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放走了杨起予,云城府巡检刘决便匆忙赶回家中。
刘决的家在马行街洗面桥巷,那一带密密麻麻布满庭院民房,为京城最大的居民区,聚集着市井小民、边缘小吏和外乡人三十万人。
回到家中,已是丑时。推门入院,便远远听到那唯一的佣人迎雪已鼾声如雷。
刘决官阶较低,俸禄不高,月俸不过十几两银子,再加上禄粟、职钱、布匹、厨料、薪炭等杂七杂八,每个月也有三万贯,虽说跟前朝比是提高了不少,但京城物价奇高,钱并不经花,去会仙酒楼请三五个人吃一次酒,半年的俸禄便没了。
当年为了买这个老旧的宅院,也是借了一屁股债,到如今尚未还清。请个佣人自然不能挑三拣四,迎雪的工钱算是便宜的了,但也要月付两千贯,还要管吃管住,即便如此,这迎雪还总嚷着要给她涨工钱,说什么照顾一个瞎眼的老太太,又操心又挨累,说什么刘巡检一天到晚在外面逍遥,家里事务一概不管。
刘决也不计较,知道迎雪刀子口豆腐心,这些年来里里外外,帮刘决把家里打理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而且,对老太太也算是悉心照料,端屎端尿的,也不嫌弃。
就是有一点,形容样貌、言谈举止跟这“迎雪”的名字并不相称,迎雪人高马大,说话粗声粗气,做事雷厉风行,哪里有小女子的温柔娇弱?
刘决走近东厢房窗下,竖耳听了片刻,鼾声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那迎雪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他不由地笑了笑,便推门进了堂屋,打开东里间门帘,伸头瞅了一瞅,老太太盖着被褥侧躺着,睡着了。
刘决蹑手蹑脚,洗漱完毕,便来到自己的房间,发现炉子已点上了,烧到这个时候,恰好火势最旺,屋里极为暖和。
刘决和衣躺下,从怀里掏出那个凶手的画像,借着烛灯,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完,仔细叠好,放入怀中。望着房梁,冥思苦想,这凶手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想了半天无果,突然传来打更的鼓声,已经四更天了。鼓声?!
刘决腾地坐了起来,兀自说道:“西洋人,西洋人,鼓声,鼓声……近来不是有个西洋人乐团正在大晟府与教坊交流切磋吗?”
刘决倒吸了口凉气。
他再无睡意,索性爬起来,穿好衣服,举着烛台,来到西厢房的书房内。
书房并无多少书籍,书柜中仅有数十本经史子集,上面落了灰尘。他自幼不喜读书,偏好舞枪使棒,专研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些书只是摆摆样子罢了。
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副他自己绘制的京城地图,显示着皇宫,府衙,街巷,酒肆,河道,桥梁,庭院,大宅,寺庙等等。绘制的并不精确,但足以说明,刘决对云城里里外外已是烂熟于心。
书房中间有张木桌,上面放着一个卷着的宣纸,配有笔砚,刘决放好蜡烛,将宣纸铺开,用砚台压住。宣纸上标注了六个点,每个点上面都写了不少字。
那是年轻女子离奇死亡事件的发生地点和时间,刘决在秘密调查这个案子。
刘决拿起硬毛笔,将今夜在崇明街发生的袭击事件标注了上去。他长吁一口气,盯着宣纸看,便发现,这七宗案子发生时间都是鸡鸣丑时,受害者皆妙龄女子,案发地点恰好围着皇宫成为一个半圆弧,每个地点距离皇宫的远近相仿。
这七个女子有六个为酒肆歌妓,懂得吹拉弹唱,且无论是艺妓还是色妓,皆夜间工作白日休息,常常歌唱、侍寝到四更乃至五更天,多孤身一人往返于各个酒肆和寓所之间。
而西洋人乐队正住在皇宫边上大晟府教坊。这西洋人本是瑞王爷花重金邀请过来为大庆典、元宵会等庆典助兴,皇帝听了一会,觉得不入耳,便被打发到了教坊。
据说,这十几个西洋人带着五花八门的乐器跨越重洋,乘坐大船,历经数月,才到达大康帝国。
