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魏丰年始终没有睡意。女儿睡在陈婉莹右侧,打着不小的鼾声。
右边的妻子,呼吸均匀,已入梦乡,睡得很踏实。
魏丰年拥着陈婉莹,细细端详着她的面容,轻抚她的发端。
骤然间巨大的恐惧包围着他。自古生死乃大事,面对死亡,无人能岿然不动,镇定自若。
面对死亡的恐惧,更多的是害怕失去。死去便是失去一切,古时皇帝最怕失去,晚年炼制丹药,以图长生。
秦始皇后期寻仙觅道,期待长生,永享世间富贵繁华。明嘉靖皇帝后期二十多年练道修玄,避居西苑,但仍把持朝政,道号万寿帝君。
虽是一代雄主,却也是凡人,具有七情六欲,经历生老病死。
更何况他魏丰年一个小人物。
草木枯荣,世间兴衰、生老病死皆是自然规律。
“但是我挂的也太早了吧,天妒英才啊!”
死后,意识会消亡至无知无觉的永恒黑暗吗?没有人能回答他,毕竟所有人都只死一次,跟结婚一样,第一次,都没经验。
这夜,黑黢黢的,若有灯亮,可以看到魏丰年的眼里布满血丝,无神空洞。这与平时表现的一家之主模样,大相径庭。
魏丰年,想着想着,情难自抑,胸膛微微颤抖,眼眶落下滚烫的泪,而不自知。“坏了,坏了……”等他发觉的时候,热泪已经滴落在陈婉莹的额头上。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魏丰年小心翼翼细听身边人的动静。3
“唉,就挺秃然的……”
果然,陈婉莹均匀的呼吸声,戛然而止,只有魏婷的鼾声依旧。
尽管身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魏丰年能想象,陈婉莹的一双眸子,正细细的瞧着他。
她是个聪明女人,内敛而含蓄。
三十岁的女人,直觉可怕,心中疑窦丛生。丈夫不说,她忽然翻了身,将自己埋入魏丰年的怀里,右手轻抚他的胸膛。
时间静的可怕。
陈婉莹的手指在转圈圈,撩动魏丰年的心神。
“丰年,……”女人轻声低语。
魏丰年意图装死,装模作样轻发出鼾声。
“魏丰年。”女人语气很认真。见他装得鼾声不停,“噗嗤”一声,给老娘气笑了。
“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啊?”陈婉莹用力抱着魏丰年,箍着魏丰年有点痛。
“没有什么,婉莹,最近压力有点大。公司那傻缺老板,说要改革,销售量要增加,工资还要下降。”
陈婉莹深以为然,道:“真的是健林听了都要流泪,犹太人见了都心碎。”
魏丰年道:“建林这么有钱流啥子泪嘛。”
为大腹便便的傻缺老板,默哀三秒钟。
“年后,我去找份工作吧,你一个人的压力太大了……”陈婉莹像个小女儿一样,轻埋臻首,语气软糯,吐出的热风,温柔又带着情愫。
“大可不必,父母这几年老的厉害,别操劳他们了,再者怕是照看不了囡囡。”
“嗯,囡囡太小了,幼儿园送不进去。要不我去问问我爸妈?”
黑暗中魏丰年摇了摇头。他下意识的很想抽烟。
掀开被子,移动身体,魏丰年摸到了裤子。正月天气还是寒凉,右手微微颤抖,抽出一根烟。
背对着身体,肩膀不知是不是是冻得,有些瑟瑟发抖。
“啪嗒。”火光照出一片光亮,凄厉怒吼。
男人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正要点烟的手,陡然一僵。
魏丰年从不在家里吸烟,更何况是在妻女的卧房。身后的女人出奇地没有阻止,双目平静的望着他。魏丰年转过头来,悻悻的笑了笑。
陈婉莹笑了笑,“只抽一口哦。”
魏丰年轻轻嗯了一声,没有犹豫点燃了烟。吐出一口雾,转而掐灭了烟头。重新回到被窝的怀抱,魏丰年紧挨着陈婉莹,“宝贝,睡觉吧。明天还要去拜年。”
陈婉莹嗯一声,提议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不如一起来做运动?!”
