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气象台都在发布高温红色预警。

    七月十九这天，姚为民早上六点就起床打理货，七点左右出门。九点过后，太阳已经由之前的橙黄色变为金黄，像一个巨大的炭火盆，高高悬挂于东方的天空，发出刺目耀眼的光。为民走在街上，迎面扑来的一股股热浪，瞬间让感觉他呼吸困难。

    太阳往上爬，气温往上升，天空蓝的发白，地面白的发光；没有一点风，整个古城仿佛一块烧红的铁板，楼、车、人都在上面烙着。道路两旁的梧桐、国槐树都僵直着身子，皱着泛黄的脸，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像一群在医院排队挂号的病人。行人眯着眼，不敢往高处往远处看，只能盯着眼前几米远的路。机动车开得飞快，如同一群受惊的小兽，拼命地奔跑着，欲逃到一个尽可能安全的地方去。一辆环卫洒水车开过之后，空气变得更加潮热沉闷，远处的路面变成了一面金光闪闪的平镜，愈加耀目刺眼。

    一点多的时候，姚为民送完货，开始往回走。他满身都是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的鱼。他浓密的长发紧贴在头皮上，又如被雨淋过的麦草垛。短袖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浸透，黏糊糊地紧贴在身上，散发出一股股汗腥味。他感觉有些头闷气喘，腹部也隐隐作痛，想喝水，但挂在车头上的大容积的水杯早已空空如也，他只好忍受着往回赶路。

    走到新华十字时，为民看见一个外卖小哥和一辆奥迪车发生了剐蹭，外卖小哥是直行，小车是右转，俩人都说自己有理。三十多岁的女司机直接指着外卖小哥的鼻子骂他“底层脑残”，还试图扇他耳光。为民停下车，和另一名送外卖的上前把双方劝开，直到交警来到现场，他才离开。

    每天两点左右回家吃饭已经成为姚为民的一种生活习惯。午饭他一般都会到村子里的小面馆去吃面。今天去哪家饭馆吃什么饭，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道难题。

    这些年，村子里的几十家面馆他几乎都吃了个遍。吃得多了，见的多了，他都吃出了品味，也看出了门道。年年都有旧店关门，新店开业，走了张胡子，来了王麻子；可是一年一年，真正会做面的、诚心卖面的却越来越少。比起三四年前，村子里的面馆多了十几家，但在他看来，目前三十多家面馆，能把面质量做到三四年前普遍水平的只有四五家；能把面质量做到七八年前他在小西柳村那个水平的没有一家。很多卖面的，面软得像浆糊，伴菜少得像点缀；他们操作力争最简单化，利益追求最大化。可以说，传统汤类面食做法已被他们“创新”得面目全非了。为什么会这样？为民想，这和穷富没关系，只和人心有关。

    为民来到“贾家特色面馆″，他要了一碗素臊子干拌面。在几十家面馆中，姚为民发现，这是面做得最好的一家。虽然面给的量小，口味也一般，但面本身口感却劲道爽滑。臊子面分为素臊子和肉臊子以及二合一(两种臊子加在一起)，再分为汤的和干拌的，一共六种。素臊子就是土豆丁和红萝卜丁，偶尔才有豆腐丁；肉臊子就是纯肉丁。为民不由感叹:现在社会进步了，连一碗臊子面分类都如此精细！不过这质量与他记忆中的大相径庭。很多年前，他记得在他们县城或者在西京任何饭馆，无论吃烩面还是臊子面，碗里一般都会看到五花肉、豆腐、蒜苗、黑木耳、黄花、鸡蛋、青菜、蘑菇这些副菜一一即便不全有，大部分是有的。红萝卜和土豆那是农村人平时在家做面时的伴料，他们再穷，也不会用这来待客。为民想，莫非现在人都太富有了，营养都过剩了，才如此操作的？

    虽说已经过了两点，面馆吃饭的人还不少，老板忙得跟陀螺一样停不下来。

    来这里吃饭的基本都是在附近打工或者做生意的民工。谁都不能说他们的生活还停留在只管吃饱不讲口味的水准；当然，谁也不能说他们吃饭很挑剔。

    姚为民要的是小份，量很小，放在过去根本不够他吃。但今天这碗面他是吃不完了，只感觉胃里难受，直犯恶心。今年吃饭他最忌讳两样东西一一辣椒和油腻。而如今这些卖面的，最不吝啬的就是这两种东西。他们可能认为只要突出这两大特色，就可以成功抓住大多数食客的胃。

    为民自己倒了碗面汤慢慢喝着。这时，门外进来一位青年男子，从口音和穿着看像是城里人。青年男子明显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吃饭，他先问臊子面里的臊子是啥做的，听了老板介绍后说:“那就来碗炒面吧！”

    很快，老板将做好的蛋炒面端到青年男子面前。男子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面，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仿佛英国绅士在吃麦当劳。

