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家医院,病房。
楚阳静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垂眸望着昏迷中的于文婍。
江南叩门进来,温声道:“你果然在这里啊,自己伤还没好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楚阳没有接话,顿了一下,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医生说,可能过段时间会醒过来,也可能不会再醒过来了。”
江南立在门前,微低眉眼望着他。楚阳静默半晌,沉声道:“江南,我记得当初上离蒙山打火妖时,你和我说过,‘要做成某些事,总有麻烦是避免不了的,选择不同的道路,它便以不同的方式呈现出来而已。’”
江南没有应声,望着他的眼神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悲悯。楚阳把头埋得更低了,他抬手扶着额头,手指穿过自己额前的碎发,江南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听出他声音种压抑着的悲戚、愤怒和自责,他继续道:
“可是于文婍,她只是想救人,比起自己她选择了别人,她为什么要经历这样的事,她只是选了一条救人的路,她有什么错”
“她没有错,楚阳,”江南缓步走过去,“选择不同的道路,遇到不同的麻烦,但这些麻烦并不都是我们的错误造成的,所以说人生中有很多事并不是我们可以做左右的。”
“我们能做的只有遵从本心,往前走。”
“我们的选择有时候会带来不可预料的后果,但是没什么可懊恼的,只要我们做出选择的时候是遵循本心所想的就够了。人生的大部分意义,往往在于这种时刻。”
江南在楚阳面前站定,俯身一手搭上他的肩膀。眼神稍黯:“你可能还不知道,就在刚刚,江医生去了。”
楚阳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江南。
他希望我遵从本心,继续做医生。
他说他会一直看着我走下去的。这是他最后的话,我会记一辈子。
遵从本心的医生放下了药称,拿起了灵物,最终死在了战场上。
“听兴国说,江医生是为了保护他;我感觉即使知道结果,江医生还是会这么做。这就是所谓的选择。”
“楚阳,去看看兴国吧,他现在很不好。”
走廊尽头,高高的窗子透进明亮的阳光,穿着病号服的江兴国坐在空无一人的长椅上,低着头。——他说想一个人静静,就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
一片死寂的走廊中响起缓慢的脚步声,江兴国转头,楚阳从走廊的另一端缓步而来,他走到江兴国身边坐下,江兴国再次垂下头,一言不发。楚阳望着他,忽然就觉得刚刚江南眼中的自己,大概也是这副样子。
半晌,江兴国语气沉沉,开口道:“在来的时候,哥和我说,希望我好好活着,他说我身边有很多人,我要出了什么事,肯定会有很多人伤心难过,但他不一样,他自己,孑然一身。”
江兴国的声音带着些淡淡的鼻音,继续道:
“但是我感觉那不对,我和哥相处的时间不是很久,但对我来说他已经不是江医生了,他是我哥,我在,他怎么能算孑然一身呢?我会为他伤心,为他难过啊。”
“可是我这样说着,哥还是牺牲自己保护了我,”江兴国说着,抬手捂着自己的眼,“为什么啊,凭什么啊,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更重要,他这么做,根本那毫无意义啊”
楚阳垂下眼眸,良久,他缓声道:“兴国,在我看来,江医生救你的时候肯定没想那么多,什么谁更重要的,不可能想这些,”他说着顿了一下,“他救你的时候,脑子里肯定只有一个念头,你是他弟弟。”
是,正因为是,我才更不想让你出什么事。
恍然间想起江明勋的话,江兴国低头捂着脸,哭出声来。
楚阳虚目望着自己的双手,轻声道:“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我也一样,但越是这种时刻,别人说的话越是没用,兴国,我们只能面对,只能往前看,我们必须往前走。”
“所有的心情,会一点一点平复的。”
下午三点半,月笙和苏红绡赶到医院。揭开白布,月笙看到江明勋了无生气的脸,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乐谱,逐渐怔住。
真的江医生,真的不在了。
她不可置信地退出一步,身形微晃,身后的苏慕谦抬手扶住她的肩膀,垂眸低声道:“阿笙”
月笙摇着头,掩口哽咽道:“没事慕谦我没事”这么说着,月笙转身快步走出了房间,一出门紧接着便倚着墙壁蹲坐在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失声痛哭。
那天晚上暴雨倾盆,江明勋压抑着悲戚说:“别这么叫我的名字,也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自那之后,他和她之间,始终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
固执的、木讷的、却很温柔的江医生,被视为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的江医生,自己永远心怀愧疚的江医生——就此,不在了。
空旷的走廊上,月笙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掩面而泣;整整两个时,苏慕谦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从始至终一言未发,末了,沉沉地叹了口气。
晚八点,夜色渐浓,东方几颗寥落的星子浸在墨蓝的夜幕中,晚风拂开天台上年代久远、锈迹斑驳的铁门,嘎吱声悠远回荡,余光瞟到熟悉的人影,楚阳转头望过去,天台上立着的人,是风天辰。
他抬步迈上台阶走出门去,风天辰听到声响,回头望来,见是楚阳,淡淡一笑:“伤还没好怎么跑出来了?”
