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医院,大家都跟约好一样沉默了下来,悄悄走到木犀的房间门口。木犀还在重症监护室里单独隔离观察,木犀妈妈出来,“难为你们还总来看木犀,前几天……”阿姨说到这里,突然不说话,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唉,你们进去吧。”
午后的阳光洒在木犀的头发丝上,她是瘦了许多,本来就清瘦的脸更加棱角分明。她穿一件鹅黄色的宽松睡衣,正在看一本《山海经》,黑头发垂到书上,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什么,显得有些严肃,苍白的小脸却因此显得生动了。书是上次我们看她的时候她托郑玉带来的,看样子快看完了。
“傻木头,都病成这样了还看书!郑玉他们没一个好东西!”虎儿一步抢到众人前面,夺下了木犀手里的书。她一直叫木犀傻木头,其实我觉得木犀不木,也不傻,木犀是桂花的意思,我觉得她就像一树桂花,安静,美好,会散发出清淡的芳香,因此虎儿这么说的时候,我总听着很刺耳。当然这些话是不能跟别人说的。
木犀也不生气,“在这里太无聊了……看看书挺好。”她如今说句话也要喘口气。
我看郑玉,脸突然红了,他无视虎儿的白眼,急急忙忙地说,“木犀,你还想看什么书,你说吧,我给你带。”
“这本还没看完,等我看完了让我妈告诉你。”木犀微微一笑,又把眼光转过去。
我们说话这会儿,迎春已经摆好了凳子,柳三儿急忙张罗,“光站着说话干嘛,坐吧。”
小迎春凑到木犀床边,摸摸木犀的脸,“木犀姐姐你瘦了。”然后拿出自己随身带的小红包,“我自己在家做了几个糕饼,姐姐你尝尝。”
木犀勉强吃了几口,又都吐出来,迎春吓得哭起来,空气一时凝固,我心如刀绞。没说几句,我们就退了出来。
我出了门又折回来,跟木犀说:“你等着,我一定治好你。”
她眼神有点错愕,不置可否,只是失神地望向窗外。
刚出医院大门,我和郑玉就甩开虎儿和还在啜泣的迎春,柳三儿安慰了迎春几句,也跟了上来,三个人跑到了我们的秘密基地——大湖旁边的树洞,躲了起来。
今年我和郑玉都十八岁,柳三儿十九,我们真的长大了,以前能够容纳下我们三个的老树洞,如今只得三个人都蹲着才能勉强容纳。
郑玉拿出一包烟,“抽么?”我们都摇头,他自顾自抽了起来。
刚抽一半,我拍拍他“给我一根。”郑玉看看我,递过去一根烟。我不会抽烟,可是吸起来没觉得呛,学着郑玉把烟圈吐出去,觉得刚才的事情就像过眼云烟,没有发生过。
“什么时候走?”柳三儿问我。
“后天。”
“那时间不多了。”郑玉狠狠掐灭烟头。
我把烟一扔,“别绕弯子了行吗?到底怎么救木犀!”
“芋头,你别急。”柳三儿拍拍我的肩,“事情是郑玉发现的,你快去上大学了,我本来不打算叫你。可是郑玉这小子说,这事儿非你不可。我把话先撂这儿,木犀已经快不行了,没必要连你也搭上。”
“柳三儿你能别乌鸦嘴么?什么叫木犀快不行了!”郑玉瞪了柳三儿一眼,“楚遇,你奶奶是不是有个首饰盒?”
我有点奇怪地看看他,点了点头。
“你见过里面什么样吗?”
“见过,都是些漂亮小石子儿,小时候一起打水漂,不是还分给你们过吗?”
“那个首饰盒有几层?”
他这么一问,我还真懵了一下,以前我的注意力只在石子儿上,从没仔细观察过盒子。“嗯……三层吧?”
郑玉和柳三儿交换了一下眼色,“今晚上十点,带上你奶奶的首饰盒来这儿。”
“不是,到底怎么回事儿?你们好歹给我解释解释吧。”我有点急了,他们再怎么说也给我个理由吧。
“楚遇,明眼人都知道你喜欢木犀。”郑玉手指在地上划着道道,装作漫不经心地说。
“那个,我……”
我一时语塞。我以为我隐藏得很好。
“你想救木犀吗?”
我点点头。
“咱们三个从小玩到大,你要是信我,就什么也别问。照着做就行了。”
“芋头,你……”柳三儿还想说什么,可是被我打断了。
“柳三儿哥你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马上回去,咱们晚上见。”
话没落地,我就钻出树洞,往家那边跑。一个首饰盒能救一个女孩,放在以前我无论如何都不信。可是如果这个女孩是木犀,哪怕有一点希望我都不会放弃。我现在能理解电视上说的患者家属被骗几十万的事情了,关心则乱。
我一路跑回家里,刚进厅堂,才发现腿肚子酸痛。不出所料,家里空无一人,奶奶肯定又去打麻将了。但是我还是下意识地放轻脚步,摸进了奶奶房里。
奶奶房间里有一个带大铜镜的梳妆台,那个首饰盒就放在那里。记事起我就从没见过奶奶打扮,可这个梳妆台奶奶总很讲究地擦洗保养。
我把首饰盒拿起来,果然是有三层,长大以后都没怎么注意它,感觉它也和奶奶一样,随着岁月渐渐苍老,已经看不出曾经的颜色。我把它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第一次做贼,得手就如此容易,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奶奶是很爱惜东西的,这个首饰盒摆在这里这么多年,想必也是她的心爱之物。可是,为了木犀,顾不得这么多了。
东西如约拿到了地方,可打起手电筒,湖边树洞却空无一人。我一时有些窝火,如果这真的是个恶作剧,那他们真的过分了。
有人从后面把手搭我肩上,回头一看,是郑玉这小子,“东西呢?到手了吗?”
