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那天,白日里迎亲的车队浩浩汤汤赚足了威风,夜里也不安寂寞。
静女头戴金钗帽,身着霓凰衫,腰环白玉禁步,腕上金光闪闪夺人眼,手捧一双色泽极佳的祥瑞玉如意端坐在洒满了桂圆、红枣、花生等各色象征大吉的瓜果、香草的大红囍床上,头盖也是红色的,轻轻柔柔垂下来。被盖头遮住视眼的女子内心焦灼难安,这是一个怀春少女终于嫁得如意郎的欢喜、亦是一个深闺少女即为新妇的忐忑。
静女心中的欢喜与焦灼同主院、花厅里嘈杂的喧闹声彼彼辉映、繁复交错在一起,化作似长非长的等待。
主院那两颗百年海棠中间搭了个台子,空中牵了铞绳,绳都是金属质地,结实牢靠,绳上每隔三四尺便挂一个灯笼,层层排列下来,烛光竟是把满树海棠映得红人。台上的舞班子请的是举国闻名的舞坊——伊窕坊,乐师将编钟打得缱绻悠扬、丝竹管弦间奏间停,伶人歌声倒是应景,绕梁回响此起彼伏。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花厅又为偏厅,置在主院行廊的亭子里,周遭摆满了合时开放的鲜花,故取名作花厅,也因着花厅里的客人都是些年轻人,便作此名罢了。
青春难得,韶华如花;朝沐绚光,夜犹自放。只可惜,无论是王侯、将相、贵胄、布衣,光阴都是公平的,青春易老、韶华易逝,莫以蹉跎慰苍苍。
李拓今日着了一身喜气的朱红深衣,发髻用暗红丝缎高高束起,簪一青白色和田玉簪,眼睛是微微凹陷的深邃,鼻尖含着,鼻骨高高挺立,尽管下巴不是刀削般的线条完美,但也称得上轮廓分明,不是魅惑的俊美,却另成一番劲硬周正少年。
坐在第一花厅的他怎么看都算得上乘的长相,再加上喜事临门,人多少总是容光焕发的,唯独那始终垂着的嘴角与这夜这景太不合衬。
戏台上的舞看得入了迷,怕也并不是仔细品舞。
商家少爷迨翘向来喜沾花弄月,又顽劣不堪,见他定时拿了银筷凝在空中半天不见动静,就知这位少爷许是又看上谁了。平原君的长孙赵堲调笑道:“看迨翘少爷这神情,该不是看上戏台上哪位舞姬了?”
赵堲说完一把举起金罍杯长袖一掩,嘴角还牵着一缕笑意,然而酒已下肚。
“今日咱们光顾着祝贺李兄新婚之喜,倒是忽略了京都第一负心郎——迨翘少爷。我记得前段日子才在府上贺了商少爷纳得苑瑛楼名妓陈茵姑娘,许是过两日该又聚首商府喝迨翘少爷的花酒了吧,只是不知台上何人这般有福。”
管公子这话说得戏谑极了,还不忘连连‘哈哈’大笑。商迨翘倒也不恼,反倒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嬉笑说来:“雎陟,还真是说对了,本少爷倒是真想将姣伶给纳了回去。”
商迨翘一双眼灵动的转着,玩味似的直勾勾地盯着管雎陟,四目相视、一强一虚,堵得管雎陟一时语塞。
魏荣瓮素来是个玲珑心思的圆滑人,身处其中,难免觉得气氛略显尴尬,手握金罍却并不着急饮下,几番把玩后语气调皮,洒脱自如的谈吐来:“人都言赵地有三喜,今日恐怕又要再添一桩才作数了。”
李拓难得来了趣味,毕竟自打今日一大早换上喜服开始他就一张冷冷的臭脸。听到魏公子这样一提,心里也想知道那三喜和新加的一喜是什么。
“魏公子倒说说,这喜为何喜?”
魏荣瓮放了金罍,修长的手指漫不经意的在杯身上游走,继续道来:“一喜长平战结,两不相犯数十载;二喜赵有公主为敏代,顾盼倾城自倾国;三喜将相联姻作佳话;这四喜嘛”,魏荣瓮看了看商迨翘,笑得奸佞却并无坏意,“这四喜不就是,商少千金一掷为娇娘嘛。昨个陈茵价百金,我瞧那台上的该是千金不止!”
