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听了,知道他吟诵朱熹的诗句来赞美自己屋中的雅意,出口不俗,心里不觉缓了口气。来人又说:“你朝前辈屠隆在《考盘余事》中说,‘香之为用,其利最溥;物外高隐,坐语道德。焚之可以清心悦神,四更残月,兴味萧骚;焚之可以畅怀舒啸,晴窗搨帖;挥尘闲吟篝灯夜读。’我看小姐这炉香的意气,还在香味之外啊!”

    小青听他说到几分自己的心思,心下里暗暗称奇。正惊愕着,司马槱已经朝她深深地做了个揖,笑着说:“小姐莫怕,小生来此并无恶意。”

    小青这时反而倒冷静下来了,说:“你是怎么进来庵堂来的?”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自己问的有些多余了:来无影,去无踪,不就是鬼的行动方式吗?!

    司马槱解释说:“在人看来,鬼的行踪无定,平时看不到鬼影。然而在鬼与鬼之间,却没有什么可遮掩的。就像你们人在白天看人,一目了然,而在黑夜极黑暗时,却是对面相逢不相见。我们鬼一般都是在晚上出来,一是因为人看不见,二是黑暗对我们来说,就比如人在白天时一样。所以我们鬼从黑暗进入光明,就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们只要穿透光的那道无形障碍,行动便捷,出没无常,就非你们人所能想象得到的。因此我们在人间可以一日千里,畅行无阻。而你们人受到光的制约,就没有这种随意性了。这一点现在跟你说起来,你可能不太了解,但是当你有朝一日穿透过光的障碍,进入死亡的黑暗状态的瞬间,你就会体会到了。”

    小青说:“听你这么一说,鬼其实也没什么神秘的,只不过是你们常到人世来串门而已。”

    司马槱笑着说:“其实人也常到鬼域串门的,你们把它称为‘死亡’。”他又上下打量了一下小青,继续笑着:“小姐果然是个绝色美女,名不虚传!”

    小青正色说:“你言语不可轻浮,不然我要喊人了!——你到底是谁?”

    司马槱:“我就住在钱塘江畔,离这里大约三里多路。我原是陕州人,后来在任上意外病故,于是魂魄就留在这里了。”

    小青想了想,疑惑地望着他:“我闲时翻阅前人笔记,宋代的胡仔说,《云斋广录》记载,北宋时此地有位叫司马才仲的风流才子,莫非就是你了?”

    司马槱淡然一笑:“正是在下。不过风流二字实在是谈不上的,那多是世人误传而已。但凡一个文人与一个女子略微有些不寻常的关系,便被目为所谓的风流了,这还是善意的说法。恶意中伤者,则会无所不用其极来扭曲、丑化当事者,在下幸而未被垢污。”

    小青点了点头:“你这话说的极是。我闲来时喜欢看书,也翻阅过一些笔记。宋代何薳的《春渚记闻》中,对你的故事记叙的更为详细,说你有一首《黄金缕》传世,脍炙人口。这么说,你已经故世五百多年了?”

    此时司马槱幽幽地长叹了一声:“其实这《黄金缕》并非出自在下之手,系是世人的误传。——五百年对于我来说,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在阴间无所事事,日复一日,也不知道寒暑易节,故而时间观念也就淡了。说起来,还是阳世有人情味啊。只可惜我们不能随意出来走动,每年只有一、两次机会到人世来。”

    小青:“为什么?不是都说鬼魂飘忽不定,行踪诡秘吗?”

    司马槱说:“那是世人对‘鬼’的理解。其实,我们鬼界也像人类分成穷人、富人,好人、坏人一样,分成两种,一种是像我这样的在编的鬼,是阎王的花名簿上注册的,所有行动都受到阴间有司的监督,管理,一句话,就是有身份的鬼,享受家族的祭祀。如果我们自己愿意,可以排队申请投胎转世。另一类鬼是野鬼,它们的魂魄无所归依,飘忽无定,也不属阴间管辖,不享受家族和各类的祭祀,不能投胎,有点像人间的流浪汉,而常常在人间作祟的,差不多都是这一类鬼。”

    小青心下一凛:“那么司马先生,你是野鬼呢,还是在编的鬼?”

    司马槱笑着说:“小姐不必忧虞,我是阴间在编户籍的鬼,不会伤人的。”

    小青说:“既是如此,你为什么不去投胎呢?”

