坐在肩上。
女儿“咯吱咯吱”的笑,那时候的他也笑的嘻嘻哈哈。
时光好像在某一刻交叠。
坐在沙发上的父母,笑意吟吟的看着逗闹嬉戏的父母,慈祥温和。
父母老了。魏丰年还有一个胞姐,父母三十岁生下的他。父母二人皆已年逾古稀。
时光白驹过隙,年少时豪言壮语要开大奔,劳斯莱斯,要让父母过上舒心富足的日子;如今年过而立,梁家辉电影里说怪不得塞车的马自达都是按揭买的,所谓的劳斯莱斯成了劳斯莱斯幻觉。
年少雄心壮志,入了社会才知为人处世的艰难,夹着尾巴做人过了十几年。
生活磨平了棱角,魏丰年总觉得活着不够恣意,如鲠在喉。
像一个陀螺转了很多年,一刻也不敢停歇。
魏丰年高三努力了一年,跟很多男生一样似是突然长大转了性子。高考的时候上了一本。魏家祖辈务农,到父亲这一代,从事货运生意,家里还算过得去。
奈何大二的时候,父亲的货车装卸货物的时候摔伤了一个老汉,赔了一笔钱。这让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亲戚里借了不少外债。
懂事的魏丰年,不得已,主动辍了学。从那刻起,魏丰年恣意的少年时光与他永别了。
进过黑厂,提过桶,跑过路。送过快递,做过写手,干过销售。终于,在销售公司稳定了下来。享受着996福报的待遇。
后来相亲,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按揭了一个偏僻地段,户型较小的套房,还有一辆十来万的车。
与妻子,无关爱情。谁在妻子那个位置,他便爱谁,这种感情早已经转化成了亲情。
那些懵懂的念想,很润的姑娘,随着时光的蹁跹,逐渐淡漠地远去了。
偶尔想来,唏嘘良久,却早已找不到可以彻夜长谈的人。中青年男人的焦虑,在魏丰年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尽管他不曾一次的告诉自己,珍惜眼前的人与事。偶尔的热血激荡,似要烧穿他的胸膛。
“丰年,爸,妈,囡囡,吃饭了……”陈婉莹系着围裙从厨房里端着菜出来,放在餐桌上,俨然一副贤妻良母的装扮,轻柔的声音招呼着众人。
三十岁的陈婉莹面容姣好,体态高挑匀称,略微瘦弱。她将围裙挂在凳上。此时的她穿着一件羽绒马甲,内里穿着黑色毛衣。
魏丰年起身应了一声,等父母落了座,以买烟花这个极具诱惑的条件将不安分的囡囡封印在长凳上,让她乖乖吃饭。
接过陈婉莹递过来的碗饭,魏丰年,坐了下来。
这种人间烟火气,真让人安心。魏丰年骤然间很不舍,即将失去才知珍惜。
陈婉莹给他夹了一块牛排肉,之后依次给父母,囡囡夹菜,唯独自己没有夹。
陈婉莹对爸妈,其实算是很好,虽然偶有牢骚,也是在所难免。毕竟自己混的只是养家糊口罢了。
对她,魏丰年有些愧疚。
结发妻子,平日里二人相处的方式寡淡如水,倒是婉莹嘘寒问暖的时候多。
魏丰年夹了一个鸡腿,在魏婷的注视下,放在了陈婉莹的碗里。
陈婉莹投之有疑惑,不解,喜悦,夹杂多种情绪的复杂目光,注视了魏丰年几秒钟。
陈婉莹的认知里,这样的魏丰年屈指可数。倒不是说他冷待,而是平时他疏于在意这些细节。
陈婉莹嘴角挂着浅笑,柔声道:“给爸妈吃吧……”说罢,便去夹碗里的鸡腿。
魏父魏母连连摇头。
“婉莹,爸妈那里还有,我把囡囡的征收给你啦。”魏丰年装模做样的瞪了魏婷一眼。
魏婷嘟着嘴巴,以表抗议。迫于魏丰年淫威,偃旗息鼓。
“小心我大威天龙!”
众人大笑。
饭后,魏丰年将买的烟连同红包给了父亲。陈婉莹则将红包递给母亲。
一家三口,久违的,一齐出了门。买了孩子玩的烟花,魏丰年听着街上零星的鞭炮声,拉着陈婉莹的手,摩挲她的手心。
点燃了魏婷手中的烟花,守在一侧的二人目光望着那个欢呼雀跃的小小身影,尽皆露出了姨母笑。
“ 婉莹,这些年,亏待你了……”星点的微光下,魏丰年面容温和,微微侧目,在陈婉莹的耳边轻轻说道。
陈婉莹挪了过来,左手环抱住魏丰年,“丰年,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有点不对啊……”
魏丰年微笑,给了陈婉莹一个宽厚的拥抱,示意她不要多心。
陈婉莹鬓角的发,几缕几缕飘在魏丰年的脸颊上,像是情人的爱抚与摩挲。
二人依靠着。
此情此景,可谓人生美好。
“若是能重来,我要选李白……”
陈婉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无语过,怎么还唱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