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尊_天蚕土豆_歪小说 > 其他小说 > 孤踪 > 第五章 归梦新似旧

第五章 归梦新似旧

错误举报

上图的“进入阅读模式”是360的不建议大家点,点了后可能进入乱码模式。

    距那夜已过去不少时日,可这件火狐毛外袄还藏在自己柜底,并不是不愿去还与他,只不过月奴前些日子向熟识的年长宫女打听过,那离宫原不唤作离宫,它过去是先王后的寝宫,五年前本叫六英宫,多美的名字啊!意也在流萤,尤其到了夏日里萤虫森森,绿光点点,恍然间就如一条青河起伏,漾漾澜澜环绕着整个宫殿,再遇上明月疏星,如何不惬意。

    原本先王后是华阳祖太后强塞给先王的正妻,当然比不上情深如许的赵夫人。哪怕不得夫君所爱,在赵夫人刚回来的一年里还能勉强维持夫妻相敬如宾。到了第二年,赵夫人遇喜,也算是合宫大事,可是上天不肯庇护,孩子五个月大的时候便流产了。先王格外看重夫人这一胎,执意要查明事情的来龙去脉。自古就有“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之说,一番追查牵连出好些陈年旧事,人也一波一波地跟着进了邢台牢狱,上至宫妃,下至內侍。一顿严刑逼供下来,再硬的骨头也是受不住的,画押招供的刑词里把矛盾全指向了六英宫的王后娘娘,先王不顾众臣功的阻拦也要坚持废后、赐其鸩酒,还是赵夫人拖着病体跑过来求情才保了先王后一条性命。

    如此折腾,后位虽未废去但那之后同废后已无甚差别。先王将六英宫改名作离宫,自此再不曾踏入半步,二王子也交由赵夫人抚育。

    直至先王仙去,第二日先王后也跟着仙去了。宫里的宫人哪一个不在背后说先王后何其可怜,爱了半世,恨了半世,到头了还巴巴的跟着去了,最后也没等来荣登太后享清福的那一日。自此,离宫变成了一座弃宫,除了每月派人定时打扫外,几乎是无人居住。

    月奴唯恐自己那夜遇上的是个鬼,故此一直不敢上门归还。终于有一日,雪融得差不多了,太阳还隐在残冬密密匝匝的冷云里,阳光稀薄得可怜。月奴洗完东司宦官的衣物后借故去找羲和、羲允撇下信尢,独自往离宫去了。

    尽管离宫不算禁宫,也鲜少有人会去,自己一路上抱着裹了一层褐布在外的袄子,鬼鬼祟祟地窜进了离宫的大门。这里果然荒无人烟,连个鬼影也不见,记得那人说过离宫竹林深处便是,穿过主殿果有一片竹林在西北一角。林中只一条路,偶尔吹来几阵阴风煞煞作响。只念着进都进来了,硬着头皮也要走下去,这一颗心慌张忐忑得七上八下的,脚步也是杂杂乱乱时快时慢。

    走了许久也没找到竹林深处具体在哪,自己都快恍觉遇上幽魂浮生时,不远处传来一阵缥缈笛声,如扶摇上天,缓吐云舒云卷,跟着笛声步子一阵快过一阵,总算眼前顿时开阔敞亮。

    一间别致的木屋置于万竹之中,屋前青石圆案,各置四登,案上一杯清茶一把长剑。那人便是端坐在其中一石凳上,听有急急脚步声来瞬间放了手中笛,握了剑飞速转身而立,那周身的肃杀警惕在见来人后一霎间便消散如烟尽。

    白日里,她的轮廓分明落入他眼中,半点没有宫中女人的庸粉气息。眼前那个人澄莹得就像一潭清泉。成蛟纵然心上高兴,但向来无人敢让他等待那么多时日,清隽面容上虽然笑得儒雅贵气,口气却满满的怪责之意,“你怎么现在才来还东西?我这债主还以为收不回了呢!”

    月奴听得这人口气这么猖狂,也不愿猜忌他的身份,反正宫里人那么杂,只是由得别人那么说自己活似一个不守信之人一般,气不过,性子便上来了。当即没什么好声好气,更是双手一掷那手中包裹就直丢了过去。

    “愣,这不就还你了么?再说这衣物可是你硬要塞给我的,你这人怎么颠倒是非。”

    成蛟听她语气,就知她定是不晓自己身份,且她不识字,若她认得字,那袄子左袖内侧的赢字早就揭示了自己的身份,她一宫女岂敢这样放肆的同自己说话。不过如此颇开怀,难得有人不对自己卑躬屈膝唯唯诺诺也是另一番乐趣。见她欲走,忙喊道:“哎!你别急着走啊,那夜听闻姑娘叫月奴是吗?”

    月奴懒得搭理他,正转身间,忽然就被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拉住胳膊,定是那个登徒子。她一回头,将所有的不满以及不耐烦都写在了脸上,一双眼明明如此明媚动人此刻却抬都不想抬一下花瓣形的眼皮,嘴也是迫不得已动了动:“公子记性真是好,只不过看着这样文质彬彬的斯文公子竟也学些个市井浪人强拉女子。”

    成蛟自来听惯别人的夸赞,大臣们的女儿哪一个见了他不神魂颠倒,这女子居然说自己形如浪人,不由得嬉劣一笑,这一笑更平添了几分轻佻。月奴不明白他笑什么,怕不是在心里嗤笑自己,板着脸便问:“你笑什么?”

    成蛟见她涨得泛了些微红的脸又是低头一笑,月奴更是疑惑了,用目光剜他一眼。从到大,还没有人敢对自己这样,成蛟觉着好玩,却也慢慢正色道:“你可知我何人?”

    月奴忽然才想起,从没问过他到底是何人,看他身上穿的也不是普通內侍官们的服饰,更不像看管宫廷的一般护卫,还能出入离宫这样邪门的地方,着实好奇得很这人究竟是谁,碍着不能丢了自己的骄矜,故作不以为意状问:“看您穿着这么好,就知身份不寻常,只是不知道您是油水捞足了的中常侍呢?还是运势顺达的守宫官人?”

    成蛟心里又是噗呲一大笑。

    中常侍在这些宫女眼里就是油水捞足了的宦人,再反观自己,不免要自诩一番世上到哪找如我一般丰神俊朗的宦人。

    忽然对上她狐疑的目光,那双眸子中迸满的星光不经意间便让自己的心跳颓然漏了半拍,欲掩自己的窘态,他赶紧抬眼看向了别的地方,只是大片大片的枯竹瞧着真叫人头一阵眩晕,便转身朝青石案那方踱步走去,边走边言:“吾,赢姓,名成蛟,排行老二,凡吾大秦疆土、七国广界,人人皆称一句二殿下”,语气格外铿锵有力,再添一句道:“毕江、楼旷,去查查她是何时遴选入宫的,归属哪宫哪司,遣她明日到本宫处侍奉。”

    竹屋里应声走来两名宦从,伏地而跪,齐声答“诺”。

    月奴脑袋里一片空白,‘二殿下’,此人便是宫女们私话里的风流王子。她愣愣然一跪,视线所及只瞥到少年墨黑的金线鞋。两宦侍又言什么,少年应了一声便走了,空荡荡的竹林里只剩了月奴一人。她捂着脸颊,还余些因为紧张而产生的微烫。回想之前发生的事,颇觉蒙蒙如烟雨一般不真切。

    待月奴慢慢缘来路折回居处,二殿下的旨意已经传达到芷阳宫浣衣司。一干宫女早已据守在院门处,见她出现,便一拥而上、七嘴八舌的问月奴这事情的前因后果,月奴无以回复,众人不甘心,一路跟着到了月奴住处的屋外,亦未得到任何说法。

    关了门,月奴便见信尢坐在床上整理她的衣物,她诧异问道:“信尢姐,你这是做什么?”

