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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王门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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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阳的城门修得高大雄壮,圆拱形石门两旁各站了三十来个士兵把守。进了城更为开阔,就似入了花街柳巷一般,怎会是外言所传的漠漠荒地。

    西地因素来在别国眼中带了些粗蛮的意味,所以自昭襄王年间起格外注重问道学说,沿街每两个亭子设有一个学派的堂子在,且未有一时不是门庭若市,风华学子均能畅所欲言立时争辩。这样的开明放在当今六国任一国中俱是不落下风的。

    西地多曲折、群山连绵不绝,房舍建得高高低低、层层叠叠,目之所及多是圆拱状曲线开合得恰到好处的桥与四处错落堆叠的十级石阶,颇有层次分明之美。花树也多,各色齐全,盘绕着这座城犹是一种‘云里不识梦何处,烟花三月始芳菲’的感觉。商铺自然是琳琅满目,不知今日是何好日子,街上人头攒动、人流涌涌,尽管侍卫兵将车队一行人同人群生生分离开来,却仍能感受到那比肩接踵的压力,而且所见的妇人们十之有九是丰腴之辈,全然不似在赵国街头见到的女人多半是干瘪瘦削,一副营养不足的模样。这儿的男人也俱是神采奕奕,平添了好几分英气。

    月奴还从未到过王宫,排在随行队伍的最末端行至咸阳王宫的宫门前时,被眼前景物建筑着实好好地震撼了一场。

    宫门被漆成耀目的暗朱色,宫墙建得极高,横向望不到头,纵里窥去又见不了底,圈住一座富丽堂皇的王宫同那市集布衣之地分隔开来。光那看守宫门的禁军就四五十人,全都梳着单台圆髻,精神头十足;宫门口更是随时有排列整齐、来回巡逻的侍卫,皆身穿暗朱色铠衣,腰上配有长剑,身形高大威猛,一副面容生得凶悍骇人。除却这一类,也少有几张俊美容颜不合时宜的穿插其间。

    刚入宫内的甬道冗长而幽深,一眼望去竟是看不到尽头通往哪。甬道两侧的宫墙高耸立着。一路上只能由宫人领着,队列整齐紧凑跟着前行。不时听到过往的宫人私语‘赵国公主如何美丽’,然而如我们这般下等的奴婢怎可妄想见到公主真容,听些闲言碎语反倒勾得心痒痒。

    初来乍到的各国公主们都住在启辰殿中,虽只一殿但也局域广泛,池亭雀楼无一不缺,景致也是极佳的,算不上亏待了来自各国的天之骄女。

    月奴和信尢被安排在最末等的宫女房,虽然是最差的瞧着也比在李府住过的中等侍女间气派许多。只是这一方殿宇聚集了六国来的人,每日来来往往,各司其职间倒是见识了各地不同的服饰、做派,真是新鲜异常。

    三日后,天还带着伏夏的热,一派烟雨蒙蒙,带着些眩晕的迷离。秦王政决意在这日好好试探一番朝中那帮权臣以及两宫太后意欲何为,早早整理好仪容端坐于上北紫营殿王座上,左右分别设有一座,左为赵太后,右是华阳祖太后,殿内群臣芸芸,为首便是吕相。六国公主依次上前来同嬴政过面,算是礼节了。

    就说这公主从娇生惯养,见过的俊秀男子也是数不胜数。但多数人轻权低,总是赶不上自己高贵。而见过的别国王上、王子不是垂垂老矣便是气度颓丧,抑或阴沉寡言满腹诡计,相比之下,座上那人真是明珠一般熠熠生辉、夺目璀璨。

    他王服覆身,冠帘掩额,纵是一副少年模样,然则眉宇间的沉稳阴鸷瞧来却远超他的年龄,阴冷里仍带点堪比骄阳透亮的英气。不管怎么说总是眉目清秀、鼻挺唇薄的美少年一枚。四目相对间,好些公主暗自春心荡漾。偏是这人永远都只冷冷的,面上瞧不出来欢喜或是厌恶。

