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柏舟年关打点各处关系,在运河上,意外遇见故人之女,本想赠银安置,架不住那母女三人嚎啕哭泣,只得先带回府中。
这娘仨清一色美人坯子,当娘的自称徐氏,两个女儿一个叫金珠,一个叫玉珠,原籍姑苏。
徐氏嫁的丈夫,叫杨明照,祖上也是商贾,做大以后就“耕读传家”,置办了大片田地,生意只留下药铺和香料铺,日进斗金。
杨家既然要从商贾之家改换门庭,子孙必然要求读书,杨明照打就送去开蒙,苦读十年,侥幸中了个秀才,发狠又读了几年,举人依旧没考上,中了一榜副贡。
仗着这个名声,杨明照携资赴南都吏部,捐了个水务巡检的官。
不到半年,大胤河堤溃败,到处都是洪水和灾民,官员要么因为贪腐、办事不利被查办,要么就全然不懂水务,杨明照这个速成的内行,被抓差调任湖广河泊所任职,算是第一等的好缺。
杨明照欢喜非常,急急赶回姑苏老宅,接了妻女一起赴任。
以为从此飞黄腾达,孰料喜极悲生,大灾之后有大疫,疫病只要染上,便难治愈。
杨明照本是四体不勤地读书人,不耐劳苦,湖广又近于烟瘴之地,疫病和瘴气并发,他到任后水土不服,得了个古怪病症,求医问药无效,拖延半年,一命呜呼。
杨家上一代弃商从文,大伤元气,这么多年供养杨明照读书,银子水一样流出去,后来捐官,又花了一大笔,上任后拉拢同僚,胡吃海塞一笔,生病后求医抓药,又花掉一大笔,死后安葬,置办墓地,扶柩归乡,花的钱更是水淌一样。
徐氏内宅妇人,虽然有点积蓄,数额也是有限,眼见死了丈夫,带了两个女儿,悲悲切切,一路北上返家。
回到姑苏,葬了夫主,娘仨开始坐吃山空。
亲朋四友,势利的多,厚道的少,杨明照提拔赴任时,亲友饯行,热热闹闹,一副棺柩回来,人死人情散,连来吊慰的都少。
没几年,家中田地屋舍售卖一空,祖宅也被同族的人霸占了去,有坏了良心的,还想把她这个寡妇连同两个未长成的漂亮女儿,一起卖去娼楼。
徐氏怕遭了这伙人的黑手,典卖了最后一点家产,带着女儿去南都投奔胞弟徐文松。
这徐文松早些年还算个乡绅,一味滥赌,输光了产业,只剩下两个鲜果铺子,一个租赁的游船,日子马虎也能过得去。
徐氏投奔娘家哥哥,赶到的时候,人已经病故,嫂子和年幼的侄子侄女不能独自生存,已经跟着娘舅家的人返回瓜州。
徐氏投亲落空,急得要死却也没法,姑苏她也是不敢回去了,就在秦淮河边赁了一间房子,暂时落脚,终日想着丈夫,又想着兄弟,越想越觉得日子悲苦。
所喜两个女儿金珠、玉珠已经长大,出落得窈窕曼妙,眉目如画,心性又灵巧,日常做些针黹绣活,贴补家用。
徐氏以为就此安稳度日,却忘了豺狼闻不得肉香,眼见她身边一对水灵灵的大姑娘,怎么肯白白放过?
隔三差五就有人上门提媒,的千好万好,事后一打听,都不是正经人家,大半是要做贱妾,剩下的也都是穷鬼饿鬼,偶尔有个殷实人家,男方又有各种隐疾。
徐氏择了半年,挑中最好的一家,也是个年过三十,丧妻续娶的鳏夫。
再看看自己一对女儿,粉妆玉琢,容光晃眼,怎么就沦落到要嫁给这种腌臜人家?
心里一酸,又哭起来,惊动了间壁邻舍的甄七娘。
这甄七娘是个寡妇,开着一个点心铺子,盈利有限,日常就靠保媒拉纤过日子。
听见徐氏哭得惊天动地,笑嘻嘻走过来揶揄她:
“杨家太太,好好地快过年了,哭嚎个啥哟,实在喜欢哭,也得把眼泪省下来,等谁家出殡,上门去帮着举哀,混一顿鸡鸭鱼肉吃,自己坐在家里白哭坏了眼睛,何苦来哉?”
徐氏被她的巧话吸引,停了眼泪,眼巴巴听她接着。
甄七娘巧舌如簧,一口一个“杨家太太”,做了两年邻居,不是听见她叹气,就是看见她落泪,都是一般寡妇失业的,都是景况不佳,可你何曾见我哭嚎过?日子是过起来的,不是哭起来的,只要没到穷尽绝路上,就得拿出主意,单只是哭,白惹人笑话罢了。
徐氏被噎得无言以对,只自己没经过事情,比不得甄七娘性格坚强,她也想拿主意,可主意从哪儿拿起?
甄七娘直指要害:你家两个姐儿,都是数一数二的人材,怎么就拿不出主意?