    信尢很是平静,转过头来,面上不带一点表情道:“你明儿就要去瑞轩宫就职了,姐姐替你收拾收拾衣物。”

    信尢不似外边的宫女一般急迫的问自己是怎么被调到瑞轩宫的,亦不问关于此事的任何细节,说不上哪里有什么不同,总觉得平添了几分疏离。

    第二日,月奴便跟着瑞轩宫前来的宦官一道去了新的住处,屋子不算,比在浣衣司要好上许多,同她一屋的宫女名叫绿蕊,白日里过来的时候不曾见着。那位宦官急匆匆的领了月奴看完住处、拿了新的宫衣,就赶忙带她到殿下书阁伺候。

    然而这个时候,殿下并未下学归来,文渠阁内有四五个打扫的宫女在,见月奴由殿下身边的宦者领进,那四五个正打扫的宫女目光齐刷刷的看向月奴,交头接耳的声嘀咕着,就像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又满怀好奇,转瞬又是悻悻的表情。那宦者跟月奴交代了些事物便走了。宫女中一个大胆的跑过来吩咐月奴道:“新来的,你去整理殿下的书案”,月奴怯怯答“诺”。那四五个宫女中一个年长的窃窃私语道:“瞧这副可怜样,怪不得殿下把她纳进来了”,边上另一个附和道:“咱们二殿下出了名的顽劣,殿下往瑞轩宫带来的宫女还少?也没见哪个熬成正主”,正更换新烛盏的宫女也过来凑上一句:“我看她也就是殿下一时起了兴给带过来,下场指不定跟鸾竹一样”,“就是就是”,先前两个点着头表示确信。月奴收拾着书案,传到耳边也只是些模糊的呢喃,听不真切,但大抵可以猜到定是没有什么好话的。

    新的环境里,谁也不认识,除了那位众人口里的二殿下之前还算见过,今个也没见着。便是这样孤寂寥寥了,一个人默默返回新住处的路上真希望那间屋里可以见着信尢姐,打开门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眉目素净,算不上格外醒目,却很干净,想必眼前这人就是绿蕊了。两人隔空相望,还不待月奴开口,眼前姑娘便问来:“你就是新来的宫女?你叫什么?”,“月奴”,月奴不太善于同生人交际,淡淡两字显得格外清冷。绿蕊仿佛是个十分热络的人,丝毫不吝啬对他人的夸赞接话说来:“我叫绿蕊,别人都爱叫我阿蕊,你也这样唤我就好。对了,你生得标致,难怪殿下会将你带回来”,月奴尴尬的笑笑,她很不适应绿蕊这种自然而然的熟络,进了屋,扯着笑容、声音低低的说:“望姐姐往后多多照料”,“我们应该差不过大,可别叫我姐姐,叫阿蕊就行”,绿蕊一听到‘姐姐’两字就紧张的跳起来反驳,样子尤为可爱,月奴想笑,面上却压抑着忙说:“好。”

    几日下来月奴都未再见过那位二殿下,私下里宫女们总爱议论纷纷,多也是些女儿家的心思,不值一提。瑞轩宫里宫女们的话题都是围着咱们这位二殿下的,月奴来这里有些时日了,没少听,独独跟她同屋的绿蕊从不闲话殿下,待月奴也是极好,不似别的宫女一样刻薄。

    翻年了的新春里,旧岁的寒凉还不曾散,今日打扫整理文渠阁的宫女比平常多了一倍,总管大人扯了喉咙大声吩咐着要仔细些、动作麻利些,几个不怕死的凑在一起细声嘀咕着什么,被总管大人瞧见赏了好一顿骂。月奴隐约听闻仿佛是王上待会将亲临二殿下的书阁,便把这一众宫女给兴奋得如同天大的福气要降临了一般。月奴避开总管常侍的目光,整理书案路过绿蕊身后的一瞬间声朝她耳后提了一嘴:“绿秀、季臻儿她们刚刚嘀咕说好像过会王上会到这来”,绿蕊转头望月奴时,她已经到书架那边整理书简了。

    不一会楼常侍便过来传话,总管大人领着她们众人退了出去,绕到折廊的出口处大家也就各自散了。绿蕊走过来看着月奴,那目光格外凌欢欣、神秘,下足了决心、带着一丝威胁悄声说来:“你想不想去看看咱们王上长什么样”,这并不是一句问句,甚至不需要回答,绿蕊扯住月奴的衣袖就牵着她心翼翼的往回走。此刻的文渠阁已被许多常侍和侍卫从外到内把守着,她们二人躲在折廊旁的一座假山背面,依稀可以看见文渠阁外的情况。照此下去,她们肯定是见不着所谓的王上的,月奴刚想面露难色,想要劝说绿蕊回去罢,绿蕊却抢先一步,再次扯上她的袖子,带着她一路隐蔽的从假山穿过去,随后沿道弯弯折折走了一会,到了宫墙背面来。

    这里离白墙瓦里的阁子是最近的了,墙并不高,索性二人爬墙过去。二人正将身子半挂在墙上,探了头往里看时,偏巧两队宫女从屋里规规矩矩走出来,绿蕊指着左边那列为首的宫女告诉月奴“瞧,愣,就是那个穿着粉蓝轻裙,头无钗饰的就是王上身边最得宠的大宫女,叫苏琼,长得也不怎么样,是吧?”,月奴不好评判,只敷衍过去,搭话问说:“那苏琼旁边那位是谁?”,绿蕊神色冷漠说来:“噢,她啊!她叫素娘,挺厉害的,能把鸾竹那个狐媚子给挤走了”,月奴不解,再问:“鸾竹又是谁”,这次显然绿蕊不耐烦了,声音大且刺耳道:“你怎么这么多问题?鸾竹、素娘她们都和你一样是被殿下领来的。”

    “诶,那怎么有人”、“快去,把他们捉住,别给跑了”、“刺客、刺客,有刺客”,一下子侍卫们、宫女、常侍的声音杂乱无章的交叠着,月奴她们才醒悟过来自己被发现了,数十个侍卫从阁子外,宫墙边快步奔过来,吓得她们二人乱了神,就连屋内那两位也跟着出来一探究竟。侍卫们越来越近,在一众侍卫身后有两位公子,皆披了件火狐袄,一黑一白。月奴识得其中一人,是那白衣华服者,他很是温润,玉颜静立,而另一人五官与其十分相似,却内外都透着王霸肃穆之气,只是这样远远一眼,就觉此人十分深邃不可知。在这万分慌乱之时,绿蕊见了远远伫立的黑衣少年之后,激动难抑的拉扯着月奴说:“那,那个就是王上”,王上?,远处着玄黑华服的少年瞧着并不多么年长,细看总觉仿若何时何地见过,大概年岁久远也忆不起来了,却是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原他便是这偌大西秦的王。

