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末的下午,天气阴晦,冷风嗖嗖,姚为民拉了半车货,沿着村子后面一条主干道往外走。两边都是村上搭建的简易棚,有的作临街门面,有的租给私人作厂房。街上行人稀少,姚为民一边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一边想着后天买车的事——周老板昨天答应星期二去帮他看车。
快走到豆制品加工厂门前时,为民突然看见从墙角里闪出一道光影,仿佛神兵从天而降,就要生擒他于马上。说时迟,那时快,为民急忙猛踩刹车,只听“哐嘡″一声,他定神一看,方才看清是一个青年女人骑着电摩,后面带了一个小孩,那车子在他面前划了一道弧线,擦着对面的围墙跟转过弯,摇摆着又划了一个大s,然后加速离开了。为民冲着女人背影喊了一句:“你疯啦!”女人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这时,为民才完全反应过来,往后一看,却见他身后还倒着另一辆电摩,旁边的地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名男子。他想可能是自己猛刹车,后面的车子跟的太紧,来不及反应,一头撞上了。为民慌忙下车,欲将倒地的男子扶起,但这名男子表情痛苦,说自己腿疼得厉害,无法起立。为民知道,这下可麻烦了,得送他去医院检查了;不过,他认为是从后面撞的,自己应该没多大责任。无论怎样,去医院前,必须在现场把这事故的责任说清楚。
为民可不想报警,原因是他的车子属于“黑户口″一一不是他不挂牌,而是没有人承认他这车是合法的,可以挂牌。另外,他想这是发生在村道的事故,交警未必会管这事。
为民看这名男子约莫六十多岁,便喊他“叔″,问他这事故责任在谁。老人也不表态,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摸出手机,开始给家里人打电话。为民听老人说儿子马上过来,于是就主动拨打了120。
很快,老人的三儿子来到事故现场,了解了情况之后,他跟姚为民说:我知道这事不怪你,怪你前面横冲出来的那辆电动车,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把那个骑车的女人拦下来?现在既然她跑了,那这个责任只有你来全部承担了。姚为民则认为老人存在过错:如果他能保持适当的车距,即便撞上了,那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后果。
他们正在争论时,120来了,这时老人发话了:“小伙子,咱们不要在这争了,先去医院检查,说不定还没多大问题……你想,我这么大年龄了,还讹你不成?是人家害了你,你又害了我……我承认我跟的有点紧,来不及了嘛……这句良心话,咱们都有责任。″老人说的断断续续,有气无力。他的话得到周围围观的路人的一致认同,大家都说先去医院检查,看看有没有伤骨头,然后再说。为民觉得这是一个讲理的老人,就不再说什么了。他配合120医护人员,将老人抬上担架,跟着救护车前往附近的医院。在车上,为民这才想起自己的三轮车,他给王文利打了个电话,嘱托他过去,先把自己的车开回去放在他家。
在附近的一家军工医院通过x线检查,结果显示,老人为右胫骨平台骨折,塌陷两毫米。医生给开了住院证明,老人从急诊转到了住院部。这时,老人的老伴、女儿、女婿都赶到了医院。医生告诉他们,说骨折没有错位,采用石膏外固定的保守治疗即可;如果不放心,担心里面软组织和血管受损,内固定手术治疗也可以。几位家属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半天,都拿不定主意,最后说:“治疗方案等明天老二来了再决定。″
当晚,老人的其他亲属都离开了,只剩下三儿子和姚卫民作陪护。
为民从老人三儿子口中了解到,这家人姓董,是附近的拆迁户,租住在南后坡村已经五六年了。老人听说为民也住在南后坡村,老家是农村的,便极力安慰他,让他“不要害怕″。老人又强烈谴责了那个“鬼探头″的女人,骂她“又蠢又疯″。为民听了,愈发觉得老人是一个明事理、讲正义的“好人″。
半夜轮换休息时,为民靠在走廊的椅子上,又想起那个飞速横穿马路的电动车女人,不觉一股愤恨之气从心中升腾而起,让他内心彻夜难以平静。楼道里半夜很冷,为民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像在做着一场梦。
第二天一大早,一个高个、光头、圆肚皮的中年男子来到董老人的病房一一他是董家老二。在董老二的要求下,医生又给老人做了磁共振检查。最后,董老二决定给父亲做内固定手术治疗。医生说,预计住院费需要两万左右。董老二闭口不谈责任划分的事,却让为民回家取钱。为民见董家人多势众,董老二面相凶恶,一身痞气,也不敢多问。他想,以他的社会经验看,这件事他是脱不了干系的;但他有自己的底线——在这件事故中,他最大承担一半的责任。
姚为民在董老三的“陪同″下回到“家″里取了银行卡,然后又到附近的银行自动取款机取了钱,接着又返回医院,给老人交了一万块钱的住院费。
为民想,宁可给老人请一个护工,自己也不能一直耗在这里。他将自己的想法跟董家人说了。董老二当即表态说:“俺自己人做护理比请的任何人都贴心可靠。你有事你就先回去,把钱筹备好,过两天来看一下。有事我们会给你打电话的。”董老二落了为民的电话号码,又要了他的身份证,用手机拍了照,这才允许他离开了。
姚为民在惶惶不安中送了几天货。到了第三天晚上,董老二打来电话,责问他怎么不上医院来看一下?最后他叫为民明天过去再交些住院费,说他爸昨天才做完手术,余额已经不多了。
为民说:“医生不是预计整个医疗费也就大概两万块钱吗?我先后已经花了一万一千块钱了,你们也交点吧!不可能说光叫我一个人出钱吧?”