    赵太后一直在旁鼓吹敏代公主如何花容月貌,如何才识过人,倒像是王后为自己选的一般。而另一侧的祖太后则一个劲的帮着楚国公主叫好,左口一个阿若五岁便通琴画,八岁已是棋书皆精,扰得这位少年新王不得安生,当即趁机耍起孩子脾气来。

    “母后、祖太后,儿臣这是选的大臣?还是选妻子?儿臣不知。”

    少年将手上把玩着的白玉雕龙佩重重扣在案上,周身充斥着一股隐隐的怒气,快意离了那象征权利的宝座,走下玉阶去。与那些世家公子去花楼挑选姑娘如出一辙,一个一个的凑近,将那从六国来的公主细细看了一遍,若不是从养成的贵气,此一番举动换了别人该是多么轻佻和一种昭然的暧昧。偏他一人,从眼神睇望间带着一丝惑人的情愫,若说是调情然那姿态的高傲又不容人作他想。一波游览下来,使得在场几位公主徒然红了脸,羞涩的低下头。

    走完这一番,他还觉不够,故伎重施一遍,细细琢磨着。叫在场群臣见了反而显出自己十分上心。方才,掉回头神情严肃的对着阶上两位雍容华贵、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说道:

    “依寡人之见,六国公主无一不是俏丽之人,母后与祖太后更不必强说哪位更适合做儿臣的王后了。就是儿臣细细瞧来,也是选不出的,就此作罢亦可。”

    嬴政说得洒脱肆意,视满室臣僚们变了的脸色犹如未见,青绿青绿的难看至极。赵漪与华阳亦未想到他会说出这一番话,只以为毕竟还是个黄毛子,应会听从自己安排,不料一番变故,心里怕也生了急躁,素来不合的太后与祖太后在大殿上难得的忧心忡忡地四目相视,齐说:

    “大王,此番选后非儿戏,还请收回戏言,三思而行。”

    既然这二老还想着自己是任由摆布的儿,那便做一次儿,由着性子胡来道:

    “君无戏言,寡人几时说那是戏言了,如若母后、祖太后非要给儿臣挑一位王后,自选一位便是了。”

    说罢负手踱步回金銮座上去。一旁的赵太后心里实在是气这孩子闹脾气怎么这么不懂得挑场合,群臣皆在别又叫人捉了把柄去。然而大殿上不宜宣扬,只能压低了声调凑近金銮王座说:

    “你这是要做什么,气死母后吗?”

    嬴政置若罔闻,只顾着继续玩弄那枚玉佩,每一抚摸间便猜想这些大臣们现在心里是作何计算,母后和祖太后必不用说,心意早就昭然若揭。齐、燕、魏、韩四国在朝中各有势力,岂有不保自身的道理。

    时仲父便说天下熙熙攘攘,可这熙熙皆利来,攘攘俱利往。但凡有利益之争,这群人必是争锋相对,寡人半点也不表示偏向哪位太后,让这些大臣们去争去吵,看他们最后能怎样。堂上是一片哄乱,就如同那集市的喧嚣,闹得人头疼。祖太后扶了扶头,满面愁容的问道:“右相、左相,汝二人有何见解?”

    芈向一副大腹便便模样,大抵是今春趁着新王无暇顾及又亲系华阳一脉之故,吕不韦断是不敢公然对自己不利,正好暗地里抽了不少油水,入目就是这么个肥头大耳,不灵光的呆滞样。语气也缓缓的,牵丝搭缕出许多笨拙。

    “臣不敢妄言,选后大事还得王上、太后皆合乎心意才好。”

    华阳顿时面上一沉,眸光阴冷得挂不住。心想自己偏偏就这一位至亲在,却那么没出息。从过去到现在都只晓得得过且过,怎么会是那老狐狸吕不韦的对手。要不是这些年自己强撑着,怕是他们早就不把自己这太后放在眼里了。操着一张僵得不能再僵的脸努力扯出笑容对吕不韦问:

    “右相如何看?”