京城内西洋人并不多,户部应当没有统计。
那西洋乐队住在皇宫附近,又懂乐器弹唱,嫌疑最大。刘决决定,明日一早便去大晟府一探究竟。然而转念一想,这样也不妥,我一个巡检,没有查案的权力,且五音不全、不好听曲,去看个稀奇也难圆其辞。
只能先拜见云城府少尹韩庚林大人,将近来查案情况、绘制的分析图、画像一并拿给他看,然后再由韩大人出面,协调礼部尚书明谨大人,光明正大的去会一会那帮西洋人。
刘决打定了主意,便离开书房,转身却又进了杂物房。
这里面可谓是琳琅满目,尽是稀奇古怪各种玩意。最惹眼的是墙上挂满□□,有单体短弓、单体长弓、复合弓、清弓、汉弓、匈弓等十种五十多副弓,还有无数支箭。这些弓箭,多是刘决自己购买材料,自行制作,他对弓箭有着特殊的癖好,而且射术高超,那最爱的便是清弓和那支用银器制作的箭。
杂物房内还有几个四五尺长、三尺宽蝙蝠状的飞行器,那也是他的发明,他曾半夜时分爬到云山顶上,借着风势,运用轻功,从上面驾着飞行器飞了三里多路。
这种飞行器太过笨重,须有高低落差才能使用,后来经过他的改良,发挥了大用,不过,这都是后话了。还有独轮小车、透明铠甲、勾魂刀等等,不一而足。
刘决的俸禄多半是花在这些器物之上,夜晚巡查,白日钻进杂物房敲敲打打,废寝忘食。这也是导致他二十八岁仍未娶妻的原因之一。
刘决从数十个弓箭里挑出一副小巧的清弓来,既然那凶手身手奇快,如果与其遭遇,便只能以快制快。一切准备停当,刘决方躺下睡了两个时辰。
翌日一大早,刘决起床先拜了老母亲,然后端了热水给老娘洗脸洗手。
老太太七十高寿了,眼睛看不见,但精神矍铄,意识清醒,她颤巍巍地摸着儿子的头,说:“吾儿,你这起早贪黑,忙得听不到你一点动静。娘这心里啊,一天到晚空落落的,着急啊。”
刘决明白老娘说的是娶妻生子之事,便不作声,一路将老娘背到了厅堂,放到椅子上。饭桌上早由迎雪烹饪、摆放整齐了七八样早点,却未见那佣人迎雪。
刘决叫了两声,无人应答,便也不管,端起一碗粥用勺子给母亲喂了起来。老太太喝了两口,问道:“迎雪那丫头跑哪儿去了?”
“不知道,出门也不说一声。不过,这早点可都是她做的。”刘决猜测道。
老太太感叹道:“我看呐,这迎雪就不错,年纪轻,能干,热心肠,我摸过她屁股,大、肥,能生儿子。听这名字也是个大美人。”
刘决忍不住笑了:“娘,又来了啊。您要是能睁开眼看看就好了,看看您说的这大美人,哎吆喝,那个美如天仙……”
“这是谁又在背后夸俺呢?”迎雪笑盈盈地走进院子,手里提着一盒冒着热气的包子。
刘决尴尬地笑道:“迎雪姑娘回来了?”
迎雪瞪刘决一眼,将包子扔到他怀里,扯着嗓门大声道:“给,你最爱吃的桃花洞王四娘家的梅花包子!”
刘决惊喜万分,这包子可是有几日没吃了,慌忙拿包子来,给老娘吃了一个,又拿起一个狠狠啃了一口,看迎雪站在一旁,便拿出一个递给她道:“来,你也一起吃。”
迎雪没好气的说:“俺不吃,气都给气饱了,早早去王四娘家排队,刚轮到俺就卖没了,真晦气!俺只好花了双倍的价钱从别人手里买了这几个,谁让俺家少爷馋这一口?哼。”
刘决便拿了一个梅花包子,趁其不备,塞进了她嘴里。
迎雪嘴里塞着包子,气呼呼道:“少爷,你干啥?就只这四个。”
刘决呵呵笑道:“来,迎雪,吃早点吧。”
老太太兀自在那里偷偷笑,脸上洋溢着说不出的幸福。
辰末巳初时分,刘决骑马来到了云城府衙。
府衙红色砖墙,高大门楼,朱红色大铁门,两边各立着一头大狮子,威严肃穆。
府衙外面围了数十个庶民,吵吵嚷嚷着要进去见少尹大人。十几个衙役维护着秩序,要庶民排好队依次进入。
原本这府衙是不限制出入的,老百姓报案办事直接进去,不刮风下雨,府尹便在庭院内办案,结果常常上百人乃至数百人同时涌入大院,你吵我闹,我推你桑,一片混乱,无奈,少尹便下令将老百姓拦在大门外,排队拿号办事。
有怨的可击鼓鸣冤,倘若击鼓鸣冤,上了大堂先是要挨三十大板的,所以,击鼓的情况并不多见。
刘决栓好马,便要进去,迎面遭遇一队人马,原来是方若弼,忙拱手作揖:“卑职见过方副都指挥使大人。”
方若弼定了一下,坐在马上欠了欠身,对于他居然拒绝自己的提携而耿耿于怀,冷冷问道:“刘决?你来此做甚?”
