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半。
日暖风柔,天光正好。
整个燕津城都在春意包拥里,沿途尽是翠绿行道树。
楚子羽破天荒坐了回公交车。
以往学校到家直线三公里多的距离,他从来都靠双腿。如果来回坐两趟公交,至少需要两元,一月下来就五十左右。
楚子羽舍不得,因这对他来说,已是笔大数字。
他如吝啬的葛朗台,能省便省,不愿多浪费老爸楚震辛苦赚来的每一分钱。
可这一次,他除了要赶时间,还要抓紧休息一小会儿。
刚才短暂打斗,虽然耗费体力并不大,不过从早自习到现在,神经一直紧绷,极大消耗心神力量,这刻疲坐车上,才感筋乏骨酥。
三站地,公交行驶了十多分钟,楚子羽揉揉眼,跳下车,抓紧往家赶,这时还不到五点,老爸楚震应该还没有出摊。
到底该不该劝老爸休息一天,或者编个谎,拉老爸一起出去,看看花卉市场渔人厅里新到的一批鱼缸,楚震平日老念叨,想要买个鱼缸养金鱼。
这样避开将要发生的命运轨迹,不用直面未知的惨痛,会不会更好?
楚子羽有些茫然战栗,因他心里隐隐觉得,躲避绝非最好解决办法。
天光忽然有些变暗,原来一朵飘过,遮挡住日头。
楚子羽正贴小巷疾走,抬头一望,天际东方,已浸染墨边,阴初现,连绵千里,虽不知何时能散至燕津上空,依然可推测几日内必有雷雨。
他心里隐隐一动,似捕捉到什么,只是念头忽隐忽现,有些模糊。
压下心中涌起的淡淡疑惑,楚子羽转过小巷,横跨两条街,又沿一条弯曲街道,拐进小区里,远处两株人工栽种的山楂树,正抖开花蕊,迎风微颤。
往日里,楚子羽都会过去嗅嗅花香,陶冶心情,可今日精神紧绷,实在没这个念头,大踏步就从山楂树旁过去。
“咚咚咚…”楚子羽用力捶捶门:“爸,我回来啦。”
没人答应,楼道内外静悄悄的。
楚子羽心里一咯噔,从兜里翻出钥匙,插进锁孔,一拧后飞快将门拉开,眼光一扫,才发觉客厅没人,连同角落烤炉都不见了。
他忍不住心肝砰砰大跳,有些慌神,老爸楚震往日都是五点准时出门,今天居然提前走了?
天边阴似扩散近一些,楚子羽透过厅窗,看到这一幕,心灵醍醐灌顶般,感受到一股凉意透心,忍不住倒吸口气,发出痛苦呻|吟。
命运果然无法逃避,就像天边聚拢来的阴,其势已成,非要大雨瓢泼后,才会收消。
纷乱念头此起彼伏,苍白的脸、干涸的血,腥红的斜阳,交替晃动,揉成一团,楚子羽忍不住大叫一声:“爸爸!”
然后他悚然惊醒过来,定定神,忽然冲进卧室,飞快从自己木床下拉出一堆瓶瓶罐罐。
其中一个大号输液瓶,里面灌满油状液体,略显微黄。胶皮塞头将瓶口封得死紧,瓶身上刷了两个红色油漆大字:硫酸。
硫酸是从杂货店买来做化学实验的,因为他从初中第一次化学实验课起,就完全迷上了化学实验。记得那次课堂上,老师示范用铁片伸入酸液,然后神奇现象发生,铁片均匀镀上了一层铜,亮光闪闪。
过了一段时间,他才知道,原来酸液能够溶解铜,还可以用铁再置换出来,对于一个性格孤僻聪颖好学的学生来说,还有什么能比科学实验更有趣?
所以他很是下了番力气,一点点收集硫酸,配制各种酸液,做各种实验,乐在其中。
不过这次,楚子羽飞快带上橡胶手套,咬牙拎起硫酸瓶,就大步往出走,眼珠一片血红。
梦境里,老爸楚震横躺街头凄惨死状,让他浑然忘掉一切恐惧。
——该来的若终要来,丘八!那我便拽你一起下地狱!
