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浔躺在竹榻上,听着院子里的雨声,边上的炉子里有缨缨扔的蜜桔皮,熏得满屋子都是桔子香味。子浔觉得有些冷,掖了掖身上的毯子,缨缨不知去哪了,秦鲸得了云伯的指示,往西南一代的郊外去寻童柏儒丢失的那方墨去了。
子浔原以为童柏儒是这块鬼炆墨最好的拥有者,看样子还是无缘,等墨找回了还是放库房收着吧。童柏儒年事已高,据说他三岁时便已显露绘画的才能,十六岁已经名满南京城,十八岁时一向孤傲的童柏儒和同时书香名门出生的孙小姐喜结连理,聪慧贤淑的孙小姐用她的柔情融化了童柏儒的孤傲,可惜命运不济,三十岁时童夫人得了重病,请遍名医也没治好。童柏儒对妻子情深义重,他们夫妻是城里人尽皆知的才子佳人,童夫人死后童柏儒便再也没有另娶妻,只一心画画养大他和夫人的三个子女。如今童家三兄妹都已成家立业,童柏儒独自和几个家仆住在老宅里,日日思念亡妻。今年早些时候,云伯去童府拜访,见老先生日渐消瘦,脸色也不好,最让他担心的是童柏儒对自己的身体漠不关心,只想早日与忘妻相聚。云伯思虑着童柏儒已是古稀之年,加上身体不是很好,想来是时日无多,作为老友十分不忍心见他如此心灰意冷,便来和子浔商量他那有什么法宝能让童柏儒重新振作。子浔思来想去库房里有一块鬼炆墨,也许能解老先生的思妻之愁,只是这东西邪性太大,不好把控,怕反而害了老先生。云伯宽慰他说人到了这个年纪,又一心求死,还能有什么邪念,让他在梦里见一见童夫人也算解了他的心结,这是对症下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要好。云伯走后,子浔派了秦鲸去调查一番,果然如云伯所言童老先生晚景凄凉,儿女怎么劝他保重身体都没用,请来的大夫都被他撵了出去。翌日,云伯携了童老先生来到子浔的雪炉斋求墨,子浔把墨郑重交与老先生,并未说什么,想来该说的云伯都说过了。没想到当日下午云伯急匆匆来了雪炉斋说是他和童柏儒在茶馆把墨弄丢了,派人把茶馆翻遍了也没找到,子浔也不着恼,只叹道是没缘分了。连着几日云伯都请高人做法搜寻鬼炆墨的下落,然而音讯全无,直到昨日那位高人才算出墨往西南方向的郊外去了,子浔让云伯不要声张,只叫了秦鲸去找,并嘱咐他去城外荒地看看有没有人新扔掉的被子褥子,兴许就能在那里找到。
“少爷!少爷!”秦鲸还未进门就在门外喊开了,子浔起身接他进来,见他全身淋了个湿透,裤腿上衣襟上袖子上都是泥斑,忙推他进房去泡个热水澡换身衣服。秦鲸站着不动说:“少爷先别急,你看,这东西我找到了。”说着从衣兜里掏出装墨的漆雕匣子,“少爷算得真准,你怎么知道它会在郊外荒地上。”子浔用手巾擦拭着匣子道:“这东西是有灵性的,启初它得了主,在外胡作非为,不想让我们找到它,如今是自愿透露行踪,想必是落了难了。你别着了凉了,去厨房让他们给你烧点热水好好泡泡,晚上让孟婶给你炖姜汤。”秦鲸应了一声正要出门,忽又定定地站住,转头盯着匣子道:“少爷,这东西好像有邪性它是不是在外面害人了。”子浔看着秦鲸宝石般透亮的眼睛,他是雪炉斋里最澄澈的一人,并不会被鬼炆墨的邪性沾染,因此自己也放心将找墨的事交与他。
“这块墨叫鬼炆墨,”子浔缓缓说道,“是前朝一个被人称为鬼才的画师所制,那位画师一生都在作画,画技可以说是巅峰造极。然而人都是会老的,画师活到八十多岁,勉强提起笔也止不住手打颤,他不能接受从此不能作画的事实,生是画痴,死了也要和画融为一体。画师把自己的血掺入桐油,用了八十一天制成了这鬼炆墨,一共三块,墨制成的那天画师便一命呜呼,他将心血都融入的这墨里,死而无憾。如今另外两块墨早就下落不明,只有这一块在我父亲在世时入了我们雪炉斋。”子浔用极平淡的语气说完了这个诡异又引人入胜的故事,秦鲸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他说:“少爷,鬼才画师和童老先生都是极孤独的人,能让他们两人相遇真是太好了。”子浔听了心中一震,笑道:“你快些去换衣服吧,我等下去一次童府,亲自把墨给童老先生送去,想必这次他不会再丢了吧。”秦鲸哎了一身便往厨房跑去。