顿时满堂哄笑,笑是玩笑,喜非真喜。这一喜不知折了赵人多少城池姑且得来;然那二喜背后又藏着许多身不由己、情不由衷的伤愁;只这三喜倒是门庭荣、王庭悦,苦于生别人间风月事、红尘阡陌旧,困顿枯酒芳华瘦。
迨翘双指轻捻,摘下一朵身旁绽放得极艳丽的茶花,轻浮惯了的放在鼻尖嗅了好一会,眯着狭长且的双眼,一副受用无穷的样子,活脱一位风月场上的老手。放了花,淡淡说来:“李兄,早闻你府上婢女貌若天仙、生得标致,怎么也不放出来让我等一睹芳容?”
李拓本就为了这宴礼心中不爽快,商少爷真是会挑时间给他伤口上强洒一把盐,当即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了,眸光霎时阴冷下去。
“可不是好一位伊人,要不怎能与李兄同驾一骑。可惜了是位奴婢!”
魏荣瓮这声奴婢说得甚为惋惜,倒像是在提醒着谁今天的场合。宴席后面的应酬话借着酒意也记不清了。待到人们都陆续走后,这一方院落终于冷清下来。李拓望去那些挂满院子的寂寂寥寥的大红灯笼竟有说不出的嘲讽。
月奴忙活了一天,早已安然睡下。李拓回到西厢自己的房内,看着眼前端坐的新娘,凭着醉意掺杂着怒气,随手一挑便掀了红盖头。静女也是美的,只是这美是一份悦目,并不十分耀眼罢。
她睁着杏眼望向眼前这人,熟悉的容颜,同少时无差,是自己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人,今朝总算嫁与他,也算得‘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求我庶士,迨其谓之’,只是此庶士非求我而乃我求。静女正挖空心思酝酿满腔柔情喜对眼前郎,不曾想竟会听到如此冷冰冰的话语自他口中说出。
“以后这间屋子就归你了,我去书房。”
贴了双喜大字的门轻轻合上,李拓已经走远了。
世间一厢情愿者多,倾心相许甚少。烛影残梦映出的反倒多是形如父亲那样另寻所爱的男子。父亲严厉冷酷的脸一幕幕出现在跳动的烛火中,惊动幼时尘封的回忆,疮痍、苦痛、挣扎,种种只给无辜稚子心中留下难灭的伤疤。静女瘫坐在床榻上,睁大了双眸,心中不停默念:拓哥哥是我求的良人,一定与父亲不同。
从家中带来的丫头珠儿此刻正在房门外遥望李拓决然离去的背影,不免心中有气,莽莽撞撞地跑进屋里望了望自家姐。这个珠儿打就被静女惯着,虽然是下人,但待她的情分格外重些。因为静女同母的兄弟就哥哥一个又无姐妹,所以,珠儿倒更像是姐的妹妹一般。她仗着姐的宠爱,性子愈发跋扈,不似一般的下人那样温顺,反而另有一番狐假虎威之感。更是常常口无遮拦,现下可不就大胆地埋怨起自家姐来:“姐,我看八成那传言是真的,你怎么就偏要嫁到这李府来,还和老爷闹得那样僵,珠儿真是为你不值。”
烛珠儿嘴嘟起,生气的模样有种难言的娇憨可爱。静女当然知晓她是在关心自己,但又担忧珠儿一向口无遮拦的性子会惹祸。从前在自家府上,自己担待着也就过去了。可是,古来出嫁随夫,只怕再容着她这样下去以后定要闯祸。于是换了柔目,改了慈面,肃然正色道:“珠儿,你要再这样胡言乱语,我便让长兄遣了你回去。”
烛珠儿听姐这样说,也不好再抱怨什么。循旧帮姐整理好头饰,铺好床被,解了宽大礼服便退出去。
半月过去,静女也感到平生以来最深的漠然。常言宴尔新昏,如兄如弟,自己千求万求求来的这段姻亲却不尽如意,背道相驰。愈是这种焦灼不定时节,府中更有各种二公子心系奴仆,让新妇独守空房的流言蜚语四起。传到静女耳里,她也未敢色变置喙。多年的深闺教养叫她不论面对何事都不能露了怒色,反倒白白叫人看了难堪,可这心里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个中滋味。
春雨落完,天便开始伏热。难得日头晴朗明媚,烛珠儿扶了静女到老夫人处问安。老夫人这一方院子很是清净,装饰也落落大方。人老了,就不愿再理会一干世间俗事,每日看看花,品品茶,四时变幻、秋朝春暮甚是能得余生清欢。
静女一进院门便注意到伺候在老夫人身边的女子,直把老夫人逗得笑声连连。烛珠儿见是她,眼底没来由就泛起了愠意和不屑,静女察觉到珠儿的失态,当即剜了她一眼,端庄的走进院子里,甜甜唤一句:“祖母今日真是好雅兴,花草修剪得这样招展。”
老夫人花甲之年、早已两鬓斑白,可精神头却胜过许多年轻人。循着声音回过头来,才瞧见原是孙媳来了。
“静女来了!祖母这两天得了好些茶,正好你来,便拿去尝尝,看看同郭府的茶叶相较如何?”
