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楚子羽睡得极沉,雷打不动。
早上按时醒来,天还一片蒙蒙黑。
可他脑清气爽,一整天紧绷的神经完全松弛下来,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翻身一骨碌坐起,下意识沿小屋瞅了一遍。
红巾仍旧摊在书桌上,旁边还散落着两本书。
一本数学,一本物理。
探手把两本书都抓过来,一股脑准备塞回书包里时,从物理书中央隆起的部位,漏掉出半截圆珠笔头,楚子羽记起来,昨晚睡觉前复习时,遇到一处难点,当时看了几遍没懂,就顺手拿笔塞在书中间,准备第二天抽空去问老师。
他也没当回事,先把数学书塞进书包,然后把物理书拿在手上,随意翻看了一下,准备记下页码,同时把笔收走。
可能早上起来,脑海灵光迸现,物理书只翻看了几眼,之前标注的难点居然豁然开朗,再没半点阻滞,定义条理清晰,就像了解个位数加法一样,一目了然。
楚子羽倒没想到,一觉睡足,居然还有这等意外收获,要知道,昨天晚上,这处难点可是卡了他足足半个小时,脑细胞琢磨死不少,最终还是无果放弃。
当然这只是个小插曲,他把书都收好,又一把攥起桌面上的红巾,想了想,细心把它贴在胸口内衣里,至于为什么这样做,完全是潜意识行为。
轻轻推开屋门,客厅传来楚震的轻微呼噜声。
昨天那个为了护犊愤怒得像头咆哮猛狮的男人,现在蜷缩旧沙发上,盘成一团,鬓角钻出的白发,衬得人异常干瘦憔悴,额纹深陷,像拿刀子深深刻过。
自从爱妻过世后,楚震思念过度,苍老得很快,若非还有个儿子作为心头柱支撑,怕早不愿再受红尘的折磨,欣然撒手去寻爱妻团聚。
他实是一个深情的人,对楚子羽的娘,一往情深,从未变过。
楚子羽深望了老爸一眼,又替老爸撩了撩快滑落的薄被,才蹑手蹑脚出门。
下了楼道,推开楼门,正看见晨曦前的明月,像透明的冰盘,慢慢融入天边的一丝鱼肚白里,不知从哪儿传来鸟叫的声音。
楚子羽轻跑起来,畅快呼吸,只觉空气里流淌着蜜汁的味道。
他兴奋起来,大步奔行,脚步踏踏,像为怒放的生命歌唱。
穿出小区,奔入街巷。
视线里,昨日巷子旁那几株白杨正在微寒春风里惬意轻抖。
楚子羽下意识放慢脚步,目光逡巡过去。
喵一声,躲在白杨后的那只黑猫儿,又一次从树后轻盈窜出,瞪起溜圆猫眼,和楚子羽面面相觑。
过了几秒钟,才又轻叫了一声,灵巧窜上树枝,躲入绿叶淡荫里,只留下一对清亮猫眼,透过缝隙悄悄打量他。
楚子羽忍不住哑然失笑起来,心情激荡。
现在他再看到这只猫,不仅没半分惊恐战栗,反而有种说不出的亲切。
探手轻轻摸上胸口红巾,默默道:“红巾,红巾,谢谢你。”
红巾依旧毫无动静,仿佛只是块平凡的绸布。
可只有楚子羽才知道,昨天经历绝非梦幻,因为涌动的信心和勇气,就是最好的证明。
学校惯例,晨操跑步后就是自习。
楚子羽操场跑步时,注意到马志远和潘长志都不在,估计昨天那顿胖揍,让他们在同学面前丢尽了脸,所以今天装死请了病假。
他也没在意,悠然随大部队返回教室自习。
天空已经变成一片鱼肚白,教室里依旧灯火通明,点衬出初三学期学习任务的紧迫和繁重。
楚子羽按照惯例翻出英语书,开始背单词。
这是极枯燥的一份学习任务,单词表上密密麻麻的单词、音标,都是考试需要记忆的内容。
不过今天,却没往日那份乏味,单词表上,一行行细小字母、释义、词组,像活了般蜂拥着往他脑海里钻。
楚子羽一目十行,居然记忆得清清楚楚,连音标符号都没半点遗漏,好像整页活生生印进脑子里,分类储存起来。只要一想,就自动从记忆深处钻出。
不到半节课时,楚子羽就把一本书的单词表翻了个遍,同时记得滚瓜烂熟。
少年人学习的突飞猛进,和中年人炒股天天涨停,羞涩夫妻刚入洞房一样,两种心情同样畅美到爆。
楚子羽本来就是年级第一的尖子生,一等一的好脑瓜,不过和现在效率相比,一个是蜗牛,一个是子弹,真正鸟枪换炮,翻天覆地。
不过学习注重日积月累,然后醍醐灌顶水到渠成,楚子羽欣喜之余,倒没特别惊讶。
放下英语书,他随手又翻出物理书,心无旁骛,摊开要看时,耳边传来‘呀’的一声轻呼。
楚子羽一回头,正看见同桌杨慧眨巴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左手托住白嫩香腮,微微扭颈,偷偷窥看过来,见他翻书奇快,翻完英语单词,又拿出物理书复习,两者内容大相径庭,却偏偏透出就该如此的恬然潇洒神态,芳心忍不住就是一荡。
上过学的人都知道,清晨记忆力最好,最适合的就是背诵单词、课文,像物理这种更偏重理解类的学科,通常都归入晚自习题海战术的典范里。
几乎没人大早上去翻看物理书,以前的楚子羽也不会。
不过今天例外,楚子羽用半个课时就记住了英语书全部单词表,心血来潮下,居然想再拿物理书开刀。
