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披着金色的夕阳,刚一踏上这块土地,静蕊就已热泪盈眶。熟悉,真的太熟悉了!龙脊街上,身穿淡蓝色绣花旗袍的她缓步慢行,“贪婪”的目光“抚摸”着每一处景致:空王佛行宫的琉璃脊饰,钟鼓楼的飞檐,土夯的堡墙,金碧辉煌的庙宇,斑驳的铁锈,威猛的石狮……“那是槐抱柳吗?”静蕊把玉兔月灵儿放在月奴儿的手中,疾步走了过去,“是的,是我的槐抱柳!”静蕊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摸着那粗糙的树皮,生怕抹掉了儿时的记忆:和伙伴吟秋玩累了的酣睡;第一次看《红楼梦》的痴迷;和外婆“生气”的委屈;被母亲“误解”的泪水……靠着槐树粗大的树干,静蕊仰头凝视,灿烂的夕阳穿过婆娑的树枝洒下点点的金色,在她的眼前,迷离成一段段儿时的童话,打湿了她漆黑的双眸。
“月奴儿,谢谢你,带我回到这里;自从外婆过世,我已有十五年没有回来过了;这里有我太多的回忆,每次想起,我都会有隐隐的心痛;童年太美好了,可那是一种心殇,每一次回忆都是蘸着眼泪的;也许是太久远了,有的时候我竟分不清楚什么是现实的回忆,什么是虚幻的梦境!”静蕊撩了撩额前的一缕鬓发,顺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槐树叶,捏住叶柄,旋转着,“外婆是在初夏的一个傍晚离开人世的,我赶回去的时候,她还很清醒,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掉眼泪,张着空洞的嘴,不停地说,‘我不想死,我不愿意死!’你知道吗?外婆的一生很不容易,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一滴清泪沿着静蕊光滑的脸颊滴下,顺着尖尖的下颚,滴在胸前的那朵“白玉兰”上,润湿了白色的“花瓣”……
“快躲开,快躲开!”忽然,龙脊街的尽头,“颠颠”地驶来一辆没有蓬的马车,驾车的是一个憨头憨脑的二十多岁的伙子;眨眼间,马车就来到了眼前,街当中几个玩石子的孩吓得赶紧躲到了街两边的院墙下。
“仓垛,快去喊二婶,就说二叔不行了!”驾车的伙子冲着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喊道。
“好嘞,哥!不过,啥叫‘不行了’?”只有六七岁的仓垛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着心急火燎的大哥,又看了看车上蒙着棉被的二叔。
“臭子,还不快去,找挨打是不?”大哥张海东急得一脑门子的汗,举起拳头隔空作打状;“哥,我不问了,我这就去找二婶!”说完,仓垛撒开一双肉呼呼的短腿,一溜烟儿跑进东巷的一个农家院里。
此时,张海东已驾着马车,来到了院门口。
“仓垛?二婶?马车?二叔?”静蕊在努力地搜索记忆,“仓垛是我舅,那他的二叔不是我外公吗?那二婶当然就是我外婆啦!”静蕊机灵灵打了一个冷战,“月奴儿,我听母亲说过,外公当年就是这样被拉回来的!难道,难道你带我穿越到了……?”静蕊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月奴儿,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是的,我们现在在1944年,脚下的土地就是你的故乡!”月奴儿一脸的肯定。
“外公?外婆?母亲?”静蕊呼唤着已经远逝的亲人,跑向那间熟悉的农家院;月奴儿手抱月灵儿,紧随其后。
“宝田,宝田!”屋门“咣”的一声被冲开,外婆张桂兰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挺着圆鼓鼓的大肚子跑向停在院子里的马车。
“海东,你二叔咋地了?走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外婆一下子掀开了马车上的棉被,棉被下一张惨白的脸吓得外婆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二婶,我也不知道二叔得了什么病,今天早上我们原本要去上货的;可是刚一走出客栈的门,二叔就昏倒了。”海华扶住了二婶的胳膊,“后来,我们找了郎中,郎中号了脉,说是得了肝病,没救了!”海东抹了一下涌出的眼泪,“昏迷了好一阵子后,二叔醒了,就说了一句话‘送我回家’,就咽了气!”海东再也抑制不住悲伤,“呜呜”地哭出了声。