我把首饰盒放到郑玉手上,他对我点点头,吹了个哨子,柳三儿拖着一个大渔网从林子里出来了。
“你们搞什么飞机?大冬天的打什么渔?”
郑玉赶紧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小声点!”
柳三儿嘿嘿一笑,说:“郑玉从他们族里的藏书阁看见一本奇书,上面说,你们楚家有一颗家传的夜明珠,乃是鲛人之泪,在月光之下放在咱们这个石灵湖边,用你们楚氏族人的血做引子,可以吸引湖底的鲛人上岸,用鲛人的血肉煮成汤,喝下去可以长生不死。”
“噗”我差点儿一口老血喷出来,“郑玉,你说可以救木犀的,就是这个?”
郑玉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无聊。可笑。可是我更多地感到的,是一种被欺骗的愤怒。刚刚燃起的希望,就这样被兜头一把冷水浇灭。亏我还把他们当兄弟。
我一把抢过首饰盒,抬脚就走。他们到底是十八岁还是八岁?竟然这么愚蠢。
郑玉抢在我前面拦住了去路,“人可以走,盒子留下。”
“郑玉,我家条件你不是不清楚,夜明珠?我长这么大,只见过玻璃球。拿木犀的病开玩笑,很有趣吗?”我几乎没说过重话,可是这次,我真想骂人。
“我没开玩笑。”
“嗤”我一声冷笑,“你要夜明珠是吧?好,我给你看。”借着月光,我打开首饰盒子。
第一层,不出所料,是很多漂亮的细碎小石子。
第二层,什么也没有。
可是,第三层,上了锁,我用力抽一下,打不开。
就这么个盒子,居然上了锁。
我看看郑玉,一时没了主意。
郑玉拿过盒子,从钱包里拿出一根小小的银针,伸进锁中,挑来挑去,只听“叮”的一声,锁开了,他拉开抽屉,里面有一颗鹌鹑蛋大的圆润石头,在月光下发出夺目的绿色光芒。
“真……真有夜明珠。”我惊呆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郑玉小心翼翼地拿出夜明珠,放在了柳三儿铺好的树叶上,然后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楚遇,来,伸手。”
“干嘛?”
“楚氏族人的鲜血啊,伸手。”
柳三儿趁郑玉不备,一把抢过匕首,“郑玉你差不多得了,万一芋头失血过多怎么办?关键是这事儿也不一定灵验。”
“三儿哥,都到这一步了,不管怎么我都得试试。”我想起木犀,就觉得即使失血过多死了,那也是值得的。说不定她听说我因她而死,还会一辈子记着我。
“刀给我。”
柳三儿还想说什么,他看看我的眼神,非常决绝,不容置疑。
我拿起刀,感到了一丝恐惧。小时候我和奶奶学水墨画,不小心用裁纸刀割破过手,锋利的刀子划过皮肤,一开始感觉不到疼,但是接下来,你会疼到不能呼吸。我想起了木犀,想起小时候她总是和我们一起摸鱼,想起她乌黑的头发,想起她看着我的时候绝望的眼神。
我一咬牙,一跺脚,在手腕上狠狠割了下去。
“妈呀!芋头你是不是傻!你割手指头不行吗?谁叫你割腕了?你是真想壮烈牺牲啊!”柳三儿急得跳了起来,一把按住我的伤口,血慢慢涌了出来,滴在了地上的夜明珠上。“不行不行,得赶紧叫人。郑玉你快来帮忙啊!你还是不是人!”
我用力推开柳三儿,“我没事,你们快把网准备好。”
就我们大呼小叫的这一会儿,湖面上突然有了动静,一个极大的涟漪迅速扩散开去,水面起了丝丝波纹。郑玉捂住了柳三儿的嘴,示意柳三儿和他一左一右布网,慢慢把目标围住。
失血让我感到浑身冰凉,但是疼痛又逼迫着我清醒。我看见水面上浮起一个鱼鳍,可以预测,水面下的是个庞然大物,而它现在正呈s形迅速冲我游过来。
鲛人会是什么样?是不是和灾难片里的异形一样,密密森森的牙齿,可以把人撕成碎片?
我看见水下,居然伸出了一只人类的手臂,我吓得有点脚软,但我强迫自己镇定。又是一只手臂,接着水波阵阵,慢慢浮出一个头顶,竟然是长发。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只听郑玉吹了一声哨子,他和三儿一齐收网,这个奇怪的东西受了惊吓,刚想往湖边退,却被卡在了网里,用力拍着水面,发出“呜呜”的声音。
柳三儿扯下衣服包扎了我的手,“怎么样芋头?”
我摆摆手,定睛去看那东西,已经被郑玉拖上了岸。之前我预测那东西是个庞然大物,可是我错了,那东西身形娇小,仔细看,非常像个女人。她没有穿衣服,缩成一团,身上都是被渔网划出的血痕。此时她双手环抱胸前,正在呜呜地哭泣。
我上一次见到没穿衣服的姑娘,还得追溯到小时候和发小们光屁股玩儿的时期,看见这么个女孩子,即使她是怪物,我也觉得我们有些太过分了。不,应该说,我们才是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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