“卑职前来拜见韩大人,汇报女子离奇死亡案件。”
“你倒是恪尽职守的人才,不过也就是巡检罢了。”
刘决自上次大庆殿事件已经看透了他的本质,也拒绝与其同流合污,又想到自己即将破获大案,一举成名,早晚是要平步青云的,既然自己能实现的抱负,何须劳烦他人?
刘决微微一笑道:“感谢将军抬举,小人才疏学浅,能做到巡检已很知足了。”
方若弼略带威胁地说道:“我念你是儿时同伴,便不再计较。不过,那日在瑞王府……”
“卑职从未去过瑞王府,也未曾到过皇宫地牢。卑职什么都不知道!”
方若弼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小子果然识相,能守得住瑞王爷的秘密,然后冷眼道:“既如此,那就后会有期吧。”
说完策马扬长而去。
刘决暗自感叹,这殿前司的果然趾高气昂,能骑马进出云城府衙?可是他方若弼一个禁军将领来云城府作甚?难道是为了那三个大尧国使臣的尸体?
刘决向守卫报了姓名、官职,说有要事求见少尹韩大人。卫兵说稍等,便派人进去请示报告。
须臾,那人回来说,韩大人有请。
刘决和韩庚林皆祖籍山东郓城,父辈之间关系不错,算作世交,两人也是多年相识,虽说韩庚林年近五十,两人相差二十岁,官职相差也大,但一直保持联系,偶尔一起喝点小酒,听听弹词,互相发一些牢骚。
刘决一路快走,直接到了府衙大堂之上。
少尹韩庚林正在低头处理公务,有人报告巡检刘决到了,这才匆忙放下毛笔,戴上眼镜,抬头看了看下面。
刘决单膝跪地,拜道:“卑职刘决参见少尹大人。”
韩庚林大手一挥,道:“免。”
刘决刚起身,韩庚林竟高高兴兴快步走下来,招手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本府琢磨了那么久,怎么就没有想起你呢?刘决,你随我去偏房。”
刘决不明所以,便跟着他走了三十多步到了偏房。韩庚林关好门,请刘决落座,问道:“我先问问你,你来找本府,有何要事?”
刘决便将自己私下调查歌妓连续死亡案件的情况说了一遍,拿出了画像、分析图等一一解析给少尹大人听。
韩庚林作为云城府少尹,掌管操持云城几乎所有具体大小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瑞王爷很放心,较少过问具体事务,只在大事要事才要请示汇报。
歌妓连续死亡的案件,韩庚林也曾给瑞王爷汇报过,瑞王爷要求他具体负责,全力侦破。但是,半个多月以来,没有丝毫进展,弄得知情的酒楼、歌妓人心惶惶。
少尹绝不会想到,这小小的巡检居然有如此高超的查案本领,短短数日便有了如此重大的发现。他不得不对刘决另眼相看了。
韩庚林扶了扶眼镜,说道:“刘决,午后我即刻与你去见礼部尚书明谨大人,由他安排,赴大晟府调查西洋人。”
“少尹大人英明。”刘决听后大悦。
韩庚林扶刘决起来,双手紧紧按了一下他的双肩,又拱手敬天道:“破了此案,我便面见圣上,举荐你为御前四品护卫,专职云城府查办命案。”
刘决立即下跪拜谢:“万谢少尹大人。”
韩庚林摇头叹息,说道:“倘若有人辅佐我办案,那是我的福分,我也会轻松不少喽。你看这云城府掌管一百万人口,千头万绪,事务繁杂,尸位素餐者多,兢兢业业者少;阿谀奉承者多,敢于谏言者少。就缺你这样的人才啊。”
刘决谦虚道:“不敢,不敢。”
刘决听这话里有话,难道云城府少尹他干得不得意吗?这可是从三品大员呐,这是多少立志入仕却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不过话又说回来,刘决也多少了解韩庚林的苦楚,他四年前就是少尹了,那个时候,云城府尹并非当今瑞王爷,而是皇帝的二弟秦王爷,他便是秦王将他从一个翰林院的老师一步步提拔起来的。
去年,秦王薨逝,皇帝便将这一肥差给了瑞王爷。瑞王爷并没有急于将府少尹换成自己的心腹,而是尽量笼络韩庚林。
然而,这韩庚林却阳奉阴违,早已惹得瑞王爷不高兴,现如今,可能在云城府已被孤立,所以他才觉得做事束手束脚,无人可用。
韩庚林似乎胸中有话,想说又不想说,犹豫了半天,终摘下眼镜,叹道:“刘决啊,你我是同乡,都了解彼此,我也很器重你,看好你,深知你为人做事一向忠义,那么,我想请你帮我做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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