    为首一侍卫大喊‘拿下’,宫墙上的二人应声跌落,墙体不算特别高,地面还留有散土,虽没有受什么重伤,手脚还是有些酸痛。她二人狼狈的抬起头,瞥见那两位丰神俊朗的郎君已然走近。嬴政死死盯着二人,绿蕊一触及他的目光便娇羞的低下了头,那少女的闺闱心事他又岂会不知,只是不屑理睬。那跪着的另一个人,瞧着莫名间甚是面熟,若硬要说在何处见过,却实在想不起来了。

    他面上表情玄妙急转,成蛟一旁看着不明觉厉,再去瞧跪着的那名少女仍是仰起脸迷蒙的呆滞模样,脑中一个激灵,方记起她来,朝玄衣少年恭敬说道:“王兄,此女是臣弟前些日子招入臣弟宫苑之人,名月奴。”

    ‘月奴’,是邯郸的那个月奴?许多年过后,记忆中美好甜蜜的东西越来越少,少时流落他乡,任人欺凌的日子里相熟的女童,随着年月的迁移竟也泛黄得忆不起音容。

    嬴政垂了垂眼眸,淡淡应一句:“哦。阿蛟眼光不错,人甚好。”

    成蛟极少见得他这位深沉的王兄如此情绪变幻转而默然沉浸的模样,又猜想不出其中原由,遂望了望月奴,其间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心念急转之下不知又想到了什么。

    春日这一闹,阖宫上下对于月奴、绿蕊二人皆有所耳闻,只是月奴的名讳更为人们所知,宫中老妇、婆子、豆蔻少女私下里都暗暗嫉愤,怎就偏她一人这么好运,闯下这等祸事——虽不至弥天,但总也不是芝麻事,不仅不无刑法处置,还登上王子宫室,亲自教授习文舞墨之事,未免太叫人嫉妒。

    一日,阁外风声霎霎动,二殿下于殿中手抚竹笛,扬起悠扬笛声。初闻如珠后如缕,一声两声落花雨;诉尽平生云水心,却非春花秋月语。

    月奴不知他今日为何曲音如此悲戚,于文书的案上稍稍扭过头来注视他一会,又转头继续握上狼毫笔在粗绢上习字,落墨便是‘秋水无边惹归鸿,冷月镀霜经水寒’。许多时候都是这样的,她习字,他于一旁自顾抚笛,抑或望望窗外,并不太多言语。其实窗外的景色永远都是一样的,两三老树,几片闲云,以及站得笔直的侍卫和守宫人,月奴也不知他时时瞧着的是窗外的景致,还是他心中的景致?外言所传二殿下如何荒淫、顽劣,仿佛也并不属实。到底,流言终究也只是流言,无人亲眼得见真相。

    成蛟扭头瞧见她正好在习字,头正腕直,有二三分样子在了。他放了手中的笛,漫无目的的问:“现下几时了?”

    月奴答:“回殿下,约莫酋时三刻。”

    “你回去吧!”

    月奴放了笔,道:“诺”,走时回头看了一眼阁梁匾额上墨色深重的‘文渠’二字,再看一眼慵懒坐于窗沿椅榻上的二殿下,他平日并不爱穿象征着秦氏王族的玄色衣物,只着一件素白春衫,衫上金线绣着些许团云,发也松松散散的随手用丝带束着,宫灯暗黄的光点打在他面上别有一种不言而喻的愁哀。她也只是一瞥而过,脑中却浮出另一张脸,与二殿下多么相似,器宇却南辕北辙。

    月奴路过瑞轩宫南苑时正面撞上了素娘,她身后跟着好几个宫女,都是平日里安分守己的后生们。一时撞见这个大家口中颇得二殿下宠爱的‘素娘’总是没好事的,月奴做伏低恭敬行礼喊道:“见过素娘姊姊”,素娘没好气的回:“妹妹这声姊姊可不敢当,保不齐哪日殿下就将我舍弃换妹妹取而代之。”

    素娘话说得尖酸至极,身后宫人皆畏于她素日来的淫威也都稍作附和,齐刷刷凶恶异常的看向月奴,月奴自知难辨,只一味忍让回说:“怎会,姊姊年轻貌美,更兼伴殿下时多日久,妹妹不过一时侥幸承蒙殿下垂爱教习说文,也不过殿下一时兴起,于殿下而言尤是路边之短景,朝夕不保,随时可弃罢了”,素娘听她回话,圆满无缺,亦不好再做挖苦,又忍不下这段日子以来被冷落的气,走前狠狠的剜了月奴一眼。

    月奴回屋去,见着绿蕊一早就倚在门边,十分得意的朝她笑说:“真叫人开心,看你把素娘给气得。”

    自从二殿下开始单独留下自己识字以来,瑞轩宫里的宫女是越发的待月奴处处嘲讽挖苦,却只有绿蕊与众人截然不同,待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有好吃的会留给她,好玩的要告诉她,平时还是会照常没心没肺的找她说尽宫中常态。月奴实在是不解绿蕊为何不怀半分嫉恨,边漫步进屋边喃喃自问:“阿蕊,你为何不同她们一般待我?”

    绿蕊半倚在门边‘噗呲’笑出声来,“我何苦如她们一样刻薄对你,你这样神仙一般的人,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她说得漫不经心,却是情真意切,绿蕊丝毫不在意二殿下,又怎会刁难月奴。

    仲夏来临,宫中的闲言碎语便如同日渐高涨的温度一样一路飘高。六月间的天时常变幻莫测,午时眼见着还是晴空万里,傍晚天工已是下起瓢泼大雨,模糊了窗外的景致,疏影斜斜。月奴照旧在文渠阁中习字,成蛟临窗望雨,倏而,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外面楼常侍扯着嗓子报来:“王上驾到。”

    月奴忙放了笔,伏地而跪,不一时,许多双人脚从眼前而过,又退出阁中至门边守候,有一人行至自己身边,随手拾起案上粗绢,声音低沉魅惑吐来:“终朝采绿,不盈一匊。予发曲局,薄言归沐”,继而一抹笑意,空气都变得轻盈无比,“寡人所见王弟所纳的这名宫女,头发既未卷又未曲,年纪尚轻,何故写下这样哀怨相思之句?”

    月奴先前并不知该诗句所述何意,听他道‘相思’二字,羞愧得红了脸,转念又想起平日里宫女们私下议论,皆言咱们这位王上平生最是痛恨男女情事,五月间王上身边的奉茶常侍多嘴嚼舌了一句王上这么久以来就去过燕国来的姬夫人那里,后不曾临幸过别的宫妃,足足三月有余了。便被拖出去活活打得半死,思及此,不得心下骇悸,忙解释道:“奴婢该死,奴婢不知其义,胡乱写来。”

    成蛟细看了王上面上神色,揣摩他并未动怒,方才慢悠悠踱步到案几边扶起月奴,和颜悦色朝她一笑,谈笑风轻吐出两字“无妨”。二殿下这一笑当真和煦如春风,吹得人心里十里桃花翻翻然摇落一树芳华,心不由自主漏了一拍。然他素日里并不爱笑,却总是在面见他王兄时一副世间明朗少年模样。月奴盯着他半晌没回过神,待回过神时才意识到太过失礼,忙又朝嬴政所在方位跪下。彼时,成蛟不再上前相扶,却另有一双强有力的手扒拉起自己,“既是王弟心上的人,为兄自然不会怪罪,且起吧!”