    吕先生先一撸胡须,一面摆出老夫慈睿心肠,一面又盘算着到底该和哪国联姻更有助于政儿今后的宏图伟业,倒是不解了。思索半晌方言道:“依老臣之间,王上所言极是,六国公主各具风韵,硬要强说谁更胜一筹,老臣也无法拿捏,倒不如尊上心意。”

    “尊上心意,现下不是上心不明吗?难不成真要遣了六国公主回国?胡闹,保不齐落人口舌,遭得个西国横行欺凌的罪名。你们这些臣子成日里不是口齿最俐?怎么争论了这么久连个主意都拿不准。”

    赵太后素来言辞犀利,霎时这一怒,殿上竟无一人敢言了。那来自六国的公主却是从容的站着,到底是王宫里浸淫久了,什么场面没见过。

    姑且不说现下七国时局多乱,光是国内,大有不服政儿者,权且顾着吕相早年积下的功绩暂时还能平静些,乱世里本就不得安生,一举一动都引人侧目。可儿子总归是自己生的,但又不再似自己的了一般,疏远得很。反倒让他仲父教得性情捉摸不透,近几年来母子情分寡淡异常。孤傲、乖张样叫人拿他半点法子也没有。

    高座上的两位太后脸色一度铁青,朝堂上也无人敢妄言,群臣都不愿献丑极力藏拙。犹豫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有一人站出来,跪倒在大殿中央,然后挺直腰板,声音雄厚,字正腔圆,掷地有声地说道:“臣以为王上可将六国公主皆纳入后宫,待到王上及冠之年再决意册封哪位公主为王后方可。”

    此言一出,紫营殿内众王公大臣们心中各有想法,鬼胎丛生者数不胜数。赵太后同华阳夫人想了半会,都觉这虽然不是自己最想要的结果,但留人总是比赶人好上很多。吕相国则站在离王座最近的盘龙大柱旁静静看着那跪着的人,目光凌厉且萧寒。嬴政说穿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按耐不住喜色,激动地拍案起座,凝望那人翩然风姿道:“寡人私觉此法不错。”顿一顿又问道:“卿为何人?”

    “回王上,臣乃户郎中将谏议大夫李斯。”

    此一刻起,命运不觉明历的涌动起来,座下那人,座上这人,哪一个不是侧卧孤舟独枕眠,东风借与雄主,便胜却人间无数。

    三日后,予以各国公主极其陪侍封了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赐了宫殿晾着。公主们如今都已是嬴政的妻妾了,同秦王自殿上一别差不多有半个月没见着他,光借故说忙,不料竟是个不沾半点女色的木头愣子。

    西秦的后宫是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向来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尤其是这汇集了山南水北的满园子女人之地,私底下舌根都要嚼到天上去了。月奴心下想着能收了六国的女人却又丝毫不理会她们,大秦的王上脾性果如人言中的奇怪。不知不觉脑海里回想起过去二公子说的胡话,羲和、羲允口中的王上会是记忆里早已模糊泛黄的男童吗?苦于无法将这样大胆的想法告诉羲和、羲允,又闻她二人在此大放厥词笑谈宫闱,只想着赶紧堵了她们的嘴,毕竟宫苑深深,往往祸从口出,万事还是谨慎些好。于是摆出一副怯怯又认真极了的神态望着她俩说:“快别说那些关于王上的不实传闻了,仔细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回去挨上你们主子一顿好打。”

    “佑焉姐姐怎么会要打我们?”