秦鲸泡完澡只觉得浑身舒畅,他换了一身白色便服,跑去前厅一看子浔果然不在,又想缨缨应该是在库房,便去了库房找她。果然,秦鲸在库房门口的桃花树前找到了缨缨,此时雨已停,她正在把一段段的红绸子绑在那棵从不发芽开花的柳树上。“缨缨,”秦鲸叫到“你在这棵死树前做什么。”缨缨看了一眼说:“这才不是死树,是桃花姐姐心情不好,不愿意开罢了,我把这些红绸子绑上,就像开满了花一样,也许桃花姐姐一高兴明年春天就能开桃花了。”秦鲸知道缨缨这丫头虽然只有十二岁,但她有不寻常之处,说的并不是无稽之谈,因此看那棵光秃秃的桃树觉得心里有些毛毛的。缨缨向他招手道:“这上面的枝丫我绑不到,你替我绑吧。”秦鲸笑道,“这么高的树我也绑不到,你等着,我去搬个凳子来。”
两个人把那些红绸带扎完了已是气喘吁吁,秦鲸看那棵老树被他们打扮得花枝招展,若真有什么桃花姐姐想必也是哭笑不得吧。缨缨说:“我们去厨房看孟婶吧,问问她晚饭吃什么。”说完她的肚子咕的一声表示同意,秦鲸想起自己四更天出门只吃了早饭,现在早已饿过头了,便和缨缨一起去了厨房。
厨房里烟雾缭绕,想必是在为晚饭做准备了,管家的孟婶为了让子浔吃得好,每一餐都到厨房亲自监督,她一把抓住了秦鲸道:“你小子刚刚淋了一身雨,这会快过来把姜汤喝了,我给你煮了一大碗。”秦鲸本来就觉得肚子饿得难受,见了这一碗姜汤简直想吐,刚面露苦色,孟婶就端出两只大包子给缨缨说:“知道你们来厨房是肚子饿了,先吃点垫垫,不要吃多了连晚饭都吃不下。”做肉包子是厨房里的绝活,那包子又白又软,有缨缨的脸那么大,秦鲸忙抓起碗咕咚咕咚灌下姜汤。
当下两人坐在廊下吃包子,缨缨照例拿了个包子掰成两瓣,分了一半给秦鲸,这个包子太大她一个人吃完就真的不能吃晚饭了。秦鲸飞速把一个半包子吃完,觉得胃里好多了,他满足地躺在木廊上刚想问缨缨她说的桃花姐姐的事,就见有人在门前张望了两回向他们走来。
来人自报家门是一间酒肆的老板,问秦鲸这里是不是能替人收留一些不太好处理的东西,他有一件物品,只要这里肯收他愿意出大价钱。秦鲸见他面有难色又说得如此委婉,心里便猜到了几分,但他知道老爷去世以后雪炉斋便很少再收进这些东西,原本收着的,少爷也在给它们找有缘人一件件散出去,眼下少爷不在,自己也不好做主,便问道:“你先给我看看是什么东西,等我们少爷回来了再请他定夺。”那人便打开了一个绸布包,双手颤抖着倒出一面铜镜在廊上,仿佛不愿多碰它一下。秦鲸见那就是面寻常的铜镜,只是装饰雕刻比较华美些,不似库房里收着的那些东西阴森古怪,刚想伸手去拿,缨缨忙把他的手拉回,对那面铜镜喊道:“秦鲸是好人!你不许吓他!”说着拉着秦鲸要走。秦鲸知道缨缨自有她的道理,但一走了之不是待客之道,那位酒肆老板听了缨缨说的话似乎十分尴尬,两人正拉拉扯扯,子浔回来了。
子浔斟好一杯热茶递给酒肆老板道:“小孩子不懂礼数,不知这位先生到此处有何贵干。”那老板说道他姓商,在城里经营一家酒肆,生意还算可以。去年夫人过世了,商老板因为思念忘妻,所以将她房里的摆设原封不动都保留了下来。也不知为何,那个房间灰特别多,每天都有下人去打扫还是有擦不完的灰,因为夫人生前最爱干净,房间里是不容有一点点灰尘的,因此下人们都传言那间房子闹鬼,是死去的夫人为了耍弄下人,渐渐的都不敢去那间房间打扫了,直到上个月,有人在打扫的时候在那面铜镜里看到了夫人的脸。商老板说到这哆嗦了一下吸了口热茶继续道,第一次看到的是三个负责打扫的小厮,吓了个半死,回来后在下人里把这事传了个遍,丫鬟们更是吓得绕远路也不肯路过那个房间。商老板知道后呵斥了那三个小厮说他们看花了眼,自己吓自己,为了体恤那些丫鬟他下令从此由男丁们负责轮流打扫那间屋子。结果那些轮到打扫的人接二连三地看到镜子里的脸,商老板索性把那枚铜镜锁在箱子里沉到河底,结果第二天铜镜又好端端地躺在桌子上。这一回连商老板自己都怕了,他请了好几个阴阳先生,都说无计可施,有一位先生和他提到了雪炉斋,说是这里兴许可以解他的燃眉之急。
子浔听完后并不置可否,只说东西可以暂时放在这里,请商老板后日再来。商老板走后,子浔找来了缨缨,问她刚刚在廊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缨缨看了铜镜一眼说:“因为镜子不喜欢秦鲸,它也不喜欢你,更不喜欢刚刚那个人。”子浔笑道:“那你是说这镜子谁都不喜欢?”缨缨说:“不是的它没有不喜欢我。”子浔问道:“这是为什么?”缨缨回答:“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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