徐氏哭诉“落坡的凤凰不如鸡”,略微像样点的人家,谁肯跟自己做亲家?高门大族是不要指望了的,草草把女儿嫁出去,她又不落忍。
甄七娘自己就是媒婆,当然晓得徐家姐妹的好处和难处,做正妻是做不出头绪来的,做妾也不见得有好门路。
她打量着悲悲戚戚的徐氏,压低嗓门劝她:
“徐家姐姐,起你的两个女儿,我倒有个从权的法儿,只怕你爱面子,不愿意。”
“如今我们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有什么面子?只要是个管用的好法子,何妨,大家商量商量。”
甄七娘打金珠、玉珠姐妹的主意,足足打了两年,如今看徐氏走投无路,便放心大胆的了。
先摆事实,后讲道理。
金珠、玉珠姐妹俩的人才是出挑,但殷实人家却不会肯娶他们进门,寒门户娶了,也看护不住,不定哪天落在什么恶霸眼里,就是祸事。
不如趁现在年纪还,寻个先生学学弹唱,一年半载学几首曲子,托庇哪个妈妈门下表演一番,引动了一班风流贵公子、豪门大老爷,银子要一千是一千,要一万是一万。
南都风俗,清倌人只是陪客人谈谈唱唱,陪宿过夜断断不肯的。
将来碰着了对眼的王孙公子,花前月下,郎才女貌,一样做个平头亲儿,好过现在屈就贩夫走卒,一辈子受苦。
若实在不想做妾,要做正头夫妻,反正娘仨都是外乡人,六亲断绝,在南都没人知道她们根底,赚足了银子,衣锦还乡,一床锦被盖得密密实实,那里有人晓得俩姐儿早年的风流过往?一样的做媒亲。
徐氏爱面子,死活不肯,自家虽非名门大族,也是个清白人家,夫君在日,也做过六品的官职,失了钱财犹可,失了骨气难存,倒不如饿死了,还算干干净净的。
甄七娘恼了,撒手不再管她们,更不给介绍各色活计,娘仨的日子,眼见的难过起来。
金珠、玉珠旁敲侧击,打听明白了关节在哪儿,劝母亲“审时度势”,这世人都是笑穷不笑贱,甄七娘的话,虽然听着不体面,未尝不是个好门路,可以“斟酌斟酌”。
徐氏拗不过女儿,眼睁睁看着她们去找甄七娘,甄七娘也真帮他们寻了个好师傅,弹了半年的曲子,就上了秦淮河中的某条花船,勾动往来公子。
生意尚未红火,就遇上了裴掌柜,姐妹俩再次“审时度势”,跟随父亲的故友前来上元。
杜若犹豫再三,按客居姐的标准接待金珠、玉珠,日后如何,看她们的表现和裴柏舟的态度。
左右无人的时候,杜若悄悄问外公:打算怎么安置这对如花似玉的姐妹?
两人都已到了及笄之年,总留在裴家不是长久之计,甚至会惹出难听的闲话来。
杜若遗憾她们来迟了几日,如果赶在史二、史三在的时候,直接塞给兄弟俩一人一个做侍妾,多好。
裴柏舟面露难色,金珠、玉珠姐妹俩心气高,不肯做贵人侍妾,想嫁给正经人家做娘子。
“她们当然想嫁给正经人家做正室娘子,问题是哪个正经人家肯娶歌妓,她们卖唱的日子虽然短,但确确实实卖过,那么多人看到,还有恩客,是瞒不住人的。”
裴柏舟叹气:“多多陪送些嫁妆,会有人家会肯的,她们的父亲当初陌路上帮助过我,我岂能坐视他的骨肉流落娼门,可惜我遇到这娘仨迟了些,若早一点知道她们过得困窘,不至如此难堪。”
杜若提醒外公:“斗米恩,升米仇,你如今收拢她们,待她们好,一日日养大了她们的胃口,到时候提出些大家为难的要求,反而不美,最多半年,一定要把人嫁出去。”
相安无事几日,徐氏突然找到裴柏舟,要他认自家的两个女儿做“义女”。
裴柏舟犹豫,没有立刻答应,她就哭闹起来,裴柏舟瞧不起自己的女儿。
杜若在院子里听到了,恨她拿话挤兑外公,走出来嘲讽:
“杨太太还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女儿是流落风尘的暗门子,不配给体面官人做女儿。”
徐氏被“暗门子”刺得脸色发黑,讪讪辩驳:“当日家贫无奈……”
“我当然知道她们是家贫无奈,难不成还是见钱眼开自甘下贱?世人可不管你无奈不无奈,只管你有没有守住名节,名节这个东西,一日有损,终身为患,想补救都补救不来的。”
徐氏哭得一抽一噎,她就是怕女儿名声不好,才想着让裴掌柜认她们做义女,提提身份,将来做媒。
杜若戳破她的幻想:“杨太太,我外公有两个女儿,女儿是我娘,嫁给本县案首,是一等一的秀才娘子,大女儿是襄国候府的当家夫人,未来的侯夫人,正经有品级的诰命,如果外公认了你的两个女儿做义女,她们就跟这位未来侯夫人成了姐妹,你觉得侯夫人会想要一对烟花出身的姐妹吗?就算我外公肯,侯府也断然不肯的。”
裴柏舟警醒,知道自己绝不能认金珠、玉珠做义女了,否则襄国候府肯定要找麻烦。
徐氏也回过味来,抱着两个女儿哭得昏天黑地。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宫起田缘:寡妇门前春草多》,微信关注“热度文或者rd4”与更多书友一起聊喜欢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