    另一个赶紧插话进来:“羲允和我在西秦举目无亲的,佑焉姐姐疼咱们还来不及呢。”

    这两人是出了名的机灵鬼。对望间,俏皮的交换了一个恃宠而骄的笑容,渲染得空气里漂浮涌动而来的池子里残荷的香味都带着骄傲的气味。

    熟识的姐妹在重华园穿廊圆门处喊道:“羲和、羲允,姬夫人说是随丹太子前来的使臣从蓟城带来了巫山的梅子,让你们过去一起品尝。”

    这俩丫头听是家乡来了梅子,二话没说便跟着那传话的姐妹走了。池塘的水波飘飘渺渺,人的目光亦显得格外潺潺无神些,姬氏两姐妹走远的身影如同红鲤转身而去的浮光掠影,寻不到踪迹了。

    姬羲和、姬羲允是姬夫人的陪嫁媵墙,尽管及不上嫡亲公主,到底也是燕王喜的血脉,可惜了生母是位可怜的宫女,临幸过后也未被燕王记在心头,生得这么一对伶俐可人的双生花便撒手人寰。别瞧着这对双生花总是那么活泼灿烂,活脱似清晨的山风吹来一样清新又调皮,但凡是人、活于世间,就难免会有伤心事,乐事同享,伤心却向来只能留给自己锈蚀消磨。

    月奴一介浣衣宫女,之前共居启辰殿那段日子有幸给她二位贵女送了几次衣服,二人觉着月奴生得和善秀丽,人也温顺,加之年纪相仿,格外亲切,便不理会宫中等级森严,惯爱有事没事去找月奴搭话解闷,一来二去,反倒熟识。

    日头已不早了,手上衣服也送好了,重华园里的闲话听得颇多,反倒引人想入非非。趁着天还未黑从那条石子路,绕过池塘蜿蜒入行廊,走不一时,见此朱门铜柱巍然而立,算是到了芷阳宫。

    她们浣衣司宫女们所住的院子中央有一颗上了百年的枣树,逢上秋高时节格外有口福。

    今日信尢的活又比别人干得快,所以就早早回来打枣子了。信尢左手拿着一根细长竹竿,站在有一尺高的木凳上,看见月奴回来马上从打枣的忙碌中停了下来,却是一张臭脸相迎,语气添着几丝醋味,又碍着先前的事,就只是嘴上抱怨几句这妮子又在外面有了新的欢好。月奴看她这样子觉得可爱得紧,越过她的抱怨,俏皮的说道:“信尢姐,你可知晓?羲和、羲允她们可真胆大,我今个在重华园听她们两姐妹妄议王上,说是……”

    信尢好奇的问月奴道:“她们都怎么议论王上了?”,转而又十分不上心的说:“姬羲和、姬羲允怎么名义上也是姬夫人的妹妹,身份企是咱们可贪想,妄议一下,不是有心的人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的。”

    身份,虽然现在已经不再是谁的家奴,却也不过是富丽堂皇宫室中最下等的官奴。在这一方高墙红院里,生命比蝼蚁还轻贱,王公的喜怒哀乐大过许多人的辰升日落。身份形如枷锁一把,锁住一个人亦囚住一颗心。

    月奴暗了暗神色,继续道:“她们可真有意思,说王上是个不懂风月之情的木头桩子。”

    话音刚落,这方手持竹竿,危站着的女子敏捷一跳落了地、抛了杆,原本平直舒展的眉毛也作了弯月状,挺直了身子板,头向前一突伏,噗呲一笑,满排白牙灿若东海珍珠。笑过之后仿似想起了什么事,正经容色缓缓说来:“要真是木头桩子怎么会娶那么多公主,都做摆设吗?即使如此,保不齐哪天就开窍了。”

    信尢一语未完,上前牵了月奴,凑近耳边私语道:“月奴,我今早浣衣时正巧甘泉宫的毓人姐姐过来送洗衣物,她调过去之前不是同咱们隔壁屋的剧芊最要好吗?今晨她面色惶恐极了,拉着剧芊说了好一会。虽然我隔得远但一向耳力见好,时在府上跟着伙房的刘伯学过唇语之术。”

    月奴难得见她这般谨慎,又说得严肃,好奇心就更重了,忙打断问:“那她们都说了什么?”