“你把人弄骨折了,你不想出钱,谁出?难道我们自己出钱?你要是不愿出钱也可以,我把你的腿打折,就把那一万块钱还给你,行不?”董老二冷冷地说。
姚为民忍着怒气说:“你不在现场,不知道情况,你爸是从后面撞上来的,你去问他,他说过都有责任的。”
“我不用问。明天你赶紧过来,哪怕先交几千块钱,以后牵扯的事还多着哩。现在我给你明说吧,这事你没十万块钱,就别想脱身。”董老二最后这句话像一把尖刀一下子扎进为民的胸口;恐惧、愤怒、悲哀,各种情绪都像热血一样涌上心头……他浑身都颤抖起来,咬着牙,半天竟说不出一句话。沉默良久,为民终于憋出一句话:“要没有法律,你能要一百万。”说完,他便挂断了电话,任凭董老二怎么打,他都不接。
第二天一大早,姚为民刚整理好货,把三轮车开出来放在门口,突然有一辆黑色本田开过来,放在房东大门口,车上下来三个人,其中有两个人正是董家老二、老三。为民心里不仅咯噔一颤。
董老二气势汹汹地上来,责问为民为啥挂断他的电话?为民说:你要讲礼,不胡说,我肯定不会挂断你的电话。董老二像一头狮子一样咆哮着,一边谩骂一边威胁,要不是老三拦着,差点就动手了。为民也被他的嚣张气焰所激怒了,他大声吼道:“有本事你就动手啊!你吓唬谁?我不信还没王法啦!”
董老三说:“你把人弄骨折了,别的先不说,医药费总该要出的么。”
为民说:“是你爸从后面撞上我车的,他自己说也怪他跟的太紧了,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现在医药费我已经出过一半了,你们总共花了多少钱?拿出发票给大家看一下。至于说其他,还没到那一步哩。”
董老二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就从车上取了一把u型锁,将为民的三轮车锁上,他嘴里还重复着那句话:“不想花钱可以,我迟早要把你的腿打断,然后咱各给各看病。”
为民说:“你反复威胁我,我要报警,我就不信法制社会,你还无法无天了?”说话间,他的目光突然落在旁边另一个人身上——那是他家许房东。许房东衣着光鲜,面无表情,正双臂交叉站在自家大门前,盯着那辆黑色广本发呆。许房东是村上一名干部,为民一年难得跟他说几句话。但此刻,为民还是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希望他能为自家房客说上一句公道话,毕竟,这里是他的地盘,他说一句会有一呼百应的效果。然而,许房东只是用眼角瞥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向他家门前的那一对石狮子。这时,为民只听许房东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这谁的车?咋能把我家门口堵了?人家有电动车三轮车要出来,这就不是停车的地方么。“说话的是许房东的母亲。
董老二又指着为民的鼻子威胁了一句,然后发动车子,几个人离开了。
看着董家兄弟走了,为民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可是转眼他又犯愁了一一车子被锁的问题怎么解决?向四周看时,那些围观看热闹的人早已散去,只剩下对面楼上的一个四川口音的男子站在他车子前。那人看了为民一眼问:“你这准备咋办?想送货的话,我就给你拿液压钳把这个锁子剪了。”为民说:“要得。太感谢你了。”
很快,那男子就拿来液压钳,两分钟就把那锁子给剪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