楚阳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微伏了身体双肘撑着天台边,转头望他:“没什么,出来透透气,你呢?伤不也没好。”
风天辰抖了抖烟灰,不以为意:“抽烟区环境哪儿有天台好。”
楚阳没有应声,风天辰呼出口烟圈,将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白色的烟圈破碎在夜风中,还未尽数散去,风天辰便已翻出烟盒又噙出一支叼在口中。他低头点烟,楚阳却忽而吹灭了火焰,伸手夹出他口中的香烟,轻啧一声:“不是说慢慢戒,怎么还这么有瘾。”说着,将香烟在手中对折丢进了烟灰缸。
风天辰看着他一系列的操作,轻笑一声,收了火机抬手拍他的脑袋:“可以啊,以前还只是言语不满,现在都敢上手了。”
楚阳眉梢微挑:“反正老板现在已经打不过我了。”
“你”
“哎不对,”楚阳露出思索的神色,故作正经,“算起来,应该早就不是我的对手了”
“差不多得了啊。”风天辰横了他一眼,顿了半晌,他望着悠远的夜空慨然道了句,“话说回来,才不到半年,你长进得可真快。”
楚阳目无聚焦地望着远方,末了,扯了扯嘴角:“没办法,我除了变强之外没别的办法了,饶是这样,还护不住身边的人。”风天辰眉目半垂,接着便听楚阳继续道,“老板当初也是这样吧。”
楚阳依旧望着前方,风天辰淡淡瞟了他一眼,他知道楚阳在说什么。
“那个我们素未谋面的李昭成。”
楚阳收回视线,低眼望着天台边:“老板,你是在想李昭成的事吗?——在过了七年,终于干掉青祭之后。”
风天辰撇撇嘴,下意识地又想去翻烟盒,楚阳幽幽望过来,风天辰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便又将烟盒收了回去,他轻叹了口气:
“说起来,这个毛病也是李昭成死之后养成的;你知道吗?楚阳,你现在成熟多了,真的,如果现在这些事放在半年前,你估计这会儿就坐在地上哭了;放在几个月前,你估计就要失去理智吼吼着要去报仇了,但是现在,你能这么安静地在这儿和我聊天我知道,真的很不容易。”
楚阳略一扬眉:“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又是哭又是报仇。”
风天辰无谓一笑,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有一天提起李昭成时会这么冷静:
“我那时候可比你现在差远了,当初李昭成下葬后,我有一年多都不敢去他墓前看看,——他为了我而死,我永远失去他了,我甚至连帮他报仇都做不到——我怕我面对他时,这些血淋淋的现实会逼得我窒息。”
“后来有一次和青祭交上手,江南赶到之前,我差点死在青祭手下,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就豁然开朗了,那天晚上下着雪,我带着满身的伤,迎着漫天的风雪,一步一个血脚印奔到李昭成墓前,我感觉我突然能面对他了。”
“然后一切都明朗了,我对着李昭成发誓,说我一定会杀了青祭。”
风天辰望着远方的夜云,眼神中是楚阳看不懂的复杂神色:“我追了青祭七年,到最后弄明白了所有的事,弄明白了秦权东城的图谋,弄明白了青祭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他身后的那个人。”
“人不会总活在过去,也或许是因为有些东西逐渐淡去了吧,如今终于杀了青祭,我却没有大仇得报如愿以偿的感觉。”
风天辰微蹙起眉,神色黯淡,楚阳微怔,他几乎没见过老板露出这种神情,风天辰低声道:
“我只是突然很想他。”
白日的暑气褪散,微凉夜风阵阵袭来,风天辰敛了眉目,垂头望着脚下车水马龙的公路;他的侧脸落在楚阳眼里,逐渐泛起层莫名的萧瑟。
楚阳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咂咂嘴,半开玩笑道:“呐,这会儿就允许你全心全意地想别人吧,放心,我不告诉我姐。”
风天辰哑然失笑,转眼望着他:“我是不是真得谢谢你。”
“客气。”楚阳就笑。
顿了一下,风天辰笑意渐淡,话锋一转:“话说回来,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和你姐也能稍稍放心,你不知道,于文婍的情况确诊的时候,你姐心神完全乱了,一半为于文婍,一半为你。”
听罢,楚阳微微颔首,良久才缓缓开口:“没关系的,她那么惜命,肯定会努力醒过来的。”楚阳说着顿了一下,转头望向风天辰,扬了扬嘴角,“所以说我也不能停滞不前啊,她在抗争,我也得抗争啊。”
风天辰淡淡一笑,楚阳回过头去,抬头望着逐渐亮起来的明月。
静默半晌,楚阳轻出了口气,忽而冷不丁道了句:“我很喜欢她。”
“嗯?”风天辰一愣。
楚阳没有回头,继续道:“我很喜欢于文婍。”语罢,他自嘲地一笑,低下眉眼望着天台边,“这些话,我以前感觉我怎么也说不出口的,结果没想到说出来这么容易。”