    信尢凑得更近些,左瞧瞧右望望料定没什么人后,一手作半捂状紧贴嘴边,方才说:“毓人说前些日子在甘泉宫赵太后跟前当班的一众宫女宦人都被割了双耳和舌头,而且三日后这批人都不见了。”

    月奴吓得赶紧捂紧自己的手,咂了咂嘴,手心还冒出些冷汗,满眼震惊的说:“那宫里怎么没听说?”

    信尢望着月奴那张惨白的脸写满了凄然,音调又是低了好几个度说道:“这事啊?秘传是咱们王上做的,所以不让人大肆宣扬,宫中知情者也甚少,看今晨毓人向剧芊提起时的那个胆怯样就知道秦王定然是个狠厉之人。”

    信尢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祸从口出,与月奴互相交换了战栗的眼神后各自拉开衣裙,装那地上落满的微红青枣去了。倩影被西地夕阳镶得灿灿金黄,翻墙枫叶红得像佳人唇上丹砂的颜色,衬得这白墙颇有几分怡人之美,只是不知现下邯郸城里的红枫又上几重楼?

    宫闱中的生活多是乏味,那些夫人、美人们的暗中争斗与她们这些底层宫女看似无半点关系,却也每日都有人白白做了替死鬼,战战兢兢的日子就像没有尽头一样。难得几位知心的人,还可算称得上朋友,日头久了,竟觉他乡为故乡。抑或是被繁重劳累的活压得麻木了,懒做他想,任得日夜飞逝,逝水如斯。

    秦地的冬天比着赵地要湿冷许多,雪花都是鹅毛般大朵大朵地从阴沉惨白的天空中飘落下来,树枝光秃秃的,这雪一落,遇了冷凝成厚厚的一层冰,瞧着倒像是琉璃世界,出奇的清澈透亮。只苦着月奴信尢她们这样的粗使宫女薄衣少衾,炭火更是分不到几根,得了也是最坏的木炭,烧起来浓烟都能把人给熏哭了去。

    明儿便是除夕了,若不是趁着过节宫里天天忙着布置这布置那,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不然估计月奴都不记得今夕何夕兮了。现下想起来,便觉颓然感慨无限,她们二人竟来秦半年有余。无限流光暗自偷换,却无乐事上心头。

    已是月上山头之际,她同信尢才忙完一天的活开始收拾屋子迎接新的一年。恍惚间四肢酸痛无比,月奴懒懒地往榻上一趟,双眼无神地望着梁柱说:“信尢姐,明儿就除夕了,你想赵国吗?”

    信尢手上还拿着抹布正擦拭妆台木桌,稍一顿,像是心中想起了一个翩翩男子的音容,却是一桩伤心事,敛了神色轻松回道:“想啊!没想到宫里的活比李府的不知道要累上多少倍。明儿就除夕了呀?咱们都得守夜祈福,这么多年也不知灵寿老家的父母是否还记得我?”

    信尢眼神暗暗垂落下来,她们都是身世凄惨、逐风飘零的命,父母亲情最不能渴望。月奴早就不再介怀自己孤儿的身份,反而豁达开怀许多,玩笑般说道:“反正月奴一介孤儿,无父无母的,就不必守夜了,明个我可就早睡不等你了。”

    信尢听完她这些皮话只能无奈的笑笑,转念一想,月奴这样开朗的性格反而好多了,最坏的环境下也可以自娱自嘲一番,不至于整天的哀怨不整愁容。

    今年这场雪下得大,人们都言瑞雪兆丰年,是君主的德行合乎上天的旨意。宫里的节庆更是大操大办,早上鸡刚打鸣,六宫里的各色人等都醒了,紧张有序的按着日程进行。晨时沐浴更衣好的各宫夫人、长使、美人等都聚齐到曲台同两宫太后与王上用膳,免不了这其间许多规矩。午后在步寿宫用年夜饭,秦王仿佛来了兴致携着一众妃嫔与王弟陪同两位太后往御花园中看雪景。湖水都结了冰,天地一片茫茫,夜色初临,满院宫灯盈盈点点,亭子后的梅花紫红的、玫色的、浅白的……各色皆俱,别有一番雅致。遂有一人吟道:“北风其凉,雨雪其滂。有梅如是,心之喜矣。”