李老夫人一面说着一面拉了静女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的石凳上。月奴候在老夫人另一旁站着,静女时不时的抬眼看向她,叫月奴有些惶惶不知所措。静女收了目光,柔声答道:“自然是好的,静女都嫁过来半月多了,家中事许多已记不太清了。”
老夫人听她这么说,放心的拍了拍她的手,拉着静女转身就往屋里去,一番攀谈后吩咐月奴晚些时候将楚地得来的茗茶送去西厢给二夫人品尝。
老夫人如此安排倒是全了孙媳,自己也未明说什么亦算不得惹孙儿不喜。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静女心中默默叹畏,不知不觉中已走出老夫人的住处良久,出神之际迎面撞上一位同李拓差不多身量样貌的男子,抬眼才惊觉自己失了礼数,忙道:“四弟,对不住。这是要去看望祖母?”
李谓施施然一笑,礼貌性的寒暄道:“二嫂可别这样说,都怪弟弟走得急撞着了二嫂。娘说祖母得了些好东西,便想着祖母的好东西可宝贝了,不得来瞧瞧吗?”
说罢转而顽皮一笑,又道:“二嫂我就先行一步了。”
静女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表示应允,心里想着李拓要是对着自己能有他四弟一半的热枕也就足够了。
傍晚时分,月奴携了一个精致的雕花半镂空木匣子从西厢的侧门进来。苑昱见着,开心地叫了一声“月奴”,月奴一听就知是她,忙走过去,眉眼带笑,满心欢喜道:“苑昱你是不是又偷吃了,怎么瞧着像是胖了许多。”
苑昱伸手便要去打她,这么多日子没见着,一来就专挑自己不爱听的说,佯装生气的鼓起腮帮子,说道:“你呢?人是长得好,就是这脑子怕是没长好,连带着眼神也不好使了。”
月奴嗤笑道:“是是是,你说的对,好了吧!”
说着就要往里走,苑昱忙拉她的胳膊,气闷道:“自打二公子成婚以来,你就没往西厢来过,好不容易来一次都不多陪我说会话。”
成婚后,李拓便打发了月奴让其跟在老夫人近身,还吩咐刘宦嘱咐下去凡往西厢传拿事物这等事也别交由月奴之手,尽量让她不要踏入西厢,免得被少夫人为难。
月奴自从上次马坡狩猎后也一直躲着他,自然是没有什么事绝不会踏入这里。可事事不能总如己愿,今天是老夫人的命令,怎敢假手于人。月奴只想赶紧将东西交接好,扒拉掉苑昱拉着自己胳膊的手,敷衍道:“苑昱,你可放过我吧!一会五姐还找我呢?改天我一定来找你,可好?”
月奴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双眼委屈泛光,苑昱受不住她这作态模样,当即放了手,不舍的说:“你可得说话算数。”
月奴继续往前走,回应一声“好”,就急匆匆跑进廊内去了。曲曲折折的亭廊倒是很迎合走着的人曲曲折折的心境。月奴老远就看见前方回廊的转角处背对而立的二公子,因着自己不走那一条路便不会同他遇上。现下惟愿经过三口转角的时候他别转身过来就好。于是越走近三廊交汇处,脚步越发的轻,头也微微垂了垂,仿佛风一吹,人都要飘起来一般。已是这样的心翼翼了,不知是否能够悄然远离。概是所爱于心间,风静水也觉。恰巧在月奴差一步便走过转角口之际,李拓猛然一回头。那一眼,望穿年少落尽的秋水,至今依旧眉锁难舒。
刹那间,他不禁都要怀疑自己的眼睛。私以为一直逃避她便能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以为不再见她,就能抛去前尘喜与悲,将她的音容笑貌一点一点从心底剜去。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月奴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一刻,心里好不容易堆砌起的墙垒顷刻间全都土崩瓦解。
‘天地无凋换,容颜有迁改’,浮生偏磋磨,试问含情欲谁待?。明明要强行舍弃的反将记得愈牢,光一个背影他也能清晰地感知那人的气息。
幻末泡影、相思成疾,他害怕、害怕而今这一点浮影宛似水中月、疏影动春秋。忙跑过去抱住眼前战战兢兢的瘦削青衫倩影,呢喃道:“月奴,是你,是吗?”
