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沈医生如何劝说,他的父亲还是抱着头,不肯把自己的脸漏出来。
他的嘴中翻来覆去只有这样一句带着哽咽和哭腔的话:“我没脸见你。”
几个月之前的事情深深地伤害到了这位中年科学家的自尊心,哪怕这种蠢事是他自己做出来的。
“爸爸……”深感无力的沈医生,也只好抱着自己的父亲,陪着他一起哭。
当然,在父女抱头痛哭过后,无论父亲觉着自己再怎样没脸见女儿,最终还是不情不愿的抬起了头。
父女两个总不可能一辈子不见面了。无论父亲做出了怎样令他自己羞愧难当之事,他的女儿总还是会选择原谅他,血浓于水。
这对父女的事情暂且不谈,另一边,在商定了建立联合参谋部的细节之后,令月、西芙以及莉娜则一同谈论起了伽利略人类未来的问题。
十分幸运的是,三人并没有在根本的政策方针上产生冲突,莉娜同样也认为,目前的人类在伊莱斯这棵大树底下好乘凉,不过,对于伊莱斯人想要彻底改造七十一殖民地官僚机构的问题,莉娜却颇有微词。
“这完全是在颠覆我们的根基……”
“它们想要将旧帝国的传统摧毁殆尽……”
“如果我们真的能够在伊莱斯的框架之下重新建国,我们干脆改名为第二伊莱斯联邦或者干脆并入联邦成为其中一个成员国算了。”
“我简直无法忍受,它们将我们这些世代为帝国奉献一切的贵族阶级置于何地?殿下,唯独这个,我简直无法忍受……”
对于莉娜的抱怨,实际上令月和西芙都是能够理解的,不过理解归理解,赞不赞同就是另一回事了。
如果令月接手的是一个完整的旧帝国,那么,令月当然会十分照顾莉娜的“感受”,毕竟旧帝国的支柱,就是如同莉娜这样的贵族世家。可是现在,她却相当为难。她无法为莉娜花大饼,她不想忽悠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她必须照顾到西芙的感受。
一直以来被令月视为前辈和偶像的西芙可是根正苗红的船团人,令月觉着,如果自己表现出了过于照拂旧贵族的倾向,会惹她生气。
老实讲现在的令月很为难,说实在的,众口难调,她想争取到每一个人的支持,她想让所有人齐心协力完成复兴人类的大业,不过她也很明白,这有些过度理想化了。
对于莉娜的抱怨,西芙当然是不满的。不过她虽然年轻,可是从小就接受精英教育,是作为领导者来被培养的,她并没有直接了当的去对莉娜的抱怨表示不满,而是用现实来劝诫这位大小姐:“过去的那一套已经行不通了。很明显,如果我们想要在伊莱斯这颗大树底下乘凉,那么我们就必须接受伊莱斯人的要求。而它们德核心要求不是别的,它们想要彻底根除我们政治文化中的军国主义。只有用手术刀将这种思想从我们的文明之中彻底根除,它们才会放心。”
“问题是,这种传统是我们生存在这个星区的根本,我们,正是依靠着军国主义、集体主义的力量,才得以在这颗星区扎根。”莉娜引用了一句自地球时代就开始流传的名言,来佐证自己的观点:“宇宙就像是一个森林,每一个文明都像是带枪的猎人,我们根本就不应该为了外国的援助和好感,就放弃自己的根。”
莉娜之所以持有这样的观点,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她的阶级属性。身为一名大贵族,怎么可能轻易放手自己先辈们披荆斩棘才换来的特权?另一方面,她也是从小被作为一名贵族教育的,贵族的传统道德观与世界观,也深深地扎根在了她的心中。
听到两人的讨论或者说是争论,令月便不由得感到头痛。
但是没有办法,她必须耐心的听下去,她必须背负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重。
谁让她发下了拯救伽利略人类的宏愿呢?谁让她下定决心,继承安娜公主的身份呢?