    月奴怯怯抬头,正好迎上他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愣愣的看着自己,慌忙撤了手,退回二殿下身后。兄弟二人坐不多时,亦觉无事可谈,嬴政负手离去。阁内又恢复如常,成蛟大多时候都临窗而坐,现今也依旧。月奴提笔又放,放下又提,终忍不住心中疑问,开口道:“二殿下,奴婢心中颇为疑惑”,成蛟偏头过来轻‘嗯’一声,彬彬道来:“且说无妨”,月奴面露怯色,又疑云丛生,吞吐说道:“殿下教习奴婢鲜少与奴婢言语、更少对奴婢笑,和颜悦色亦只是在人前的客气,奴婢猜想殿下并不喜奴婢,何故对外佯装奴婢居于殿下心中,平白树敌若干?”

    阁外初夏的马缨花初初绽出些粉嫩迎风飘摇的短柔花朵,日下的光已渐微弱,短绒的花愈发染了翠绿托得轻粉出尘。阁内的人稍稍一愣,许久不曾说话。素娘急匆匆从外赶来,跪倒在文渠阁门前,说道:“殿下,华阳太后携了樊将军正往正殿去。殿下,可要奴婢为您穿戴前往?”

    成蛟再望一眼窗外渐入夜幕微黄的景色,不去看跪在门外的素娘,偏头望了一眼跪在案几旁的月奴,轻舒缓语:“月奴,汝取架上外袍,为吾披上”,素娘大为失望的抬头向内探伸,盼能瞧得一二内情,内情却又不是每个人所思所想的一般模样,胡乱的猜测,随着阁外一阵一阵吹入的夏风、流离的绒花,撩拨着人心的脆弱、敏感、嫉恨。

    华阳身边的嬷嬷半身都在秦宫里度过,眼光精光得骇人,单髻上插着的金钗格外耀眼,高耸突兀的颧骨倒是格外刻薄。成蛟大步跨入正殿,华阳太后已然端坐主位,一旁的樊将军待伺左右。

    “祖母,携将军来可有事与孙儿相说?”

    华阳太后身边的孙嬷嬷遣散了众人,临走前特意细瞧了一眼素娘和月奴,四相对视下,各自都存了疑惑。众人退出殿内,华阳方才下了座,踱步到成蛟身旁,目光凌厉地望向门外,“你王兄迟早是要铲除咱们这些遗老遗少的,现今登基不足三载,那老狐狸已经急着向你舅舅下手,前些日子撤了他督查税务、盐务之职,换下张承梁、赵奄定一干人,其心思不可不防!”,成蛟哑言,华阳始终捉摸不定他对这个王兄的心思,也不敢一口把话往绝路里逼,只思度着暗劝道:“今朝饮食,皆出秦氏,岂可为不明儿所桎,阴谋权臣所梏”,仍见她这乖孙不语,实是不懂他心思为何,随即摆手,樊将军紧跟上,带着一众人出门而去,只留下一句:“你且自己看着办吧!”

    其后几日,朝堂上风云雷动,下了朝芈向同几个近臣彳亍在紫营殿殿门外的廊子上私语。乔寅低眉看去,芈向满面黑容,显然吕不韦收了税务、盐务两项差事恰好断了左相财路,怨愤怎会不深。另一近臣公叔权卿则看得明白,当即进言道:“丞相,右相既已染指文臣,尽退汝左右臂膀,下一步定是瞄准武将,汝不可不防。”

    芈向思及此,当即笑得森寒,亦是负气:“他敢染指我大秦将士,谅他也没这个胆。”

    殿门石阶上,李斯凑近吕不韦,声耳语道:“恭祝右相得此良权”,吕不韦回头遥望一眼殿廊里的芈向、乔寅、公叔权卿一行人,淡然一笑:“此事多亏阁下之劳,还望阁下今后可为吾这孤苦老儿臂力”,李斯忙躬身向前欠一欠,谄媚十足:“公何须此言,臣下为公所驱,自当倾力气”,两人相视一笑,各为所计。

    是夜,蕲年宫中火烛闪闪,宫灯盈盈,成蛟携了数个宫女、常侍前来,于庭前月下,花前柳旁,凉桌侧玉登上与其兄品茶论棋。仲夏夜里的风轻轻盈盈袭来,偶尔牵起薄衫长裙左右滑动。月光投下一片浅影,正好不偏不倚的照在两位王孙的棋面上,黑白棋子霎时霁彩晕着棋边,黑白二色尤为玉润,恰如这夜这景这花下二人。奉茶的侍女是嬴政身边最得宠的宫女苏琼,然她服饰素来寡淡,想是王上身边的宫人都极为简朴,不喜华奢,相较之下,素娘则浓妆艳抹、头簪花、身穿薄绢纱裙,娇艳贵态尽显,颇有僭越。嬴政瞧见素娘端茶置于成蛟边上,当即斜睨一眼,成蛟心知他意,顺手打翻素娘搁下的新茶,玉盏尽碎,片片泛着青光,吓得素娘‘噗通’一声跪下,还未等她有片刻求饶,嬴政厉声说来:“此等僭越祸女,竟也敢跑吾这来簪花戴柳的显威作富,拖出去笞刑二十”,赵高使了个眼色,从外就赶来两个黄衣常侍架着素娘出了正殿外院的圆拱形石门,素娘不甘的一路嚷着‘殿下救我’,这个当头谁又会救谁?更何况为这样一个无关痛痒的人。

    桌上棋面变幻万千,月色偏移,浅光散漫地轻柔斜倚攀上嬴政分明的面庞,二人棋局纵横、推杯换盏,不一时玉盏中已然空空如也,月奴原站在侍女丛中贴近花架的位置,檀香木混合着盆栽的白玉兰在伏热的空气蒸腾下飘发出弱弱幽幽的清香。据闻,王上格外喜爱白玉兰,故而满庭花架上皆摆放了出自南楚淮水一带的上佳矮树玉兰,花瓣白净无暇、花朵宛如曼妙舞娘修长纤细的手指,开合得宜且姿态万千,花蕊末端带些少女羞怯的薄新红色,于淡雅中拖出一丝美媚却不失清奇。月奴闻着它浅浅的花香正出神,出神二殿下绝不似表面和众人口中的那般温文谦和、玩世不恭,王上或许也不是传闻中的残暴不仁,否则只凭他一怒便可乱棍打死素娘,又怎会只是鞭笞二十。

    她的思绪飘忽得远,对于身旁侍女一阵细微的推嚷全然未觉,“喂,那个,你去为殿下添茶”,直到季臻儿没好色的拉她衣袖说来,月奴才回过神来。她木讷的回头看了看身后几名殿下身边日常伺候着的宫女,她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皆窃窃耳语:“对,你去”、“殿下平日最疼你,合该你去为殿下添茶”。

