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镜?池府虽然上下装点不凡,但给未及笄的女儿的妆镜都是随处可见的便宜货,因为年轻姑娘好打扮,但又活泼调皮,镜子不过几月就要碎一次。而好镜子碎得太勤不仅过于浪费,而且有伤风雅,便是如此安排。
“池府未成年的女儿所用的妆镜不过寻常之物,怎能因那一点银钱就如此责罚你?”池何央心里越发愤愤不平。
“对呀。”春芝又在一旁快言快语起来,“我们平日里如果打碎姐什么东西,只消用自己的份例赔上,赔不上的再受刑。你看着也是个三等丫鬟……吧?”春芝打量着鸣森身上群青色净地儿棉布袄子,和袖口上早已抽丝松散的月白粗麻镶边,有点犹豫,“份例赔个镜子还不至于要动刑吧?”
“份……份例?”鸣森从疼痛里抬起头来,一脸迷惑。
“就是月钱呐,月钱!”春芝搓了搓手指,一副财迷的样子,被池何央白了一眼。
“这……不能……”鸣森拼命摇头,“三姐救我……我怎么还能管她要钱呢?”
“你说我三妹妹救你?”池何央已经快看不下去了,恨不得一棍子把鸣森脑子里的糊涂虫敲出来,“你原先是干什么的?”
“我……奴婢愚笨,原先是给三姐倒恭桶。”鸣森讷讷地答道。
“你再闻闻是恭桶臭还是你身上的衣服臭?是提恭桶手疼,还是你现在手疼?”池何央两眼一翻,特别想知道池何澹到底给鸣森下了什么迷魂药。
鸣森手指还被秋桑握在手里,于是她偏头闻了闻自己的衣裳肩膀,眼泪就直直地落了下来。
池何央看鸣森落泪不说话,又转头吩咐春芝:“去,把咱们院子里的三等丫鬟叫一个进来。”
春芝应声去了。不一会带回一个精神伶俐的丫鬟回来。
“你看看她。”池何央把鸣森的视线引向自己院子里的三等丫鬟,叫她看那丫鬟身上的填棉花的福色撒花袄,又让她看那丫鬟袖口紫绛色鸭江绸的套袖,“这才是今年冬天池府发下来的三等丫鬟的衣服。你那身已经是五年前的旧货了。”池何央捻了捻鸣森的衣袖,“你这里絮的都是碎麻,现在就算是城里顶穷的人家都絮得起丝棉了。你不冷吗?”
鸣森闻言眼泪更多了:“冷……”
“那便是了!不知道我三妹妹为何如此对你,若说缺钱肯定是不至于,她的吃穿用度可是府里顶好的。”池何央发觉鸣森有偷偷地搁眼打量着池何央的衣裳,像是在暗自比较什么。池何央也不怕她看,自己说的可都是真的,就算是对布料与绣工一无所知的人,只是打眼看着池何央与池何澹二人身上的衣服,也能立刻就分出个高下来,“但你看我院子里的丫鬟,哪个穿的也都比你好呀。”
“那可不?”池何央的话头还没落地,就被春芝接了过去,“而且咱们院子里不论大,也都有份例啊!而且挑水劈柴这种伤手的活计,我们姐还给奴婢们发膏脂来护手呢!毕竟妙手纤纤嘛,谁不在乎呢?”
春芝这句话可是戳到了鸣森的痛点,只见她表情一滞,又低声地哭起来。
池何央又白了春芝一眼,后者吐了吐舌头,识趣地闭上了嘴。池何央双手将鸣森搀起来,道:“眼下我们先去祖父那里吧,拖久了也不好说,你主子还等着你回到她那儿去呢。”说罢抬腿就要走。
鸣森神色一惊,却见池何央已经迈步,就想用手去拉她,但又碍于自己手指上沾满了涂好的药酒,不好接触池何央金贵的衣袖。左右为难之下,鸣森扑通朝地上一跪,砰砰砰就是三个响头:“奴婢……奴婢鸣森,求姐收留啊!”