“你总是说肚子疼,我让你请郎中,你说不碍事,喝点热水就好了!你就是不舍得花钱,”张桂兰一手托着肚子,一手伸向丈夫白森森的脸,“昨天你临走的时候还说,这次回来会给孩子们买纸和笔,让孩子们上学堂;你还说,要给肚里的宝起个好听的名字,将来让他有出息!”张桂兰娓娓地叨念着,滚滚的泪水扑簌簌往下落。
“外婆,外婆,你别哭,你怀着孩子呢!”站在院子里的静蕊心都要揪在一起了,她轻轻地拂去了外婆脸上汹涌的泪水;可这一切,外婆却全然不知,抚着马车上的外公嚎啕大哭。
“月奴儿,怎么办?怎么办?怎么样才可以帮到外婆,她继续哭下去,会有危险的!”静蕊一边看着伤心欲绝的外婆,一边拉扯着月奴儿的衣袖……
“娘!”“娘!”随着两声清脆的喊声,从屋里跑出来两个孩儿,大一点儿的是个男孩,八九岁,眉清目秀;一点儿的是个女孩,四五岁,娇瘦弱;两个孩子同时扑进了外婆张桂兰的怀里,跟着娘一起哭起来。
“二婶,别哭了,心哭坏了身子!”张海东拉起了两个孩子,转身看向了仓垛,“快去把娘喊来,这边不能没人!对了,让海南再多找几个人过来,不能让二叔就这样躺在马车里!”
“好,哥,我这就回去!”这次,仓垛没在调皮,转身向院门跑去,“别看了,快回家去,心我收拾你们!”别看仓垛,在村子里可是孩子头,他的一声“命令”,吓得几个孩子灰溜溜地往家里跑去;仓垛撒开脚向西四巷的一个门楣考究的大院跑去。
“娘,娘,我饿!”张海东左手牵着的妹妹舒欣哭着找娘。
一声“娘”让外婆猛然一惊,她手把马车的木板,回头凝望,泪眼朦胧中年幼的孩子张着双手在找娘,“都是我的错,只知道自己的悲伤,却忽略了孩子;我是娘啊,作为娘怎么可以不顾及孩子的感受呢?”外婆带着满满的愧疚,擦干了眼泪,把鬓角的一缕乱发掖在了耳后,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伸出来双手,“海北,舒欣,过来,上娘这来!”两个孩子乖乖地走过来,拉住了娘的手。
“海东!”外婆从怀里掏出一打钱币,递给了海东,“拿这个去置办丧事吧!我这也不方便,你弟弟妹妹还,就只能仰仗你了!”外婆的双眸里夕阳灿烂如金。
“二婶,钱我有!这钱你留着吧,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海东推开了外婆的手。
“拿着!”外婆把钱摁在了海东的手里,“你还是个孩子,二婶怎么能让你花钱呢!丧事交给你,二婶就已经不过意了!”
“二婶,你别说了,这是我应该做的,二叔最疼我,就当我尽孝吧!”海东眼圈又红了,他抓住钱,大踏步走向院门。
“哥,我们来了,二叔他……”大弟弟海南领着村里的几个伙子急匆匆地赶来了。
“别问了,跟我走!”海东揽着海南的肩膀,率先走出院,踏着青石板的路,走向凌空塔下的寿材店。
“走,进屋,娘给你们拿吃的!”外婆回头凝视了一眼马车上的“丈夫”,噙着满眶的泪水,拉着海北和舒欣的手,推开了木板门。忽然,外婆感觉肚子里一阵翻滚,顿时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她急忙扶住了门框,“莫非是动了胎气,要生了?不能吧?算日子,还有半个月呢,这时候,我一定要撑住,我要送宝田最后一程!”
“娘,你咋地了?”“娘!”两个幼的孩子被自己的娘吓住了。
“娘,我回来了!”这时,门外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喊声。
顺着喊声,静蕊望向院门,她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被淡灰的暮色推进了院里,推到了她的眼前,她看清楚了,好熟悉的面容呀!弯弯的柳叶眉,标准的杏核眼,通天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怎么和我时候一模一样?”静蕊向前几步,定睛一看,“不错,就是我的翻版!”突然,静蕊一下子恍然大悟,“我分明是她的翻版,母亲,我终于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