    身后季臻儿一干人端着紧张的眼神注视着月奴瑟瑟缩缩走向二殿下座旁,谁又知这些关切紧张的目光里有多少各怀鬼胎。

    许是之前隔着花架站的近,且时间长些,染了白玉兰的幽香,她抬手拿过桌上的玉盏朝身后伺水的常侍处盛满热汤再放置于桌上时,东面吹来的清风撩起她鬓角的碎发以及散落的长袖,急转向西而去。嬴政抬眸间正好望见一个躬身温顺的侧影,嘴角泛起一瞬哑然的笑意,搁放了手执欲下的黑子,流畅的举起玉盏,一饮而尽。而后,举着泛青的碧盏凝在半空,难得的眉目间含了笑意,吐来:“好一阵暗香盈袖”,稍一停顿又侧目注视成蛟,“王弟这招顺手牵羊、暗度陈仓用得真是妙,为兄甘拜下风”,转而又将手中杯盏递出,“可否劳弟弟侍女为寡人添份薄茶?”,成蛟忙言笑晏晏道:“王兄客气,岂敢曰‘劳’,可为王兄添茶,是她福气”,遂轻唤一声,“月奴,去”,月奴很是吃惊,但也只一瞬就压下了心中的讶异,纤声细语回道:“诺”。

    那一刻抬眸的时辰不早不晚,刚刚好,刚刚好对上那双墨黑幽深的双眸,刚刚好看清他眼里同样复杂懵懂的神色;那一刻的清风吹扬得正合时宜,不知名的浅紫花瓣从树上飘落下来的速度都舒缓缱绻,悠扬的转个圈、卷积着拂过空气里的默然流浪去无人在意的一隅;那一刻,原本只该是黑白的世界,落下几许琉璃彩云,飞絮飘花的时节还有一颗不死的人心,兀自突突的跃动着。

    她接过嬴政手中的玉盏时,无意间碰着了他冰凉的指间,本是六月燥热的天,他的手竟如此寒凉,可谓无雪期衣单,透体自生寒。

    月奴将盛满热汤的玉盏稳妥端行,忽闻外院传来一女子的吵闹,那女子一路挣脱守门常侍奔跑入内,月奴于慌乱中匆匆辨认出来人是羲允。羲允行色匆匆闯入,头发都有些散乱,苏琼及一帮內侍上前去拦着她,不容她有机会靠近王上。羲允近乎哀求的颤声说道:“王上,去看看我姐姐吧?姐姐她,她快不行了”,羲允哭得伤心哀绝,“王上,去看看我姐姐吧!”

    嬴政面色颓然沉寂下去,目色里有愤然,却仅仅一霎就转为隐忍的无奈,苦笑道:“怎么回事?寡人记得你还有一个孪生妹妹,怎不见她同你前来?”

    羲允跪倒在地,满眼泪光,凄苦摇摇头道:“妹妹因食了半块夫人的甜糕现下已然挣扎病榻、气息渐微”,言及伤心处,羲允的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掉,瞧得人心肝俱裂。

    羲和中毒了,还油灯将枯。数月未见,再得消息竟不是佳音而是离别的噩耗,月奴脚下一个趔趄,手上的茶盏向前跌落下去,赵高领了三两个常侍急急跑过来护在王上身前,唯恐热汤溅落于嬴政身上,到底无伤皮肉,只打湿了凳下拖地的长衫。玉盏碎落的声音在这急促的紧张与静谧中显得格外清脆,月奴应声伏地跪倒,与此同时,常侍扯着嗓子厉声呵斥,与之相应的是月奴的求饶声,“奴婢该死,奴婢万死难辞其咎”,一个身着墨蓝色一等宫衣的常侍厉声吩咐道:“来人,将她拖下去”,月奴心下一阵骇然,本以为二殿下会说些什么,直到两个体格稍壮实的黄衣常侍走过来辖住自己双臂,他亦未有所言语。

    一夜,御前碎两盏,再闻噩耗,四下宫人都提着心吊着胆预知下事如何,而大部分的忐忑并不多于看热闹的激动之情,形如季臻儿她们这样的,虽低着头,嘴角还是牵了一丝若明若现的笑意。

    素闻王上宫殿之中宫人皆礼数严谨,此番冒犯冲撞,即便不死也得半残,月奴心如死灰,大抵命运自来便是不公的,人世繁多苦痛,如此了却了也好。就在她决然认命这刻,出现一个谦和低沉的声音:“赵高,退下”,嬴政扫视片刻成蛟,不做神色道:“不过茶水湿裾尔尔”。遂闻二殿下笑道:“王兄仁善”,再回首瞥见跪地伏头的月奴,和言又说:“无知贱婢,还不赶紧答谢王上天恩”,月奴闻犹如此,皮肉之苦算是免了,心里却难免一阵凄寒,上苍还真是不公,同是人命,她们便因出生不好这般贫贱入微、任人拿捏,复饮泣道:“奴婢谢王上天恩”。

    一场插曲实不为人所道,若非近侧一黄衣常侍使了眼色示意月奴赶紧跟上,不然不知她将要在这蕲年宫跪到何时。

    王上走得匆忙,甩了一干人独独先到南栖殿,待到二殿下的行仗抵达时,殿中早已一片哭声。月奴站在门内的格栅旁,遥遥瞥见薄衫素衣的羲允跪坐在那张写着‘喜’字的红绢毛毯上,拉着半截惨白衰败的手臂,不住哭喊,神情之凄绝、嘶喊之悲恸,闻者见者如在阿鼻地狱,受业火焚身之苦。

    嬴政一直皱着眉头,不悦至极。打破这片哀景惨容的则是门外的两名黄衣常侍应声压了一位婆子进殿,该名婆子穿着同宫里其余上了年纪的嬷嬷格外不同,华贵程度不逊于位分低些的长使、少使,宫中等级森严,尤其不允许宫婢簪金。然这妇人矮髻后插着的金钗明晃晃的夺人眼,她身材富贵肥臃、长得倒不十分标致,面相很是凶恶。只瞧她一进殿内便挣脱开两位黄衣常侍跪倒在王上脚边,横横抬起头,哪里是在请罪,反像是仗势咄咄相逼。

    ‘啪’,这一掌清脆,惊得殿内众人屏息凝神。

    “你这狗奴才,仗了谁的势竟敢在王上跟前如此气焰高涨”,赵常侍的声调拉得细长,落语既是刻薄又抛砖引玉。

    “你、你”,那妇人气得身形颤颤发抖,又不得发作,好一阵前胸后背微微俯仰才平静下来,“王上,老奴不知所犯何事”,‘啪’,又是一记清脆的掌声,殿内守候着的宫人皆倒抽凉气,六月的天仿佛也可以寒冷无边。“还嘴硬?”,赵高素来在宦臣中有威名,却不曾想手段凶残,这也就怪不得淫威远播了。

    “老奴并无错事,不过”,那婆子尽管受了两掌,脸颊肿得似泡了水的馒头,却仍旧傲挺的跪着,仰起头不畏天地一般的泼皮模样。

    ‘不过’后的‘奉命听差’四字终是卡在了凝血的咽喉无法吐出,地面上摔得支离破碎的盏片,片片带血。跪着的妇人眼中满是惊恐,脸上的横赘腻肉混着之前的红肿胀痛一瞬绽开还仍滴着血,长长的划痕从眼角拉过脸颊一直到颌下。