他沉重的气息打在月奴脖颈间,叫人心底没来由的一阵酥麻。月奴是不该走这一趟,可又岂敢违了老夫人的命令。
她一手攥紧了盛有茶叶的匣子,另一只手用上吃奶的气力挣开二公子环住自己的双手,噤声一句:“烦劳二公子自重。”
‘自重’,滚滚红尘未曾道一句珍重,沾染我心偏逢天意捉弄。
西窗无遮拦,这一切正好被西厢主屋里侍弄宝钗的静女与站在一侧的烛珠儿看得一清二楚。烛珠儿当即气鼓鼓的说:“姐,你倒是看得下去,我可忍不了。”
烛珠儿打陪在静女身边,自然视她为自己的贴心人。闺阁女儿家闲话多,过去思慕的情郎身上百好千好,怎忘了一厢情愿休要问他一句值不值得。
李拓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觉说什么都是多余,无奈愣愣看她远去的背影。而此时,同样有一双爱而不得的眸子透过支开的半扇窗柩望向他,目光里是写不尽的幽怨与哀妒。
月奴跟着一厮进了屋,双手恭敬奉上匣子。
“少夫人,这是老夫人差月奴送来的茗茶,请少夫人笑纳。”
珠儿接过匣子打开匣盖拿到静女眼前,静女看后扯出一丝浅浅笑意:“祖母的东西真是好,这茗茶光闻着就芳香扑鼻。”
说着烛珠儿已经把茶不紧不慢地搁在了静女身旁的花梨四仙案上,月奴附和着说道:“少夫人喜欢就好。”
月奴琢磨着少夫人也不愿她老杵在这碍眼,便辞道:“老夫人若是知道少夫人如此喜欢这茶叶心里也是欢喜的,月奴做完事就先回老夫人院中复命去了。”
静女抬眸随意扫了她一眼,吩咐烛珠儿道:“珠儿,去送送月奴姑娘。”
烛珠儿听了差遣,答道:“诺。”
两人一并出了屋来,竟有一种难言的别扭。烛珠儿心里本就憋着一股气,面上还要装作客气,很是一副不服气的假客气模样。出了房门往行廊那边去,珠儿便趁月奴不留意间强伸一只脚出来,将其绊倒,狠狠摔了一跤,跌落之际碰着了假山旁那些终年不扫弄的碎石子,给划破了手臂,立时血就渗出皮肤往外流。
李拓于书房前见了此景怎还按捺得住,箭步迈开朝这方赶来。一掌就将烛珠儿推出好远,烛珠儿脚底不稳‘噗嗤’撞向石阶。
静女从也没拿珠儿当过下人,看她如此狼狈被一个大男人欺负,自是没好气的。然此堂堂七尺男儿还是心里装着别的女人的自己的郎君。饶是再好的脾性也坐不住了。打马般从屋里快步走来扶了珠儿,拿出大家姐应有的傲气和强势,对着李拓丝毫不示弱的说:“即便公子再怎么不喜我,虚与委蛇,也犯不着同我的侍女置气,大可有什么气冲我散就好了。”
烛珠儿见此场景深怕姑爷跟姐自此交恶,慌忙跪地:“公子怎会与我一奴婢置气,都是珠儿自己不心绊了月奴姑娘,姑爷估计也是一时急了性子罢了。”
说着说着珠儿期恳的目光投望向静女,这一双眸子精光精光的,仿佛过去在郭府的时候就那样充满光彩又肆无忌惮,怎么如今也变得低头委语,曲姿待人了?转而想想又岂止姝儿,自己何尝不也这样,细细思遐半月来的日子免不了心上一酸,苦叹‘这真是自己费尽心血向老父求来的姻缘吗?’