丘八家里排行老八,大名丘振宇,父亲原本姓王,因过继给了舅舅,随母姓丘,所以依排行才叫成丘八,不过私底下里,人们更愿叫他‘王八’或者‘王八蛋’。
丘八是燕津城出了名的大流氓,打小时起,便偷鸡摸狗,无恶不作,据说十五那年,混迹赌场,因输钱后和舅舅要钱未果,气恼下拿起铁棍,直接将舅舅打进医院,自己席卷完家当,躲出去逍遥了几个月,事后,舅舅彻底寒心,和他断了养父子关系。
可偏偏这个小畜生,三姐却极是上心,特别疼爱,所以等到三姐嫁了人,姐夫熬成燕津市公安局副局长后,丘八就咸鱼翻身,跋扈嚣张,整个燕津都没人敢惹了。
这厮还有个特别嗜好,打架斗殴都要亲身上阵,与人一言不和,就招呼手下一帮地痞围殴打人,美其名曰‘免费松骨按摩’,轻则将人断骨打吐血,重则伤筋坏肺住院,可受害人报案后,公安局又是太极推手,又是暗箱操作,最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除了赔点小钱,再没损丘八半根毫毛,惹得整个燕津天怒人怨,却都又无法可施,只能远远躲开丘八。
这么一个整日好勇斗狠的流氓,加上手下一堆打惯群架的地痞,别说楚子羽只是个筋骨未开的少年,哪怕是三十出头的彪形壮汉,也禁不住对方辣手毒脚乱拳。
可要救老爸,抗击命运,就必须直面做一场。
天边山雨欲来,人力无法阻挡,但若提前备伞,大雨瓢泼时终能安然度过。
丘八便是天边山雨,而到危急时,这瓶硫酸就是大伞!
楚子羽攥紧硫酸瓶,眼神一片冷厉。
残阳如血,霞尽染,风儿刮过行道,开始盘旋呜咽。
丘八脚蹬雅马哈250黑色款重型机车,风驰电掣,破开涌动空气,大口径排气筒轰隆隆炸起一路惊雷。七八辆造型不一的重型摩托紧追其后,马蜂炸群般拉成扇形,沿街过巷,如蝗虫压境,所过之处,行人纷纷侧目远避。
劲风呼啸,扑得丘八未拉链的皮坎肩猎猎飞扬,带来速度与激情的畅快感。尤其路人畏惧躲避的慌乱眼神,更让这个短寸头狭眼狼耳的粗壮恶人,迷醉其中。
燕津若喻成茫茫森林,行人皆为麋鹿,而他便是林中狼王,威慑一方。
拐过下个街角,丘b1蹬脚刹,轰隆隆停下,身后众人忙不迭刹车,一时机车轰鸣声此起彼伏。
丘八狭长凶睛一扫,街边行道里,哪怕隔得老远,行人小贩也尽都低头,不愿和这煞神对视。
这条行道人流很多,小摊也多,瓜果蔬菜、日杂百货,衣裤鞋帽,糕点凉饮,应有尽有,简直是个小集市。
集市一角,楚震早卸下货架,使用家什都摆好,先抓了把木屑点着,又把木炭一块块小心堆叠上,然后抽出蒲扇扇风,简易烤炉里,黑焦木炭渐渐燃出明亮火焰。
他虽只有一臂,可日久熟练,所以动作衔接连贯,比正常人半点也不慢。
等炉火起了,楚震一边低低哼着老掉牙的歌曲,一边熟练架上肉串,边烤边哼,怡然自得:当你的秀发拂过我的钢枪,别怪我保持着冷峻的脸庞,其实我有铁骨也有柔肠,只是那青春之火需要暂时冷藏。当兵的日子短暂又漫长,别怪我不懂情只重阳刚,这世界虽有战火但也有花香,我的明天也会浪漫得和你一样…
他当过兵,一场机缘认识了许晓花,一生的恋人和爱人。所以闲暇时,他最爱唱的就是这首歌,因他心中,时时在思念自己的恋人。
平凡的岁月,平凡的人生,他退伍回来,结婚生子,爱人不幸患病最终撒手西去。以后岁月里,他一边拉扯楚子羽,一边在寂静无人时轻哼歌曲,以此缅怀那个爱扎麻花辫、一生无法忘却的女孩。
在这一刻,这个满脸沧桑、胡子拉碴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潦倒中年人,才真正剥开沉重生活压迫、回复自由呼吸。
调料架上有块三寸大小相框,框里嵌着一张十多年前的新婚蜜月照,相片早已泛白,不过照片里,偎在他身旁、扎麻花辫的靓丽姑娘,那双略显羞意的柔情目光,从未褪色过。
每次看着照片时,楚震就浑身充满活力。
时光静静流淌了一小会儿,这时两个年轻人从马路走过来,在折叠小桌旁马扎上坐下:“大叔,来二十个肉串。”
楚震麻利应了声:“好咧,你们先坐,马上烤好。”
他快速均匀洒遍调料,又翻烤了一回,然后笑呵呵把肉串放盘里端过去。
“两位,吃好啊。”
肉串滴滴冒油,两个年轻人迫不及待拿起来就吃。
“大叔,你这串烤得真好,现在吃别人家的都没味。”
“谢谢,谢谢,”楚震憨厚说:“也亏你们捧场,我这生意才做得起来。”
三个人随意闲聊几句,楚震继续烤串,这时轰隆隆一阵惊雷声,从街角直传过来。
丘八像巡视地盘的狼王,驾着雅马哈250,疾驰过来。
炉架上肉串滋滋冒油,调料烧烤后的焦香味传出老远。
丘八嗅到香气,顿时感觉饿了,踩住刹车,大手一指:“弟兄们,下车,你丘哥我饿了,吃点东西再走。”
他手指的方向,正是楚震的串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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