    屋内众人顿时齐齐跪下,只要一回想起片刻前发生的事物,便心中骇然,自觉今岁尚在志学之年的王上,过于沉静、阴鸷,行事乖张、捉摸不透。单是他片刻前一直闷闷不语、突的扬起手中杯盏摔向这丰腴妇人,鲜血四溅的场面就足够众人惊颤,更别说他此刻平静无澜地吩咐道:“赵高,拖她下去,塞住她的嘴,乱棍打死。”

    赵高俨然一副待命的乖巧样,其余人等都只伏地跪着,丝毫不敢动弹。寂寂的殿阁内时不时飘来女人的呜咽以及疯妇的垂死挣扎,口中哭喊着:“我可是太后的人”、“太后啊……”。

    室内是如此的安静,殿外棍棒的敲打声传入一沉一沉的,像是好好揣着的一颗心被无端端举起又重重摔下。这疯妇即便塞上了厚布也一直喃喃着,只是她含糊不清的喃嚷再也没人能听懂是什么。直到半刻钟后,外面没了动静,一宦侍进来禀报:“禀王上,平嬷嬷断气了”。

    今朝一见,传言委实不虚。时下宫人人人自危,可叹西秦的少王的的确确气度卓然、凶残狠辣。

    月奴的脑海里不禁又想起幼时的某些吉光片羽,一张沾满了黑灰的脏脸仿佛就在眼前,却又格外看不清眉目了。嬴政携成蛟离了已故姬夫人的南栖殿。本是月朗星稀的夏夜,御园两道高架木栏栅上攀缘弯折的蔷蘼正开得上好。经了这一遭,众人心底都战战兢兢,哪还有心思感悟人世美景、夏夜良辰。

    荷塘里的红莲亭亭玉立,荷叶接天、碧色无极,从月奴这方睨见那华衣素纱少年与二殿下临岸而站。明明他适才才失了夫人,面上却无半分悲切,现下更是全全然然为着另一事谋算,“王弟,汝之佳婢定不可再留了”,成蛟佯装不知问道:“王兄所指何人?”。

    嬴政略微顿一顿,凝眸打量他片刻,转面迎着吹来的荷风笃定说来:“王弟以为何人?”,复又回眸看了看成蛟继续道:“你宫里婢既敢泼茶于寡人,便保不齐母后那边的人马又要编造出怎样的污言碎语诋毁你我兄弟之情”,成蛟虔诚与之对视,缓缓吐来:“王兄思虑甚是”,嬴政见成蛟久久不开口,兀自朝前踱步、成蛟紧随其侧,他又喃喃说道:“解决麻烦最好的办法便是将麻烦从身边剔去,不知王弟可否舍得割爱?”,成蛟无奈笑笑:“王兄言重了,帝王之家,何爱之有”,嬴政回头深深揣凝他一眼,直望到人心底的深渊,“得王弟此言,这便好办多了。一则赐该婢三尺白绫,权当王弟从未收过此人;二则,为兄收下她,此人便同瑞轩宫脱了干系,王弟觉得何如?”,成蛟于身后侍从宫婢中细细寻找、顾望了一眼月奴,苦笑道:“自是留她一命。”

    故事的开始总如说书人口中的人物初初登台亮相般不明就里,若细细追溯思量,却又成了一桩恼人的伤心事。

    夜里,包袱都还不曾收、亦未曾同瑞轩宫的旧人告别,就随着王上伺下的宦者宫人一道去了蕲年宫。折廊外侧的宫灯虽昏暗,月奴却感到前方总有一双炙热的目光时时回望自己,偶尔对上那双眸子,又只能佯装不知尴尬望望别处碎步跟上前列宫人。只听得三两行人前方传来声响,原是王上叫唤:“苏琼,你在做什么?”,苏琼回头正对上嬴政狐疑的目光,垂首胡编了一个理由道:“回王上,女婢方才查验宫人数量”,嬴政轻‘嗯’了一声,轻抿薄唇,“明日你去甘泉宫,将平嬷嬷的事禀与母后知晓”。

    再行一时半刻,于永巷尽头遥见蕲年宫灯火通明,嬴政一脸不悦继续走着吩咐道:“此刻看来不必了”,苏琼猜到定然又是一场风波,只为稍顺他心意柔柔答道:“诺。”

    刚踏进蕲年宫,守门的侍卫便报:“王上驾到”,一黄衣宦者从内跑出禀告王上太后娘娘已在正殿等候,嬴政本欲入了正殿遣散众人再与母后理论,岂料才行至正殿外的石阶上,便迎头挨了一掌,着实叫人断了思考,脑子里只剩些嗡嗡作响的茫然无措,顿时愣在第二级石阶上。周遭一干人皆立时跪倒,唯恐晚了一刻无辜闯入天家母子的矛盾,白白受累。

    “跪下,你这孽子”,嬴政应声而跪,“王上如今权利大了,连哀家身边最得力的人都敢随意斩杀”,阶上站着的妇人噙了一丝冷笑,阴沉着脸怪声怪气的说来。

    嬴政受了一掌,短暂的惊讶哀婉过后又恢复了平日的冷寂镇定。尽管是伏热的夏夜,双膝下的石阶依旧如水清凉。到底,王家绝爱,横亘在权势、名利两端的骨肉、兄友、夫妻,注定忍爱绝慈、割袍裂席、破镜断发。他便再怎么存一许期翼,也难得回应,倒不如惜己免伤身伤心,早早断了痴妄贪念。

    他跪着,垂头却不丧气,眉眼褪去锐利,声音却仍铿锵有力,“母后说笑,儿臣岂敢”。太后目色里夹带了三分嫌恶注视着地上跪着的他,行动恭谨不露破绽、语气却颇为漠然,太后不料她母子二人一路走来怎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尖酸苦笑道:“你还有何不敢,去岁将哀家宫中宫人割舌削耳、今夜又棒杀哀家身边最得力的嬷嬷,一桩桩一件件,你还有何事不敢为?”,此语一出,满殿惊诧者不在少数,赵高正愁找不出什么言语化解糊弄过去。却斜眼瞥见王上肩头一低,不卑不亢,双手就势慢慢从并拢的双腿上移下,掌心触地,俯身叩首,言辞凿凿道:“儿子一派孝心,全然为了母后名声考虑。前些日子,左师公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儿臣私以为触龙藏了一语未尽,当是,子之敬父母,则保其声名无损、不陷祸事,安度天年,母后以为何如?”

    赵后怒极反笑,甩袖摆手负气离去道:“好好好,吾儿鹤翅已成,不日便可振翅高飞”。

    眼见太后带着一堆宫娥负气离去,苏琼上前扶起王上,其余人等得了吩咐也不再跪着,陆陆续续起身各司其职去了。

    夜渐深,飘起毛丝雨,年长的宫婢笼灯就月引着月奴前往正殿东南角的宫娥住所。掌灯的宫婢算是蕲年宫的老人了,实际也不过大了月奴七八载,她一路上叮嘱万千,譬如王上喜欢些什么、不喜些什么,王上平素的习性之类。从她口中可以明确得知苏琼姑娘对王上来说可不是一般宫婢,并且王上自来性格多疑、行事多变,令人捉摸不透,伺君近侧并不是一件好事。月奴想再见绿蕊一面,平日里关于王上的消息几乎都是从她口中得知的,再想想,现下该是不能了。

    在蕲年宫,她的房间是独间的,尽管目前命伺宫人处安排月奴暂领伺茶宫女一职,单凭独间卧房的装饰挂件就觉大气许多。

    漏夜漫天雨透过支开的半扇窗柩飘落进来,月奴静躺在一层麻絮编就的凉毯上,床边的桌上没有洒下的月色,该是被不速的乌云遮住了,莫名心中略感悲怆,清泪概是感知了心里的忧苦悄生生从眼角滑落到枕上。羲和不明不白的就牺牲在了宫室的斗争中,估计今后也难再与信尢共室闲话、过从前女儿的悠闲时光,秦宫也委实好生无趣得很。

    王上,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命运随随便便就由他一句话改变。星夜无依、月色无许,念吾一身、飘然何寄?何托?