李拓与静女相顾愕然,面对静女的强势,李拓只是玩笑一般作答,但那玩笑底下却是绵绵无尽的寒意。
“夫人多虑了,事出有因,为夫也是不心而已。”
说完,扯出一抹淡漠笑意,僵硬而牵强。他一转身抱上月奴,心急火燎绝尘而去了,留不得内廊里的人还想说些什么,只余下喷薄的日光,洒满跪着的珠儿的身躯、嵌入站着的隐忍的静女的面庞。
高墙宅院里的女人日复一日的消磨着年华,君不见妾鼓瑟绵绵、起舞翩翩;又何以见妾翠消红减、泣涕涟涟。这貌合神离的戏码不知不觉间已演了一年光景!
那婢子固然生得不凡,做派却称得上老实。但是家里总放着个让夫君魂牵梦萦的女子,搁在谁心里都是过意不去的。静女想趁翁亲派遣李拓视察乐伯父所在的阴山九原边界之际,回娘家一趟。
说来此次归宁是静女出嫁之后的首次归宁,自然隆重些。用了色泽上佳的石黛描好两弯柳叶吊梢眉,青丝绾成盘云髻,头簪雕空海棠软银钗,添一支散玉金步摇,薄施胭脂娇香淡,朱唇点点荷色鲜,身配一件全丝手工绣春花浅蓝轻薄锦服,外加一件红白披风,在烛珠儿的搀扶下跨入郭府。
她定睛看去,往前来迎接她的人里找了很久也未寻到父亲的身影,心瞬间仿似漏掉一大块般失落了许久。姨娘还同从前一样惯会找岔子,当着下人面随口便道:“大姐真是难得回家一趟,估摸着是在夫家生活安乐、相夫教子得都快忘了娘家吧!”
长公子郭弈立于一侧脸都青了。父亲讨的这位姨娘不止市侩而且低俗不堪,而今此等场合一点大体都不识。哪壶不开提哪壶,如今邯郸谁人不知李将郭相联姻背后是怎样一个不得夫心的怨偶姻亲。碍着父亲的面子,郭弈也不好指摘长辈,随即婉言呵责道:“姨娘何故总是忧心妹家事,恐是让父亲听了去不太好。”
得了这一声话里藏刀,那风韵犹存、满脸脂粉气的中年妇人就算怎么嚣张作态,也不敢公然挑衅悖逆郭府嫡长的公子。活像只败斗的公鸡,没了兴致领着一众人等走在前面。
家亲好一阵寒暄过后终于能得空同大哥说说体己话。静女的这位大哥从便特别疼爱她,毕竟父亲的众多孩子里就他(她)们俩同根同枝。
郭弈觉察出妹妹心里的伤怀劝慰道:“妹,父亲虽说未来相迎,你大可不必忧怀。瞧,这屋里一年了都还是你过去在时的模样。父亲心里总还是挂记你的,这屋里的一物一件父亲都叫人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定时打扫的下人若是把物拾摆乱了饶是逃不过一顿好骂。”
静女听了,心里翻洋而起的后悔盘枝错节,艳羡昔年清风朗月烦忧无,焉知今朝易主。悔恨自己的一厢情愿违逆了父亲亦没能得到举案齐眉的郎君。愈胡思乱想,愈是千态万态为幻象。飘忽间,脑中隐隐绰绰闪现晃荡出月奴这婢子的面貌来,眼神也变得狠厉凶芒。
“妹可是有什么不称心的事?”
郭弈见此,心中默默叹息不已。曾经天真烂漫的女儿家嫁做人妇后竟也变成了满怀心事的妇人,难免叫人心疼。
静女正愁无计可施,同胞至亲的哥哥也没什么好瞒着,索性全都说开了,好叫哥哥为自己想个法子把那婢子给弄走。多少次于午夜梦回中都想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她解决掉便好了。终归人命关天,再则自己的心肠何时这般歹毒了?胆子亦未大到背上人命还能安然枕眠,倒不如把她弄得远远的?于是左思右虑半天方才嗫嚅道:“大哥,可否帮妹一个忙?”