可悲的是目前的她只能和稀泥。
令月心里很明白,此刻,西芙和莉娜代表的,并不是她们个人,而是两个群体。
如果粗暴一点,可以直接将她们看做是自由派和保守派的代表——虽然西芙身为军事长官时所表现出来的强势,往往会让人误以为她是个强权主义者,可是从小受到的教育,却会刻在骨子里,深深地影响着一个人的价值观。
就像是麦克阿瑟,虽然他在“统治”日本时往往会被人们在背后叫做天皇,可是他所做的,却是利用手中的权力,不停地进行扫灭封建残余的改革。
再比如德意志第二帝国的威廉一世皇帝,虽然他在任期间全力支持俾斯麦,推行各项社会改革,增加工人福利,可根本目的却依旧是为了维持其家族在德意志地区的统治,并且一边在提高工人福利的同时,一边对“农业”大加扶持——说白了就是给予传统容克贵族以经济上的特权。当然,除了经济特权外,霍亨索伦王朝也在各种方面,尤其是军队给予容克贵族优待。几乎每一名德意志帝国军官的名字中,都会带有一个“冯”字——这通常是贵族的标志。
令月不想也不能在两个群体之间表现出任何的倾向。或者说,她必须得让两个群体都觉着,自己会倾向于他们。
为了伽利略人类复兴的大业,两个群体都是她必须要争取的对象。就像是某个伟人曾经采取过的策略那样,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只有这样,才可能看到伟大革命事业的成功。
现在的令月,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和稀泥。不过令她松了一口气的是,西芙和莉娜并没有谈着谈着突然谈崩了翻脸。在经过了充分而又坦率的交谈过后,两人依旧脸上笑嘻嘻的结束了会面。
临走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莉娜眯着眼,冲着西芙说道:“美丽的西芙小姐,抛开你我的分歧不谈,我可是非常欣赏您的,在各种方面都非常欣赏。今晚上,不来一起共度良宵吗?我这里,还有许多珍藏了两年之久的美食美酒呢。”
“大战在即,还是算了吧。”西芙笑着婉拒了莉娜,“如果阁下在援救船团的战斗结束之后再次盛情相邀的话,那么我会欣然赴约的。”
“那就那么说定了!”莉娜开心的打了个响指。
令月一阵寒颤,她突然发现,自己周围的女孩子们,好像远比自己所想的,要开放许多啊?
……
与令月这边兼有冲突与暧昧的交谈不同的是,另一边的船团,真的已经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目前弗瑞德穆之所以还没有失守,全是靠着塞瓦斯托波尔要塞这个超级堡垒星球顶在前面,只要塞瓦斯托波尔要塞不陷落,那么欧尔克就完全无法登陆弗瑞德穆。
不过,塞瓦斯托波尔要塞究竟还能够守多久,就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了。塞瓦斯托波尔固然可以号称“不落要塞”,但这并不代表,它就是真正无法从外部被攻破的要塞。就像是地球上的那个塞瓦斯托波尔被英法联军攻破之后又被德军的古斯塔夫大炮攻陷过一样,如今的塞瓦斯托波尔要塞,也面临着陷落的危机。
原因无他,和克里米亚战争时的地球塞瓦斯托波尔面临的窘境一样,如今的太空塞瓦斯托波尔,同样补给不足。就算要塞本身易守难攻,可是驻扎在要塞内部的守军们,却是需要吃饭的,而他们手中所持的枪械,要塞表面的超巨型火炮,想要开火也是需要弹药或者电力的。
如今的塞瓦斯托波尔内部的战略储备已经不足以支撑一个月了。如果围城战再进行一个月以上,那么塞瓦斯托波尔要塞就会面临实体弹药不足的窘境。而如果围城战再持续一个半月,那么塞瓦斯托波尔要塞就再也没有什么新鲜的有机物可以作为食物了,到时候只能进行粪便再处理……虽然听起来很恶心,但是如果不这样做的话,那么要塞守军便只能人吃人或者干脆举白旗投降了。
塞瓦斯托波尔唯一不算紧缺的资源便是电力了。虽然欧尔克舰队一直在试图打击塞瓦斯托波尔要塞那遍布各处的太阳能电池板,不过收效甚微。塞瓦斯托波尔表面的电池板体积足以比得上地球上的一整块大陆。