    夏初至夏末,月奴成日如同身困囚牢。日复一日重复着为他烹茶、煮水、近前伺奉,也得见他暴戾、温和、冷漠、吃味……百变面孔,到底难断王上——他究竟那一副面孔才是本真,抑或每一副面孔皆为本真。

    立秋后整日的疾风骤雨,一时片刻的也没个停歇。一日,月奴将煮好的茶水搁于他书写的案上,墨香便伴着蒸腾的水汽一阵一阵飘发出来,月奴瞟见静置案头的绢书上草草落笔了一个‘月’字,不禁嘘声念出。嬴政颇感出奇,偏头温和瞧她,声线还是一如往日的漠然低沉道:“汝会识字?”

    月奴不敢有所隐瞒,道:“回王上,自今岁伊始奴婢收入二殿下宫中,殿下仁厚,上上下下教习婢子数月有余,所幸识得一二,不敢有所卖弄。”

    嬴政听罢,半晌不语,再一执笔,书下‘空庭寥落,人心不古’八字,却闻他一改常态,谦和问来:“既识字,便解解其意?”,他指着绢上浓墨重彩、笔顺意舒的八个字,他猜出月奴心中胆怯,复加一句:“只当书房闲谈”,月奴方才放下戒备,凝眸看他回道:“王上可是感叹自处高处,不胜寒凉?”,

    嬴政再瞧她时,正见她星目璀璨的凝视着自己,遂变了眼色、萧然凌厉地上下打量她,着实叫月奴心底发憷,她慌得立刻低了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嬴政片刻后端起茶盏,沿着茶沿淡淡抿一口吐气来:“今日的茶煮得不错,不想二弟教出的人这样伶俐”,月奴听此语气,已觉不妙,刚想求饶便被他抓起下颚辖制着自己抬头与他四目相对。面对嬴政的逼视,月奴清晰的望见他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头,兴许觉得被一女子无辜的张望着过于尴尬,略略偏过头去,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眼波再次扫来时,已经满面戾气,压着声线道:“你不是我殿里的旧人,不知我的脾性,你只要知道,我平生最痛恨别人在我面前装神弄鬼,更忌别人抓着我的旧事扼住我的咽喉”,不待他说完,月奴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在他的辖制下嘴极尽气力地一开一合、吞吞吐吐辩解道:“婢子、婢子,真的是幸得二殿下怜见”,月奴半晌接不上一口气,断了又继续道:“才识得一二字句”。

    嬴政冷眼瞧她,笑道:“凭你一贱躯婢子,怎就偏偏入了二弟的眼,得他调教如许?你到底何人,如实说来,我眼里是揉不进半粒沙子的”,他压着怒意的笑只抽搐着嘴角一动一动,格外摄人。月奴惊恐之下,眼眶中都噙满了泪水,她很少见过男子发怒,即使过去二公子不满她言语也只是教说一番,然此时如此较真的怒火叫人从心底里害怕,尤其对望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黑眸中迸出的点点火光同那时皱时舒的眉头,叫人不得不屈于他的威仪之下,月奴依旧被他钳制着,话说得急了胸口一伏一伏的,喘着大气道:“婢子的的确确名唤月奴……”、“婢子无姓,是一孤女”,说着眼泪水便快要溢出来了,花容月貌、雨打梨花,当真是我见犹怜,可惜遇上个傻子,没有半分怜香惜玉之情。

    她见他目光凶悍不减,继续道:“恰逢公主和亲,家主便将婢子编入公主和亲队伍最下等的粗使奴仆行列,婢子绝无隐瞒”,嬴政目光较之先前更凌厉三分,丝毫不为她诚恳的泪目动容,疑之她却又不似在说谎,心中嘀咕成蛟到底葫芦里买的什么药,随即一甩、放开钳住她秀美脸的手,宽袖扫过她的脸清清凉凉朝反向划去,月奴则一头撞在书案的一角,震得案上南疆血玉笔架同沾了墨的白毫笔一齐摔落,坠地破碎的声音惊动了外面守候的常侍,首先冲进屋来的是素日颇有脸面的赵常侍与他平素最不喜的元常侍,二人刚至屋内便平遭一眼,“出去!”,吓得他二人连连躬身退至门边。

    窗外其实并不能看出滴答落雨,天阴沉得可怜。月奴伏在案角,稍一抬首便可瞥见窗外的绿荫与几簇鲜紫淡粉的紫薇花,地上碎玉稀稀疏疏洒了满地,月奴想,此刻屋外正下着雨,只是秋雨便是这样,绵绵的、悄无声息的,却浸湿了大地。形同他无端的怒气,踪迹不明、却足够让自己喘不过气来。

    她是落了一滴泪的,就在撞向案角的片刻,但是转瞬她便制住了自己委屈、恐惧的神色,仿佛预知了后事,脸色都灰暗平静了许多。面对如此喜怒无常的巨兽,到底是命薄了些。

    嬴政将将要掷下一竹简砸向她,不料正迎上月奴失了光彩的目光,那神色像是在看旧时故人,迷离莫测。嬴政被这一瞧瞧得发憷,竹简就砸在她脸前的案角绢毯上。嬴政少有焦躁不安的时候,现下却实是有些躁怒,横眼冷目道:“寡人也不须与你多费口舌,你既愿做他人的眼线必得事事守口如瓶,我亦强求不得,只是,素来我脾气不好,随手赐死一二宫宦常见”,他旋即招手唤进內侍毫无半分情绪的吩咐道:“将她拖出去杖毙”。

    原他将我想成二殿下的内子,原他同他的王弟这般不睦,原他调度我至蕲年宫不过疑心是二殿下的阴谋,原他只当那一记泼下的茶水为我受命于二殿下故意为之,好得以进得了王寝重地。世情如何不冤枉,我一芥子,竟也卷入纷争白白送命。从外赶来的侍卫快要架上月奴的臂膀,那一刻的慌忙是天玄急转的,不知是出于求生的本能亦或是出于对心中影子的重叠交映,月奴大声喊出:“赵政,我是邯郸李府的奴女”,后半句还未脱口而出,月奴已经迎头中了左侧元常侍一记耳光,打得她立时垂下头去,嘴角有鲜血溢出。

    两内侍机警的看着嬴政,他脸色很不好看,隐隐怒意与惊异百转而过,他死死盯着月奴,骇得殿内四人——两內侍、两侍卫,腿软跪地。遂平静无澜开口道:“苏琼”,苏琼姑娘便姗姗信步从外入内,“携他二人往中庭狱去耳截舌”,苏琼即招来四个羽军侍郎架着月奴的两侍卫拖出去,只听得他俩离了老远依旧哭嚎着‘王上恕罪’。