“什么运动?是攒劲的那种吗?”
翌日清晨,魏丰年早早地起来。肉麻地在陈婉莹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便下了床。
洗漱完毕,魏丰年开了窗,天色蒙蒙亮,凛冽的寒风刮得他的厚脸皮生疼。窗外的景色并不好看,从魏丰年的目光望去,只能看见前面人家罩着防护栏的窗户,叙利亚成色的小区墙皮剥落。
他娘的一片萧瑟,顿生怆然忧伤之感。魏丰年心里想道。
最近的他时常出神,目光游离,注意力不集中,打不起精神。要命的是,胃部隐隐作痛。
临近年关的几天,公司对外业务收缩,主要催收货款。
几次三番在格子间办公室打瞌睡的他,终于被黑心的老板逮住了。作为一个资深社畜,魏丰年搪塞了几句,蒙混过关。
以面谈客户,催收货款成效更显著为由,魏丰年带薪做了胃部检查。
正想着,窗外经过一个女人,满脸横肉的脸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早啊,魏丰……”
窗户被魏丰年一把关上,“真是晦气……”
魏丰年贴好对联,时间正好是七点钟。系好围裙,颇有家庭妇男气势的魏丰年,进了厨房。
他要为家人做一顿早餐。湘南人的早上,从一碗米粉开始。
锅里水烧开,下入筒子骨,撇去浮沫。不过半晌,汤色渐渐奶白,转而小火,慢慢煨汤。
“咔。”里间的房门出来一道头发花白的身影,父亲脚步沉缓的走了出来。父亲望向厨房里的魏丰年,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父子二人目光交织,又很有默契的各自移开眼神。
典型的中国式父子关系。相对无言,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并无隔阂,但如此难搞。
老头洗漱完毕,背着手出门转悠了一圈回来,刚一落座;魏丰年眼疾手快,像是饭店里机灵的小厮,下入米粉,简单汆烫几秒钟,就端上了桌。
还有一碗红油辣子。
父子二人一起嗦粉,彼此间沉默。
魏丰年依次给后起的母亲,陈婉莹,囡囡,端上了他亲手制作的汤粉。
“还真是难得哦,以往周末可都是要睡到吃午饭的人……”魏母打趣道。
这让魏丰年这个老实人的脸皮,微微作烫。
……
这个年,很快就过完了。转眼间,已至三月。
惊蛰时分。细雨缠绵。
魏丰年曾经于网上看到这样一段话,“一个人的离开像是件很平常的事情,跟往日无大致的清晨,洗衣机有节奏的洗涤衣衫,阳光照常透过楼照射过来,尘糜浮现。只是,有人永远留在昨天了……”
惊蛰后的第三天,湘南第一医院里的病床上,蜷缩着一个瘦脱了相的男人。
男人鼻孔插了胃管,恹恹欲睡,脸色青黑,尽管戴着呼吸机,呼吸只吸不呼。已是弥留之际。床边的亲属目光茫然,悲痛欲绝。陈婉莹的面色极其难看,头发散乱,嘴唇轻轻发颤。魏父魏母老泪纵横,沟壑丛生的脸上写满了悲恸。
这一刻,终于来临了。
魏丰年眼中仅剩不多的神采褪去,只剩一丝,眼前人的身影模糊成一片白光。
脑海里的记忆幻灯片般的播放,速度不快不慢。不知过了多久,人生这场大电影,放完了。
“嗬嗬”,魏丰年的喉咙里振动了一声。他想对这辈子的亲人说的是:再见。
这两个字他拼尽全力,无论如何都说不出。
目中神采缓缓消失,魏丰年闭上了眼睛,他的心电图成一片直线,之后是机器滴滴的警报声,打破了病房的宁静。
作为魏丰年的结发妻子,陈婉莹为他盖上了被子,遮住了面容。看着年岁尚小,不安恐惧的魏婷,这个女人的泪,再一次止不住地流。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力交瘁。
男人留在这个世界的,只剩下没有灵魂的肉体。
死亡是某种程度的终结,也会是一段新的开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