目前的盛凌志并没能受到从瑞德尔传回来的消息,也就是说,他并不知晓,瑞德尔方面究竟会不会派来援军,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用塞瓦斯托波尔拖住欧尔克舰队,然后弗瑞德穆化整为零,强行突围。
但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盛凌志并不愿意这样做。因为这意味着牺牲。他还清楚的记着,自己宣誓就职船团总长时所发下的誓言——“尽自己的一切努力,保护每一名船团成员的自由、生命以及财产安全。”
征用船团企业的财产已经被他视为了毕生耻辱,他不想连船团成员的生命都无法守护。
“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会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一边批阅着文件,盛凌志一边喃喃自语。
帝国灭亡之后船团锁面临的险峻形势,已经在极大程度上损耗了盛凌志的心力。如今的他,不只头发变得花白,甚至连心脏也受到了影响。
最近他经常会因为缺氧而昏厥,不过除了他的老佣人和警卫兵之外,其他人并不知道这件事。
盛凌志将自己的身体状况隐藏的很好。在船团成员的心目中,他必须,也只能是那个精力旺盛的领导人。
他一点都不服老,哪怕批阅半个小时的文件,他就会变得气喘吁吁,哪怕他必须用染发剂,来让自己的头发保持乌黑亮丽——哦,对了,因为有机物的缺乏,盛凌志不得不采用化学染发剂。
“身为领导者,必须与公民同甘共苦啊……”
就这样,盛凌志终于迎来了油尽灯枯的一天。
“总长大人,总长大人,大事不妙了!塞瓦斯托波尔,塞瓦斯托波尔……”火急火燎冲进盛凌志办公室的卫兵,却只看到了一名昏厥倒在办公桌上的虚弱老人,他一下子就慌了神。
“哼,这幅样子,像什么话……”盛凌志艰难的发出了声音,像是在说自己的卫兵,又像是在说自己,或者他干脆就是一语双关,而后他用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重新坐了起来,虽然他仍旧得靠着椅背才能让自己维持坐姿,“说罢,发生了什么事?”
“塞瓦斯托波尔要塞,陷落……欧内斯特少将,重伤……一部分守军带着技术员和工程师们突围了,剩下的守军则决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拖延欧尔克的进攻……”
盛凌志一口老血没忍住,喷了出来,将他批阅文件用的电脑,染得通红……
“总长大人!”
“不用管我!说,塞瓦斯托波尔要塞,到底是怎么陷落的!是因为叛徒吗?”盛凌志须发皆张。
“他们,他们使用了新型的超级武器,一炮就洞穿了赛瓦斯托波尔要塞的装甲……地表以下三百公里的设施全部毁于一旦……而后欧尔克利用要塞设备瘫痪、守备薄弱的间隙投入了极大量的陆战队,要塞守军根本应付不来!”警卫员带着哭腔,“那种超级武器开火的景象,在弗瑞德穆的最外层都能用肉眼看见!”
盛凌志的嘴角忍不住泛起苦笑:“看来,天要亡我……把福泽隆盛喊过来……”
“不用喊我了,老夫已经来了。”门口的方向,出现了一名一丝不苟,留着山羊胡的精瘦老头。
说是老头,其实他的年龄和盛凌志相差仿佛,虽然在体型上相差悬殊,不过两人却都是一样的不善养生。
“哈,想来想去,最值得托付的,还是你这个该死的老家伙。”盛凌志闭上眼睛,虚弱的喘着粗气,可是他的嘴上却依旧不饶人,“你应该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吧?船团就交给你了。”
“哼,用不着你这个八嘎多舌,我自然知道应该做什么。现在,船团是我的了,你这个死肥猪,老笨蛋就乖乖滚去医院接受治疗吧。”福泽隆盛板着一张脸,“当年不是还说过,要和我比比谁活的更长吗?怎么这么早就认输了?”