“哎呀!你这丫鬟是要做什么呀?”池何央一脸吃惊,”你要到我这里来?“
“是!奴婢求姐收留奴婢吧!”鸣森一脸苦痛,不住地哀求,称呼也从”三姐“变成了“姐”,看是留心已决。
“可是……我三妹妹固然对你……”池何央表面在犹豫,心底却早就打好主意了。目光在鸣森穷酸的衣裳和青紫的十指间打量着,“确实是残忍了点吧,但只要我回头提醒她,你以后的日子也未必会艰难……”池何央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鸣森截断了话头:“不!奴婢恳请姐!不!”鸣森拼命摇头,“姐要是这么说了,她……她定会说是我毁了她的名声,然后加倍责打奴婢、还用那个竹片子夹奴婢手指头的!”
“这么点事儿就要夹手指头是不是太可怕了??”春芝觉得精神收到了冲击。
“好好好,不说,不说,不要害怕了。”池何央见她这样,出言安慰道,“她……我三妹妹,平常都是怎么对你的?”
鸣森平复了心情,又抽噎了两声说到:“她……她说过,像我这种人,本来应该去淘大粪……”
“但是池府里挑粪的大多都是男工,即便有女工也不会是你这么身量矮的年轻丫鬟。”春芝插嘴。
“她,她还说我早就应该被发卖到窑子里去……是她保全了我……所以我如何都应该受着……”
“然而我们府里除非是犯了大错的奴婢才会被发卖,而且大户人家多半也不会卖去低级窑子。”春芝又插嘴。
“然而奴婢如今到您这一看,却发现根本不是这样!她让奴婢寒夜里摸黑挑水,水洒了奴婢一身她又让奴婢穿着冻硬的衣服在屋外罚站!那衣服……她……”鸣森痛哭着,泣不成声。
“她骗了你,又利用你的忠诚来作践你。说穿了你也不过一个三等丫头,就算你死在哪一步,还有无数人接替你。是吗?”池何央接过话头,把鸣森被泪梗住的话说完了。听到池何央这么说,鸣森不住地点着头。
“虽说奴籍是任由主子摆布,但我三妹妹如此这般也算是过分了。”池何央垂眼沉思着,“恩……你是池家的家生子吗?可还有什么亲眷在?”
鸣森摇摇头:“奴婢是有一年三姐生辰时,大太太买来,送三姐的贺礼。而且奴婢……奴婢家中,也只有奴婢自己了……”说罢又低下头去,一串串眼泪把群青的脏棉布湿成靛色。
一时间室内寂寂无言,只有鸣森的眼泪落在地上的轻响,像是在为什么默哀。
“苦了你了。”秋桑忍不住接了一句。
“不过你并非家生子倒还好说,我只消把你从三妹妹那里买过来即可。你是我大娘花了多少银钱从人牙子手里买过来的?”池何央拂过伤心,思考着当真买人的难易程度。
鸣森只管低头哭泣,朝着三人伸出五指。
“五十两?”春芝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五十两我们姐肯定是拿得起的,你放心!”
“不、不是……”鸣森抽噎着搭腔,“是……是五两……”
秋桑:……
春芝:……???
池何央:……
春芝:“你是人牙子买十送一送的那个吗?”
秋桑:“这太惨了吧?”
鸣森用秋桑递过来的干净绢子抹了抹脸:“姐不知。原本我并非奴籍,是家中仅剩的父亲去世无钱安葬,奴婢这才有了卖身为奴的念头……大太太还说她是开了大价钱……“
“啥大价钱?这是捡了大便宜还差不多!”春芝愤愤不平地嚷道。
“你是个好的,我也有心将你收入我院子里。不过你既是生辰贺礼,我也不好多开口,只好这样……”池何央细细讲述了一番,确保鸣森真的听懂了。
“姐锦囊妙计!”鸣森赞道,“只是不知姐何时才能……”鸣森露出一丝慌张神色,“奴婢并非要催促姐!只是被蒙在鼓里还好,如今得知她险恶用心,奴婢真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放心吧。”池何央胸有成竹地笑笑,“不出初五,你就可以提着包到我这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