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以后,皇宫变得鬼魅又安静。
司芩在宫女的服侍下沐浴更衣,其间又闹了一通,披着湿哒哒的衣服满宫殿跑。白脸的小太监就缩在门口,兜着手叹气。
司芩闹累了,疲倦了,便变得面无表情,把所有的宫婢太监都赶了出去。他赤脚走回寝宫,躺在空荡荡的地上,像个行将就木的活死人。
小太监蹑手蹑脚走过来,蹲在他身边问:“陛下,您今天又是怎么了?”
“今天?”
司芩笑了一声,“今天啊,我在外面遇见了友人。”
友人?
小太监满脸迷茫,总觉得皇帝陛下在说疯话。
司芩自小生活在冷宫里,靠讨要残羹冷炙存活。他根本没有玩伴,遑论挚友。和他在一起的,永远是个疯疯癫癫的母妃。后来妃子得病死在床上,尸体腐烂长满了蛆虫,他就跟这尸体过了三个月。
再后来,顾封带着人,用剑挑开冷宫的门,找见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小皇子。
头一个皇帝死得不明不白,说是病逝,其实宫里人都猜测是被顾氏害死的。因为这皇帝不听话,总想着借助世家扳倒顾封。
死了一个皇帝,就得有新皇帝。
所以顾封选中了司芩。
顾封也是个狠人,看见蠕动蛆虫的尸身面不改色,甚至还能对着司芩下跪。
——请十七殿下随臣去勤德殿,行登基之礼。
饿得皮包骨的司芩坐在床前,脸上犹有肉虫爬动。那时他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话,连怎么发声都不记得。
顾封便抬手拈起司芩脸颊的虫子,一剑劈成肉浆。
——殿下,请随臣走。
司芩握住了顾封的手,从此成为成晋朝的傀儡皇帝,坐在勤德殿里当摆设。谁给他奏章,他就批阅,谁让他纳妃,他就纳妃。
总归他没有自己的意志。该怎么当皇帝,当成什么样,全凭底下的大臣做主。
这种日子大概过了一两年,有个通敌案件被呈至案头。尚书左丞谢未明里通外敌,屡次寄信给北衍拓跋氏,对那边的皇帝问候示好。
证据就是一堆书信,有新的也有旧的。
顾封和顾铭之站在旁边,态度温和地提醒司芩:陛下,北衍与我成晋势不两立。谢未明此举实在猖狂,反贼之心昭然若揭。按成晋律法,当酷刑加身,株连九族。
门下省的闻侍中,以及录尚书事闻晟,则是站在另一边,委婉建议道:不可,株连九族未免太重。谢未明在民间享誉甚高,朝堂之上,亦有许多臣子欣赏他的品性。陛下登基不久,正好利用此案宣扬仁善之道。
几人枉顾司芩,议论许久之后,给谢未明定了死刑,并放过家眷族人,以示宽怀。
他们拟定了圣旨,又示意司芩演一场愤怒掀桌的戏。把谢未明的案子提到朝堂之上,天子群臣一通演。罪臣谢未明也跪在当场,满身血污,额头抵地。
司芩坐在高位,只觉大殿森冷如地狱,眼前全是憧憧鬼影。
他分不清谁是真的谁是假的,不知道谢未明有罪或无罪。他看着谢未明磕头,为家人祈求恩典,又看着更多大臣下跪求告,最后理所应当地大发仁慈,饶恕罪臣家眷,只让妻子儿女前去观刑。
谢未明是活生生埋在土里窒息而死的。
他的妻子从刑场回家,疯了。
他的儿女……
司芩不记得谢未明的儿女下场如何。总归皇帝每天要批很多奏章,定很多人的生死。那之后司芩不知又让多少臣子下诏狱,去刑场,每个人的面孔都模糊不清。
“朕记不清了……”
他捂住脸,低声呢喃。
“朕记不清杀了多少人。”
他逐渐变得恐惧奏章,逃避政事,后来干脆整日发疯,不上早朝。
三省均有得力的官吏,顾谢闻桓瓜分了整个朝廷。司芩当不当皇帝,又有什么要紧。
他只想彻底惹怒顾氏,求得一死。
死前,难得想为相逢三次的谢垂珠做件好事。即便他不熟悉谢垂珠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明白这姑娘为何时而男装时而女装。
他只想做件好事——谢垂珠说父亲蒙冤而死,他以为他能帮点忙。
结果,下令杀死谢未明的人,就是他自己。
司芩在冰凉的地面躺了一个时辰,于小太监口苦婆心的劝说中,猛地坐起身来。
“朕要查案。”
查什么案?
小太监非常懵逼。
司芩在大殿来来回回地走,目光灼灼,“朕得给她个交待,做了承诺,就得践行。”
司芩体内流窜着疯狂的热意。
他想为别人做一件事。
做完了,就心甘情愿赴死。
闻溪拿到听风阁的密信时,已是半个月后。
又过了十天,抵达营州。
他带了不少兵马,对顾阳之解释自己不常出门,心中不安,才让家中长辈如此照拂。
闻问渠有着足以迷惑常人的温润皮囊。他褒衣博带,手执麈尾,举手投足尽是文人士子的风雅气。
顾阳之纳罕闻溪的来意,却也不把他当个威胁,笑着迎入郡城,大开宴席以示欢迎。
宴席上,主客尽欢。
闻溪执箸敲盏,和曲而歌,夸赞顾阳之治理州郡有方,颂扬顾闻两家情谊深厚。
顾阳之被吹捧得满面红光,一时竟忘了闻氏最近态度模糊,未曾参与朝堂争斗。他只把闻溪当成闻晟之子,以为闻溪远道而来是闻晟的意思。
而闻晟,一直和顾家很热络——
谁也没料到,唱歌的闻溪突然将麈尾抵在顾阳之喉间。手指轻按柄尾,弹出的利刃瞬间割断顾阳之的气管。
鲜血喷溅,染红了案桌上的美酒佳肴。
闻溪缓缓站起,对着席上所有官吏微微一笑。他表情温和,眼里却漠然如冬日风霜。
“顾阳之紧闭城门害死上万边关将士,阳奉阴违欺瞒朝廷,按罪当斩。”
他拿出事先拟定的诏令,诏令上自然有谢予臻和司芩的玺印。临时升职的监察使很好用,包围了整个院子的闻氏将兵更好用。
不出半日,赴宴的官吏该杀的杀,该羁押的羁押,一个都没剩下。
闻溪把剩下的事务交给随行副官,自个儿在郡城逛了两天,给谢垂珠买特产。造型秀气的簪花,古朴玉镯,以及内容很劲爆的话本子。
他看见什么有意思,就买什么。每次从街上回来,都拉了满满一马车的货。
“唉,无趣。”
闻溪喝着价值千金的茶,看着诸位下属收拾摊子忙得焦头烂额,很欠揍地摇头叹息。
“我真想赶紧回家,见一见我的小珠儿啊。”
今天太累了,飞机火车倒了好几趟。
只有一更。
这故事前半部分真的沉重……不过快结束了,后半部分谈情说爱吧。桓宴快回来了。
(这种叙事方式简直是想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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