盛凌志嘴角带着苦笑,再度失去了意识。
福泽隆盛喊来了医生,将昏厥的盛凌志拖出他的办公室之后,堂而皇之的坐在了总长的位置上,通过视频会议堂而皇之的下令:“塞瓦斯托波尔要塞已经陷落,我想诸君已经都知道了。现在,盛凌志总长已经因为急病而昏厥,副总长西芙外出求援,所以按照惯例,由我来担任临时总长一职,我想诸君应该没有异议吧?好了,情况紧急,闲话不多说。相比起塞瓦斯托波尔,弗瑞德穆本身结构相对脆弱,且防御力量薄弱,根本无法应对欧尔克治安舰队的大规模攻击,所以按照盛凌志总长在昏厥之前最后下达的命令,我宣布,船团将启动xiii号应急预案,也就是俗称的‘最终方案’,解体弗瑞德穆,化整为零展开逃亡之旅,各位十人会成员们,以及广大的船团精英们,你们有异议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参加视频会议的船团领导者们,纷纷给出了同一个答案:“没有。”
“那好。迪昂,你带着志愿者,断后,我会将仅剩下的军舰交给你统一调配,你来担任最高指挥员,没有问题吧?”福泽隆盛做出了他的第一个安排。
“好。”迪昂笑嘻嘻的应了下来,“你别忘记了,在很久很久之前,我也曾经是一名帝国军官呢。不过,我不会做指挥官。我对于我自己,有着更好的战术用途。”
福泽隆盛理解了迪昂话中隐含的意思,他点点头,答应了迪昂的请求。
“志愿者最好挑选孤身一人……不!有老婆有儿有女的!”福泽隆盛接着又开始吩咐志愿者的人选问题,很显然,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你们懂我的意思吧?”
“当然懂。为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他们恐怕真的会成为死士吧……”听到这话,日常笑嘻嘻的迪昂,第一次表露出了忧伤。
他这反常的表现,令参与视频会议的其它人,从侧面体会到了,大难将近。
迪昂在中途就离开了视频会议。在执行有死无生的断后任务之前,他还有一件事需要办。
乘坐最后一班——就算不是最后一班,也一定是最后几班的真空管列车,迪昂来到了弗瑞德穆最为繁华的新香榭丽舍大街,走入了开在这条街上的一家冷饮店。
这家冷饮店的名字叫做安茹伯爵小店。
里面的店主人,叫做切莉。此刻,这位切莉小姐正在收拾自己店里方便携带的财产,准备逃难。
见到迪昂,她十分吃惊:“迪昂?你这时候不准备跑路,还来我店里做什么……”
“最后来看你一眼。我马上就要执行断后任务了。”迪昂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神色平静。
“你?断后?”切莉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仿佛是怀疑它出了毛病。
“是啊。无论怎么说,我也是个灵媒呢。”迪昂摇摇头。
切莉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当说些什么。
可是她没想到,迪昂接下来又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其实呢,我是你爸爸……”
切莉手一抖,她手中的手办掉到地上,摔得两半。那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她最喜欢的人偶——一个手持长柄大刀,绿衣红脸的大汉。
说是手办似乎也不太对,按照某种古老宗教的说法,那是武财神,在生前,是一位因为忠义而被人们称颂之人。
切莉呆在当场。
“哈,骗你的。”迪昂露出了恶作剧成功的笑容,而后,他走上前去,蹲下身子,将摔成两截的武财神捡了起来,“真是怀念呢。你母亲明明是个基督徒,我却把这尊武财神像硬塞给她,说她只要每日好好供奉,必定会发财……而她则反驳,就算能够发财,这也一定是魔鬼的力量……”
切莉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
“可以送给我吗?”迪昂拿着两截武财神像,笑着询问切莉,“就当做是我送给你红宝石项链的回礼好了。”
按照道理来说,这是她母亲的遗物,即便已经断成了两截,切莉也应该拒绝。事实上,切莉自己也想要拒绝。可是看到迪昂那仗和女人别无二致却意外欠揍的脸之时,切莉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最终切莉点了点头。
“谢谢啦,切莉。另外,我送给你的红宝石项链,你可一定得好好保存。”迪昂提醒了一句,转身就要走出小店。
“迪昂你等等,你……不想再吃一次我做的冰淇淋吗?”切莉叫住了迪昂。
迪昂低头看了看表,欣然点头答应。
切莉利用店里剩下的材料,和两个甜筒,做了两个奶油冰淇淋,而后将它们交到了迪昂的手中。
迪昂将其中一个塞到了切莉的手中,笑着道:“你也吃啊。”
沉默片刻,切莉点点头,坐到了迪昂的对面。
只是她并没有下嘴,而是静静的看着迪昂优雅的将一整个冰淇淋,慢慢吃完。
“它让我想起了你的母亲。不过,又有点微妙的不同。不过无论如何,现在的我,浑身充满了干劲。啊,久违了几十年的感觉。”迪昂伸了个懒腰,“不知道,这一次我能够制裁多少欧尔克……唔,似乎用制裁这个词并不是很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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