    司马槱叹息一声:“我是看透了人间的世态炎凉了,倘若我有幸投胎在富贵人家,免不了又要去鱼肉别人,良心上过不去。倘若还是不走运投了穷困人家,还不是照样一世做牛做马,不得清闲?!因此我情愿呆在阴间捱日子,不见天日。比如有一天碰上清平盛世了,那时再去投胎,才不枉了为人。”

    小青说:“我知道,你生前曾经做过杭州知府,也为百姓们办过一些实事、善事,后来病逝于任上,葬在钱塘江边。据说你跟葬于这孤山后的苏小小,还有过一段曲折感人的故事?”

    司马槱说:“坦率地说,我也正是因为她,因此几百年下来,才把户籍安置于此的。只是这么长年月过去了,我始终都没有再见过她一面。我早就听说了,西陵下的那座苏小小的坟墓,是个空冢,她的遗骸并不葬在里面,因此,她的魂灵至今不知去向。我曾经问过管理簿职的阴官,却查不到她的名额,因此估计她还是个野鬼,四处游荡。我在每年八月十七这一个晚上,都要到她在西陵的坟头,对着空冢,祭奠一番,也不辜负了生前和她鬼魂的一段宿缘。”

    小青听了,心里感动:“如此看来,你果然是个情种了!司马先生请坐,到了我这里,你就是座上宾了。咱们不分人鬼,但请尽情一叙……”

    司马槱拱拱手,就在小青几案的对面坐下,一边环顾着屋子,一边以指轻轻叩击桌面,笑着说:“我觉得小姐的名字,颇有意味。这‘小青’两字,似乎是从‘情’字拆解开来的。不怕小姐见笑,我看小姐姿容娟娟楚楚,服饰里朱外翠,如秋海棠花,而气质秀艳又有文士风韵,真不枉了这芳名。苏小小能与你为邻,也不寂寞了。”

    小青听他这般解说自己,心里欣喜,不觉红了脸。她自幼就十分在意自己绮丽的容貌,以为是造化所赐,因此时常吊影垂怜。她笑着说:“司马先生这般解析我的名字,倒是出我意料之外了。小女子谢过了。”

    司马槱又说:“——小姐,今夜在下酒兴忽发,却苦于无有知己对酌。不知你能否陪我喝上两杯?”

    小青听司马槱想邀“知己”对酌,看来他显然是将自己目为人世知己了,事虽突兀,但是对于久处清冷孤寂佛堂的小青来说,却不啻于在兴建注入了一股热流,芳心不觉一漾。于是她微笑一下,正要挪身下床榻去拿酒,司马槱却笑着摆摆手:“不烦小姐劳动,在下已经备下了薄酒。”说着手一挥,立马就在几案上按下了几道精致的下酒菜,一壶酒,两只银杯子小青在两个杯子里倒满了酒,两人对酌一杯。小青说:“这酒是绍兴府的‘女儿红’啊,酒味醇正,少说也有二十年了,不知先生从哪里弄来?”

    司马槱有些伤感地说:“这酒已经在窖中埋了有二十五年了。——‘女儿红’本来是在女儿出生的那天釀的酒,为的是在女儿出嫁时拿出来待客。只可惜这家藏酒的主人的女儿,却在十八岁上,因为暗恋中的一个公子另娶了别家的女子,她愁苦至极,郁郁而终了。因此这酒一直藏着。今天傍晚时我要去西陵,正好路过她家,探知那藏酒的来历,就要花重金向主人家购来,拿去祭奠苏小小。没想到那家主人也是个性情中人,听说我要去祭奠苏小小,酒资居然一文不要,就将两大罈‘女儿红’送给了我。我在西陵祭了一罈,剩下一罈,不敢独美,便请小姐共同品尝。”

    小青谢过了:“看来这酒我不能不喝了,就当是替那位痴情的女子喝的吧。——司马先生,小女子有个请求,不知当说不当说?”

    司马槱笑看着她。小青说:“苏小小凄艳哀婉的故事,我早已耳熟能详,在我眼里,她是个痴心奇女子。不过对于先生和她的那段传说,小女子却不甚了了,笔记中也只是蜻蜓点水一般,寥寥几笔就带过了……”

    司马槱笑着说:“我知道姑娘曾经作有一首《拜苏小小墓》的诗歌,外人少有赏读到的,可否给我吟赏一下?”

    小青默念一下,就轻声地吟诵道:

    “西冷芳草绮粼粼,内信传来唤踏青。杯酒自浇苏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閒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如我,岂独心碎是小青。

    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忽幽梦慈亲。说是浙江潮有信,浙潮何日到广陵。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是朝阳第几名。瘦影自怜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司马槱听着听着,竟是痴绝了,他双眼无神地望着窗户方向,嘴里喃喃着:“同病相怜,真是同病相怜啊。”

    小青说:“司马先生,现在你可否给我说说你们俩的那段故事了?”

    司马槱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姑娘如有兴致,不妨让在下慢慢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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