“刚认识她的时候,我对她特有好感;后来认识到她的真面目之后,幻想尽数破碎,我曾一度为了自己的感情被欺骗愤愤不平。那时我以为我只是喜欢于文婍伪装出来的单纯温婉,但是后来一天天相处下来,我感觉有些我说不清的东西变了。”
“说起来她有时候真的是个很奇怪的存在,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戏精;听着聒噪的电子乐入睡;还整日大言不惭说我喜欢她可就是这样的她,我却很喜欢。”
楚阳神色如常,他抬头虚目望着前方,眼眶微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逐渐意识到其实她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等她醒来”风天辰缓声道,“等她醒来亲自说给她听吧,这些话。”
入夜,风天辰轻轻推开了于文婍的病房门,房中没有开灯,借着苍白的月光,依稀可见病床前垂头坐着的单薄身影,风天辰缓步走进来,浅笑:“我看你没在病房,猜你可能会在这儿,果然。”
江云青闻声,抬头象征性地笑笑:“天辰。”
风天辰走到她身边站定,垂眸望着她缓声道:“我晚些时候和楚阳稍微谈了谈,他状态挺好的。”
“嗯,”江云青淡淡应了声,“楚阳他早已经不是孩子了。”语罢,江云青似是想到了什么,望着于文婍的眼神逐渐柔和起来,她缓缓开口:“前一天,她兴致勃勃地捧着手机来找我,问我会不会梳图片里的发型,”她的语调很慢,伸手轻轻捻起于文婍枕边的一缕长发,继续道,“那只是种很简单的蝎子辫,后来她鼓着腮帮子告诉我,妈妈也是御物师,很早就不在了,爸爸只会梳马尾,所以她活了二十年,也只会梳马尾。”
“后来我要帮她梳的时候,她说太晚了,让我明天教她。”
江云青捻着长发的指尖逐渐松开,放下,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风天辰抬手轻搭上她的肩膀。江云青抬头笑笑,轻出口气:“记忆中,我时候的头发都是梅姨梳的,后来长大了,梅姨一点一点教给我。”
良久,她转头望着窗外,声音很轻道了句:“这些事赶快过去吧。”
窗外,人流逐渐散去,依旧是灯火通明的街,却已经慢慢冷清了下来。
走廊的另一端,苏慕谦推开病房门,轩辕恒安坐在床边,刚刚处理好再次裂开的伤口,听到声响,他赤着上身回过头:
“苏先生,是你啊。”
苏慕谦略一点头,视线落到他满是狰狞疤痕的后背上,一道一道,触目惊心;他移开目光,望着轩辕恒安神色淡淡的脸,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顿了一下,他扯了扯嘴角走上前去:
“白天听你说你这段时间的经历时也没什么特别的感受,真真切切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才突然明白了你说的那些话,意味着什么。”
轩辕恒安转过眼,一边穿上上衣一边低下眉眼,不疾不徐道了句:“都是伤。”
苏慕谦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望着昏迷中挂着点滴的轩辕雾雨,道:“堂弟的情况怎么样?”
“中间醒过一次,迷迷糊糊的,见到我挺吃惊的;医生说体力还没回复,又有点发烧,就挂了点滴让他继续睡了。”
“嗯,”苏慕谦点头,“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不用担心。”
轩辕恒安垂眸望着轩辕雾雨熟睡的脸,缓声道:“说起来,有差不多两年没有见到他了,上次见他时还是个孩子,”他说着,伸手轻覆在轩辕雾雨额头上,似乎在试着体温,顿了一下道,“还好,退烧了。——这次再见到他,感觉一下子就长大了。”
“我听说了他被抓时候的事,”轩辕恒安扬起嘴角,温声道,“这子,也算是护住了自己想护的人。”
他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事,刚刚泛起的那丝笑意很快便淡了下去。
苏慕谦神色一黯,随即笑笑,岔开话题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养好伤离开,还是留下继续对付东城?”
“继续对付东城,”轩辕恒安几乎没什么犹豫,他依旧望着轩辕雾雨,低声道,“不能再出现这样的事了,”他说着顿了一下,苏慕谦知道,他指的是轩辕雾雨被抓的事,轩辕恒安的语气逐渐寒了下来,他继续道,“另一方面,帐还没算完,不能在这儿就停下来。”
果然,苏慕谦内心暗暗叹了口气。
思量半晌,他抬头望着轩辕恒安笑道:“那等到事情都结束那一天,有没有心情来月城找我喝酒?”
轩辕恒安顿了几秒,才抬眼望着他,淡淡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