    秦王立时击掌赞曰:“阿蛟所言不虚,为兄闻尔所言,可晓祖太后为汝所寻的这个师傅,才智必有过人之处。”

    只见秦王近侧一人微微站出来些,同样是玄色的衣物,做工却精细无比,用料是上等的三桃桑蚕丝,金线密密匝匝的绣满整件衣袍,只是胸前的图案并非金龙或是飞鹤,而是团云,取义呈祥。腰佩玉玦格外好看,大气里透着尊贵,玉质青中泛白,格外透亮。冠发只用一根蓝黑色丝带束着,插一简洁银色簪子固发,容貌干净清爽,不似一般男子刚硬,反而平添一份女儿家的秀气柔美,线条清晰、眉眼明媚。那人手一捋,抖落下衫好些雪花,夜色里,灯火照得他眸子格外粲然,笑弧一挑,好看至极,淡淡说道:“王兄见笑了,师傅是好,成蛟偷习得几句文墨说辞!”

    此人便是闻名咸阳的风流王公——成蛟,刚来不久的宫妃们并不怎么见过这位王弟,当下一看果然倜傥不羁,玉质清骨,别是一番秀色人间儿郎貌。

    华阳看着面上也是一团和气道:“你这弟弟,平日里也是顽劣惯了,哪会用什么功?”

    这一闹着实是宠溺极了,成蛟也不愿拂了祖母的面子打趣道:“孙子虽不专心于朝政军事,却在花间独得悠闲,何不乐哉。”

    一脸嬉皮笑脸样,却不是轻佻浮躁,反而如夜色中的流珠,光华温煦。

    雪梅赏完,时辰还尚早,一大帮子人转至兴乐宫共赏歌舞音律。这样的好机会,夫人们使出浑身解数也要在王上面前博得一个好记忆。毕竟秦王十天半个月也不往后宫来一次,更别说同哪位夫人行同蒂之好了。

    来自楚地的若夫人自从入住咸阳王宫以来就一直受到华阳祖太后的庇护,于人群中显得格外傲气些,生得倒算不上惊才绝貌,但也碧玉动人,一曲琴声弹得炉火纯青,渐入佳境,绕梁不绝,使人听之颇有‘初闻不识曲中义,再闻已是曲中人’之感。一曲毕满室喝彩,唯独冠玉般的男子冷眼看着,不做声响。赵太后微微瞧去,但凡有忧虑也只得在心中自苦,想着这孩子的性格该不会真不近女色了吧?这两兄弟的内在性情还真是像,成蛟素来也不喜如此脂粉俗物,华灯夜宴亦看得索然无味,当即找了个由头辞行,嬴政心想无事便放了他去,只独独在殿堂高位上望着成蛟远去的背影,款款漫步洒脱不羁,做得此间君侯如此也算不枉了。而他纵有临渊照鱼意,怕也只是徒有羡鱼情罢了。

    方才定在殿内闷坏了,一出来便觉天宽地阔,今日佳节宫里的宫人们多是休憩,成蛟也不忍侍卫们光顾着照看自己错过了阖家团圆之喜,于是早早散了跟着自己的一帮侍从与宫人。现下独自行走在这偌大的王宫中,一脚一个雪印子,火狐毛外袄子被寒风吹得紧贴胸前。自己一个人漫步也不知走了多久、走出多远,回头望去时只觉那灯火通明的大殿早被凛凛夜色潋去了容色,寻不到阑珊处。自己又继续走着,陌生又熟悉,今儿除夕,是要替亡人守夜祈福的,可是母亲怎就舍下孩儿独独随了父王仙去。这宫墙里多少脏事不可说,伤人也伤己。