杨慧见楚子羽抬头瞥过来,只觉比起往日,对方一对眼珠越发黑亮,透出股深邃莫测的味道,虽只随意瞧来一眼,可却广袤浩瀚如汪洋大海,整颗心脏竟忍不住砰砰狂跳起来。
楚子羽倒没多想,不以为意瞥了对方一眼,又低头继续看书。
说实话,昨天因杨慧引发争斗的怨愤,已随那句‘贱人’烟消散,少年心性,恨得快,忘得也快。
杨慧嫩白脸蛋浮出两个迷人酒窝,趁对方目光收回前,尽最大努力,甜甜一笑,来博取好感,至于对方的不以为意,反而没放心上。
楚子羽翻开物理书,刚看了两页,‘砰’的一声响,班主任周老师推开门走进来,腋下也没像往常夹着书,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
这可不像周边台平素的作风,身边即讲台。
没错,周老师的大名就叫周边台,平日在校园里,有事没事总喜欢在腋下夹本书,扬着宽脸盘大背头,凸着小肚腩厚肩膀,偶尔耸在学生面前,像极了燕津东郊残留的古城墙。
这人教学比较严谨,喜欢较真和体罚学生。
除了班里有数几个类似马志远这种对书本不开半窍的混账外,没学生不怕他,私下里都喊他叫周变态。
不过周变态这个外号,来源不是调皮男生,而是一些身子骨渐渐长开的女生,私下聊天传出来的。
因为周边台体罚学生时,不论男女,都必须立正抬头,站在他面前,然后他耸立如山,气沉丹田,吐气开声后,一拳拳猛击学生胸部,越是女生,拳头出得越欢。因这一特殊爱好,赢得周变态美名。
不过对于成绩优异的好学生,周边台一向和颜悦色,不打不骂,保持一副好学究模样。
现在周边台脸色阴沉走过来,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杨慧。
周边台赫然是冲着楚子羽走过来的。而楚子羽还懵懂不知,两耳不闻窗外事,聚精会神埋头翻书,沉浸在自己的记忆世界里。
杨慧迅速低下头,假装认真看书,同时伸出左手,不动声色轻触了楚子羽一下,又从桌下飞快收回来。
楚子羽神经反射一抬头,顿时吓了一跳,班主任周老师铁塔般矗在眼前,面无表情盯着他手里的物理书,庞大躯体几乎将灯光都遮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周老师早自习跑过来干嘛?脸色又极臭,总不会因为自己早自习看物理书的缘故吧?
周边台板着扑克脸,目光下意识先落在楚子羽手里物理书上,暗暗叹口气。
说实话,他对这个年级排名第一的学生,一向喜爱有加,哪怕对方性格羸弱到有些过分,也毫不影响他心里的加分。
可太阳偏偏从西边出来!
刚才大清早,正要进校门时,平素从不抓早操早自习的教导主任孟富贵,居然鬼魅般钻出来,把他拉到办公室里,劈头盖脸一顿训。
周边台有点发懵,缓了好一阵儿才明白过来对方咆哮的原因。
——楚子羽,那个羸弱到见人都躲的好学生,居然违反校规,动手打人哩。
而且打得居然是学校小霸王马志远,那个连他也不敢动半根指头的超然奇葩存在!
更离奇的是,楚子羽居然不仅痛打马志远,甚至连其跟班潘长志也没放过,整了个满脸桃花开,鼻骨断裂,妥妥轻伤。
而更要命的是,他打人时居然还动用了器械木棍,若非归属校园殴斗,且参与者年龄不满十六周岁,否则都够派出所立案哩。
孟富贵现在正横眉冷眼,唾沫星子乱飞,口口声声强调楚子羽品性恶劣,无法无天,是学生中的败类,人群里的渣滓,社会上的害虫,而这种公然霸凌同学的行径,学校更必须严惩不贷,以儆效尤等等。
周边台对此嗤之以鼻,楚子羽怎么可能会无故殴打同学,里面一定有隐情。
不过目前来看,楚子羽发疯痛殴马志远和潘长志是事实,而那两个难兄难弟学渣,还在医院病床上哼哼唧唧躺着也是事实,让他左右为难,有些头大。
孟富贵毕竟是学校教导主任,学生大小事都可以管,而自己作为班主任,遇上这种事更是责无旁贷,毕竟,那俩挨揍学渣的家长,可要跟学校要说法的,而学校甩锅的最佳对象,莫过于班主任。
周边台越想越心烦,面无表情盯了楚子羽半晌,才开口道:“你昨天放学打架了?”
楚子羽心里一咯噔,忖道:“坏了,学校知道了。”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思维不够缜密,当时打架下手唯恐不够果决,事后又心存侥幸,以为学生间打闹,不会惹起学校注意。
可孩子挨了打,家长自然要出头。
潘长志和马志远的父母昨夜就闹到教导主任孟富贵家去,声称学校不好好处理,就去教育局投诉。
孟富贵七月份要转升副校长,如果真被投诉,闹出办事不力的名声,恐怕事就黄了。
说不得,只能杀鸡儆猴,让学生们好好瞧瞧,马王爷到底长几只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