“妹妹但说无妨。”
“妹听闻王上欲将敏代公主嫁予西秦幼王,若是公主得了秦王青睐做上王后,止了两国烽火倒也不负国色。想必王上定然十分重视公主远嫁这件事,陪嫁的媵墙、宫人、女婢,料想规模应是不。妹想……妹想求哥哥以咱们家的名义塞个人到最末的奴婢里面去。”
静女拐弯抹角,吞吐半天终于把心中所想述尽,面上仍是隐隐不自在的容色。
“这有何难,你只管说那人是谁就好。”
静女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下。忙说:“是夫君府上一婢唤月奴。”
郭弈早闻坊间传言,今日妹妹亲求看来是确有其事了。那便不论如何也要帮妹妹一把才算得上为人兄长。
“行,妹。王上的意思差不多十日后便会派信陵君家驻赵的公子亲任此次看护,随平原君一道护送公主前往秦国。我三日后就去会会这个邯郸城中最玲珑心肠的魏公子,你让珠儿准备好人,估摸着八日后我便派老刘去找姝儿,到时将那婢子交给老刘就好,剩下的事哥哥自会安排妥当。”
筑庭柯深锁,烟波映入月色。算着日子那婢子已经穿行在西去的路上了。风拂过回廊,一池芙蕖飘香。初夏的热气,清新中还带着点点迷眩,‘不得已,忽分飞’,漂泊在他乡。
昨日月奴醒来已是月上柳梢时分。她睁着惺忪的双眼看了看周遭环境,过于陌生的屋舍里杂七杂八围坐着许多素未谋面的女子。蓦然回首身旁就只有信尢姐姐一人,心下惊觉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信尢读懂她的目光,双眉微皱、低首垂目,露出几分怜惜、几分无奈不舍,只是这份怜惜是否出自真心倒是无人可解了。细声软语宽慰劝来:“月奴,咱们往后就要往秦地去了,这是二夫人安排的,跟着公主的陪嫁队。”
月奴定睛看了看信尢,她自然明白二夫人要将她逐出李府的原由,却如何也不明白怎么就牵连了信尢姐姐,当即问道:“月奴心里明白二夫人将我遣走是为何,月奴也无话可说,只是怎么牵连了姐姐我一道。”
月奴说着就想到信尢打就疼爱自己,更是深得李府老人的喜爱,恐是早就将府上当做倚赖终生的家来看待了。这下受了自己牵连遭此离乡远去,便有愧色。
到底是人心虚了,瞧着这样的愧色也会不自在起来,信尢拉了月奴的手无限温柔慰藉道:“月奴可别这样说,姐姐从就喜欢月奴当然会陪着月奴,像我们这样的人本就乱世浮萍随水流,去哪都是不能计较的,彼此在身边才算不得孤寂烦心。”
那浅浅的笑湾多好看啊,自从二公子与她的事盛传以来,信尢便不再像往昔一般同自己亲密无间。月奴以为再也不能见到信尢姐姐如同时候一样宠溺的微笑,这一弯浅笑轻展时一切都释怀了。眼眶里盈满了感动的泪水,烛光照得它闪闪动人,信尢心上有愧,见到这个傻丫头对自己的心思还是那般纯粹无染更是愧意泛滥无边,害怕自己心一软就说出了真相,当下一把揽过月奴,深拥在怀。
此夜明月高空照,松林石泉清流间。今生的命运不可测,怎知明日谁与同,但求这一瞬,两颗心能相互依靠就好。盼无盼华枝春满名利收,求只求此去万里同风天地为仁余生尽可留。
一月后,李拓归来,满面笑靥扬鞭穿行在邯郸的街巷直奔府邸而来,期许着见到许久不见的佳人,怎料伊人早已隔山阻水遥又远。查访许久掌悉事情原委后,他大闹了许多时日,不是日日酗酒就是乱摔东西。整日面不整、冠不束,憔悴寥落了不少。睡梦里思绪不停翻涌,心又无限惶恐,醒时烦躁,醉也无聊。不免自嘲,十三年前慈心善举抱回的婴儿,竟使得自己情深至此。
入秋来蝉鸣少了半数。虫蝉易凋,人更易走失打散。他闲来无聊,于西厢水榭中举剑临水舞一回,剑峰急转宛若盛唱平生的无畏,侧空飞起刺向谁?只为这红尘似水,问一句故人归不归?莫若长剑为碑,岂料害了相思误尽人间芳菲。
剑舞毕后,西厢还是那个西厢,水榭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人。举目远眺,生年里只剩了:长天阔,短云残。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彩袖莫要捧玉钟,重门暮雨又纷纷,惊觉新啼痕、始上旧啼终;夜半风寒冷厥,人无眠,多少幽怨留人咽,生涯漫漫、一笑难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