    为民正欲起身结账，却见那青年男子先一步起身，往外边走边问老板“多钱”。为民看见他碗里的面只吃了三分之一。

    “炒面现在都做成啥了？太假了吧？像汤面不像汤面，像干面不像干面。碗底一堆汤汁都没炼干，这能叫炒面？跟煮的没啥区别。”男子边付钱边说。

    “我给你说，你叫十个人九个做法都不同……”老板被人当面质疑，气得满脸通红。

    “要说现在媒气也贵了，我看你们这些小饭馆都是在拌面不是在炒面。而且你这里面有啥？几颗豆芽，几片白菜，外加一个鸡蛋。不说别的，青椒、洋葱总该有吧？”男子打断老板的话说。

    “你说应该？谁给定的标准？想要让你们满意，我们早都关门了！”老板有些激动。

    青年人说:“一碗面成本不到两块钱，卖七八块钱你说你们会赔钱？”

    “你没看房租一月多钱？”老板吼道。

    男子再没说话，走了。

    为民心里暗自吃惊，从来没见过这样当面批评老板的顾客！

    “妈的，在我这扎啥势？！人家有卖好面的，一碗十几块，你咋不去吃？我这面假？前边那家卖泡馍的是假羊肉，你咋不去说？看人家打不死你！现在假的东西多了！大葱看起来又粗又长，和鞭杆一样，可就是没辣味没葱味；香菜杆长叶大，快跟芹菜一样了，可就是没有以前的香味；西红柿看着又红又大，但就是一点味道都没有一一这难道都怪我们卖饭的吗？”青年男子已走远，老板还在不停地叨叨着，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店里几位顾客听。

    为民听了，心想，这面馆老板起码是初中毕业的。

    为民本想休息到四点再去送货，无奈一个客户不断打电话催着要货，他只好装了下午计划要送的货，过了三点就匆匆上路了。

    外面依旧是一个白晃晃金灿灿的耀眼刺目的世界。天蓝得发紫，空气凝固成了稠桨；路边的树木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了似的。行人稀少，除了送外卖的、送快递的电动两轮和三轮车，车水马龙的都是开着空调的私家车。汽车发动机吼吼的轰鸣声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刷刷声，在午后沉闷躁热的空气里显得特别刺耳。远方高楼顶端的天际处飘荡着一些似非，似雾非雾的淡淡的白气，仿佛是太阳燃烧过掉落的灰烬。

    为民又出了一身臭汗，汗水蜇得他眼睛酸痛。扑面而来的热浪让他口发干，头发晕，胸发闷，焦躁怨恨之气便油然而生，不觉中将车子开的飞快。但他很快又让自己冷静下来，心里不断告诫自己:越是在恶劣的环境下，越是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时刻要预防意外的出现。

    走到文化路时，一辆黑色的越野车突然从绿化带的出口拐进非机动车道，开始在他前面龟行。为民只能跟在它后面慢慢走。看到路边有停车位，越野车停下来，一个女人从车窗探出头喊:“师傅，我要停车，要不然你先下来等一下吧！”为民没理她，只能顶着毒日坐在车上等。

    女人第一次角度没把握好，方向又收的太紧，等车身摆正时，车的三分之一还在线外。女人叹了口气，回头跟为民说:“师父，天热，你下来先到凉快的地方等一下吧，我这一下两下也倒不好。”为民听女人是一番好心，便下车站在路边的树阴里，看她倒车。

    为民见这车身高大气派，他也认不出车身前那几个以h打头的英文字母代表什么品牌，只凭感觉知道这是一辆好车。为民知道自己车技不行，看这又是好车，所以他也不敢轻易指挥女人倒车，只帮她看着后面的距离。女人来回反复倒了四五次，终于停好了车。

    为民看走下车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容貌俏丽、身材窈窕的大美女。女人面带喜色，目光柔和如水，看着为民嫣然一笑，说:“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看你这像是给人送货？唉，辛苦！今天太热了。谢谢你哦！走了。”女人说完，迈着优雅的步子沿着人行道往西去了。

    望着女人颀长纤细的背影，想着她刚才的一言一行，为民心里有如沐春风、如饮甘露般的舒服愉悦之感。毕竟，他在西京跑了这么多年，很少见过这样集财、貌、德于一身的女人，更没有享受过开四轮车的路人如此高的礼遇。

    怀着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民开着车子又上路了。走到一片树阴下，他真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再走，可一想到自己今天的任务和未来的目标，他还是没敢停下自己的脚步。

    送完货已是夕阳西沉，落霞满天的时候，为民开始混杂在拥挤的车流中往回返。风像狗尾巴草一样擦着他的脸颊、脖子、手臂和小腿肚划过。天气还很闷热，不过他的呼吸感觉顺畅的多了；身上的汗还没有完全干，脖子上粘粘的，像裹了一层胶，用手一抹，只见手上沾了一层白色盐粒般的凝固物。

    为民一边小心地开着车子，一边欣赏着沿路的风景；那高大雄伟的建筑，那川流不息的车辆，那衣着艳丽的女人的倩影，本已司空见惯，可每天都带给他不同的感受。他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仿佛在欣赏着城市生活方式的某种样板。他努力想要在心中勾画出城市人家庭生活的某种画面——宽大的客厅，精致的家具，舒适的洗澡间，不热不冷的室温，柔美的灯光，温馨的气氛——那是他一心向往却完全陌生的一片领域。他的想象因缺乏身临其境的切身体验而略显苍白和贫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