    漫漫无疆的一片纯白里,掩去了多少人间颜色,盖上往事的痕迹,仿佛只一刻便能回到最初一般。愣愣出神间,一个惊恐的人影就这样忙不迭地撞入自己怀里,出口便打趣道:“怎么这除夕佳节,鄙人还能碰上这样投怀送抱的好事。”

    笑容魅惑而明朗的成蛟,正好对上一双惊慌失措的眸子,那双眼实在是好看,盛满星辰的秋水瞳,一双剪波眼万种风情自在不言中。四下的石座宫灯火光微茫,只能略略看清这来人的轮廓,光这一双眼已是动人心魄,隐隐的棱角更觉朦胧美好,成蛟霎时懊悔自己脱口而出的轻浮,只觉遇上了九天仙女。今夜酒也未多饮几杯,却觉此刻面上火灼般微烫,想来世间确实是有一见钟情,怎料竟是在自己身上应验了。

    女子快速从他身上撤开,站在一旁低着头忙说对不住。成蛟看她身形单薄,这么冷的天也只是披了件旧时厚麻灰色长褂而已,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当即起了怜香惜玉之情,一把脱下自己身上的火狐毛外袄子,自如地披在女子身上,再往两肩拢一拢,抵住了朔朔北风,见女子容色紧张赶忙说道:“汝是哪宫宫女,怎么穿得这么单薄,且先披着吾这件冬衣,改日再还与吾可好。”

    人在落魄时总是会出于本能的接受他人的好意,以为这一点火苗也可以救自己。月奴虽然心里很不好意思,面上还是感激的说道:“敢问去哪还与侍卫儿郎?”

    成蛟咧嘴一笑,思索道:“离宫竹林深处便是”,见这清丽女子欲走,赶紧补到“汝怎么称呼?”

    “月奴。”说罢便匆匆跑着走了。成蛟呆呆站在那,想着:果如皎洁月色,照人心上。

    刚回屋,隔壁间的炭火声烧得噼啪作响,推门进去,信尢正在坐卧榻上拥着薄被取暖,手里做着女工,不用抬眼便知定是这贪玩的丫头回来了,低眉继续着手上绣活说:“怎不注意些,除夕夜出去鬼混到这么晚才回。”

    尽管入耳是责问,实则满是关心,即使是除夕也怕月奴违了宫禁遭到处分。月奴自是不敢跟信尢提撞上生人男子一事,早在门外就脱了那外袄藏在背后,趁着信尢专致于手上女工之际一把塞进被褥子里,盘腿上床拥被而坐对着信尢说:“午后不是羲和、羲允她们想去东阙冷殿一探吗?我就同她二人一块去了。”

    信尢幽幽叹道:“东阙冷殿,那是什么地方难得你不知吗?全是些先王遗妃和废妃居住之地,还老闹鬼,你们真是太胆大了。”

    月奴得了一顿数落,委屈巴巴的,只想着说些好玩的事来,道:“可不是,我们三刚到冷殿宫墙外,就听见里面隐约有咿咿呀呀的歌声,便各自跑窜回来了。”

    信尢被烛光映得半张脸红红的,哑言笑笑,月奴倒是个安乐性子,困意一阵强过一阵,终是沉沉睡去,只是睡梦中浮着一张男子的脸,有几分今日所见男子的容色,却又不尽相同,转而又飘忽到时候去了,猛然间才忆起——是赵政。按理说他应该也在这秦宫里,不知多年前一别,今日又是怎一番光景。

    今晚的床榻格外的温暖,那火狐的毛紧贴着自己的皮肤,驱走丝丝寒意。梦里光怪陆离,一会是邯郸的纵横街道,一会是二公子捉摸不定的英容、一会又是从前跟李府里的姐妹们和睦相处的日子,转瞬又变成时和赵政无话不谈的岁月,心就像在空中乱飞,仍凭它不着地,迷蒙的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