    室内又空空荡荡,他沉沉坐于案旁,只淡淡道:“寡人姑且信你,只瞧尔能翻出怎样的天地来”,又道:“命人来将此地狼藉收拾了”。

    后来的日子还算平稳,月奴鲜少有再见到他,听闻最近王上不是滞留前朝、归来便是成日宿在相国的讲义堂中,跟随他身侧的多也是苏琼。再过不久就是已故南栖殿夫人的百日祭,宫里命了内妇同楚夫人一道主持,到了那日,王上也只不过往南栖殿走一了遭、上三炷香便早早归来。

    九月里,夜来露气格外重些。

    月奴不懂为何今日苏琼领了她一齐到王上寝殿侍奉,她规规矩矩地在殿门外站着,见着苏琼进进出出好几次也只心里暗想着秦王倒真是个折磨人的苗子。不一时,苏琼走过来朝月奴传唤道:“王上传你入内”,月奴甚感吃惊,自那次不悦之后,她许久不曾同王上再独处一屋。恐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总觉得这次传唤隐隐不好,怯怯入内去。

    只见,嬴政孑孑站在床榻旁,身上就挂了一件单单薄薄的浅黄色轻丝里衫,结实的胸肌被纱质一样的水绸丝衫勾勒得隐隐绰绰。

    月奴感叹,他确是这世间温润如玉的儿郎,只消这样默然站着、不言不语,倒还叫人存几分奢望。若要说起话、行起事来,这一副面孔便也空长。月奴怯弱始终不敢上前,于殿内兽炉旁静候,睇见他回头朝她冷冷道:“你过来”,也只得听他吩咐上前去,再闻“替汝更换寝衣”,月奴惊得愣在兽炉前不远处与嬴政触手可及之地,她浑圆的眼睛睁得老大。

    这一幕着实逗笑了嬴政,然他向来表情不多,也未展笑颜,满眼讥诮挖苦凝她道:“阿蛟竟未授与你这些微末技巧?”,月奴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羞红了面庞。嬴政已经人事不由趁机调笑道:“你个丫头片子想什么去了,脸红成这样”,月奴羞恼驳道:“我什么也没想”,语出又觉失礼复又回道:“奴婢,未有多思”。

    片刻言语过后,月奴如数从床榻西侧的雕川屏风架上将一件更为轻薄的白银金丝素白袍衫中衣取来。转面正瞧见只余一条底裤的王上,月奴顿时高举手中袍衫遮住眼睛,嬴政见她如此情态甚觉可爱,伸手自顾将她手里的袍衫扯过披上,笑言:“二弟自来风流,处处留有艳名,倒不知你这蠢笨模样何处讨他欢喜?”。

    他鲜少笑,这一笑极尽磊落真实。月奴也不知何故总是在面对他的讥诮说笑时忍不住回嘴,但她却素来是个守规矩的人,却总在面对他的时候失了分寸,“谁说我讨二殿下欢喜呢?他平素除了常于文渠阁中督我习字便鲜少见面言语,便是如此,二殿下也从不同我多言半句”,语出又是一阵后悔,忙补救道:“奴婢,奴婢是说奴婢与二殿下并无瓜葛”。

    嬴政又笑,他笑起来真真是朗月清风,只他平日里并不爱笑。月奴也不知为何他今日心情如此好,欲开口又怕多言惹得他不高兴,便静立一侧等待着他宣自己出去,不料他唤苏琼入内道:“素日里都是你守在殿外,今日你且回去休憩。明日清晨你往甘泉宫禀明母后寡人欲纳姬氏遗妹为美人,移居南栖殿正殿,且督促礼官交付掌印”,苏琼明白身为王上,夫人、良人、美人的,姬妾数不胜数,可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自册封,如此厚恩白白便宜了南栖殿东厢阁那位骚蹄子,不免愤愤;就如同苏琼深知他从不亲近何人,却第一次讨了人进蕲年宫来侍奉,前些日子还闹了一场罚了两位侍卫酷刑,然那人如今依旧好好在殿内伺候,心底多少添了几分落寞。即便如此,苏琼仍是如常答:“诺”,嬴政罢一罢手又道:“退下吧”。

    待苏琼退至殿外带着十二宫娥离去,月奴好奇地问道:“王上为何要在百日祭这日册封姬美人,将她推上风口浪尖?”,月奴很忧心羲允,她连丧二亲,该是多么的悲痛,又卷入王庭之争,只为了面前这个男子的一句话。月奴着实是担忧羲允的,毕竟秦宫里她识得的人并不多。

    嬴政不晓得她二人有过短暂的接触,亦不知月奴心里其实待羲允十分要好,一向敏感的他立马拉下脸,眯着眼细瞧她,声线低迷道:“看来这位姬美人是汝旧识了?还是位要紧的旧人?”

    月奴自夏日侍奉以来,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了解了这位少年王上多疑、反复的性子,他定又是怀疑自己的身份了,自己可不能连累羲允受累,赶紧撇清道:“回王上,非也,不过奴婢初始入宫时识得一二,此等贵女怎会同我等贱躯有什么干系呢”,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他,眼里满是天真、水盈盈的一片,全然是天地间最好的年岁流光。

    他被月奴无邪、璀璨的目色瞧得愣住,也痴痴的望着她,只不过这一眼里万般情绪错综复杂,连他自己也不能清楚。

    更深露重,新月圆了没多久又缺了一角,冷冷清清的挂在天上。廊桥上的宫娥们陆陆续续撤离,苏琼迟迟不肯离去,站在倚栏旁注视着寝殿里的情景,隐隐约约透过支开的窗扇遥望去,他的脸颜是否在笑?苏琼看不清,可她从没看见过他同谁这般亲昵过,即便是打他刚回秦宫就一直陪伴他身侧的自己,虽说素日里阖宫皆知王上最为看重的便是自己,却也不曾待自己如此亲昵,能够距他咫尺不疑、不嫌恶。苏琼此刻心里翻江倒海的不甘、酸楚,都凝在了风刮落的一滴泪中,那眼泪里满是咸涩,从前都是自己侍他入眠,却也不似月奴这般可以守在寝殿内。他从来不喜别人在他入眠时守候身侧,故而自己过去都只能在殿外的阶上坐卧一晚,那时候只觉这样已是他心中的例外,到如今才看清,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身后传来一位年纪较的宫娥稚嫩的声音,她关切的催促道:“苏琼姐姐,怎么还不走?夜深了,容易着凉”,苏琼撇过脸去,随手拭去新浅的淡淡泪痕,复又一勾嘴角,笑得得体舒心道:“是了,咱们走吧!”

    ‘喜欢’二字说来又很虚妄,可我们每一个生活在这芸芸众生的渺个体啊,却愿意耗尽自己的一生去追寻那虚妄的‘喜欢’,妄图将它变为刻骨的‘爱’,说起‘爱’,便就又是另一个可悲的故事了。

    许多人,许许多多的人,生活在这片黄土上的万万千千生灵,既忍受着黑夜的寒冷,也向往破晓的晨光,更渴望日光倾城里春花、春水、春波荡漾的原始悸动。却又千年万年的谨记‘有情难能白首,同去常不同归’的宿命。到底,你我、众生皆是苦楚、皆是孤寥,孑孑然终了一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