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的秋风吹散了最后一丝余温,风停雪至,大雪下了三天三夜仍未停歇,整个祁府被纯白色覆盖,笼罩着一层异样的宁静。
灰蒙蒙的夜被雪色映得发亮,周遭清晰可辨,青石砖路上的积雪未除,一行足迹延伸至烛光昏黄的廊庑下。
身形曼妙的姑娘方摘了披风上的连帽,站在角落里的男子就一个箭步扑了上去,顾不得她身上的落雪,又搂又抱的胡乱亲上。
一双手不安分地隔着衣服捏着浑圆的一对,贴近她耳边气息粗重道:“怎么来的这样晚?”
空气里弥漫着渴望与贪欲的味道,熏得姑娘红了脸颊,浑身瘫软的如同案板上的鱼肉任他放肆,闭眼道:“苏三娘肚子疼得紧,叫我禀了夫人去找郎中。”
“要生了?”男子忙着给她宽衣解带,眼睛盯着她腻白的肌肤,似要喷出灼热的火来。
姑娘身子冷得绷紧,闻言拢紧披风退了两步,丹凤眼一瞪,不失娇嗔地问:“表少爷怎地如此关心苏三娘?难不成对她觊觎已久,情意绵绵?雀儿于您而言是过河要搭的桥吧?”
男子赔笑,唾手可得的猎物可不能丢了,好言哄道:“想哪去了?天底下除了你,爷谁都不要,将来让你脱了贱籍,当爷的宠妾。”
雀儿抿起樱桃小口笑了笑,想起苏三娘来,如今她侍奉的主子苏三娘,就是脱了贱籍,成了大少爷的妾但实在担不起“宠”字。
“这么冷的天儿去请郎中,定是冻坏了,快到爷怀里来给你暖暖。”男子上前把雀儿抱在怀里,笑得如同得逞的邪祟,满脑子都是如何把这只小雀儿吃干抹净。
西北风卷起雪花掠过廊庑下,男子的怀抱分外温暖,雀儿嗤嗤地笑:“夫人闭门礼佛,保佑大少爷平安归来,哪得空理会苏三娘,没夫人的命令我这只雀儿也飞不出去啊。”
男子不再搭腔了,免得又惹小猎物不悦,埋头在她光滑的脖颈内,听她继续道:“少奶奶又睡下了,今夜只得委屈苏三娘忍着了。”
这番话里讥嘲多过同情。
廊庑下的娇喘嬉笑声叠叠,骤起的狂烈北风裹挟着二人欢愉的喘声散去。
远处偏僻的小院内,瘫坐在榻上的苏锦禾,频频冲着门口的方向唤:“金雀,金雀郎中请来了没?我快撑不住了、可能、可能要生了”
等了许久都不见人,苏锦禾勉强撑起身子,一路扶着桌椅板凳挪到门边,越靠近门边越能听见外面北风的呼啸声。
起风了。
她又喊了两声金雀,无人应答。
正欲开门,烈风夹杂薄雪直逼廊下,两扇屋门由外而内鼓开,苏锦禾猝不及防地被两扇门撞倒在地,腹部的疼痛绞着劲地涌上来,扑面而来的风逼得她呼吸阻滞,连一个疼字都吐不出来。
屋内的烛火被灌进的冷风吹灭,陷入一片黑暗,苏锦禾的脸在明亮的雪夜里分外清晰。
苍白如纸,惊魂未定。
剧烈疼痛的腰身似要被冷风撕裂开,她转身朝门后避风处爬。
逃离风口,倚着柜子用急促的呼吸缓解疼痛,目光落在从门口拖曳到身下的暗沉色痕迹上。
是血。
她抽噎了两声,忍着泪没哭,试探着伸出手朝腿下摸了摸,滑腻又冰冷的液体,颤巍巍的手掌在眼前摊开,黑漆漆的看不真切,她凑上去闻了闻。
血腥味。
苏锦禾紧蹙的眉间布满悲凉,不会的只是摔一跤而已,她一个粗使丫头出身,怎么会娇弱如此?
缓一缓,让腹中的胎儿缓一缓,等金雀回来,她一定能平安生下孩子。
凭借这股信念,她小心翼翼地起身将屋门关紧,托着隆起的小腹,踉跄地回到榻上,围着棉被瑟瑟发抖。
身子暖和了些,苏锦禾觉得好多了,这五年来,她第一次这般强烈的想活下去。
约莫一刻钟,门被推了推,她心下一喜,探头朝门口看,眼泪不受控制地扑簌簌往下掉,定是金雀回来了。
屋门被大力踹开,门外的人一拥而入,黑压压的身影不似金雀领着郎中来,苏锦禾脸上还挂着泪痕,敛声问:“谁?”
夜灯映着一位衣着光鲜艳丽的小妇人,她唇角微微牵起,浅笑着走到榻边,望着一脸惊诧的苏锦禾问:“三娘,疼吗?”
相比她的雍容金贵,榻上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苏锦禾仿佛落魄到肮脏的污水沟里。
“少奶奶。”苏锦禾不卑不亢地垂了垂头,身子经不住冷风打了个寒颤:“您金贵之躯,何故与我这等卑贱之人计较,婢子只想平安生下孩子,别无所求。”
突兀地响起几声干涩的讥笑,祁少奶奶蹲下身子直直地瞪着她,一副要将她生吞活剥的凶狠样:“别无所求?你抢我的郎君,将来你的贱种会抢我儿子的荣耀家产!你这个贱骨头凭什么与我共侍一夫?!”
苏锦禾经不住寒风,剧烈地咳嗽起来,断断续续地道:“不、不会、您可以把我、送出府去,我与腹中子、永不回盛安,再同祁家没半点瓜葛。”
她怎么会不知少奶奶的来意?今夜她能保住一条命足以,倘若真能出府,那是天赐的恩惠。
祁少奶奶沉默不作声,垂下眼皮不知在想什么,突然道:“好,就依你所言。”
“少奶奶”一旁的丫鬟欲言又止地想要劝阻,面色沉凝地直摇头。
苏锦禾忙道:“婢子以自己与孩儿的性命发誓,若踏进盛安半步,不得好死。”
必须得让她相信自己毫无威胁。
祁少奶奶勾了勾唇角,似乎并未将她的毒誓听进去,脚步轻盈地走出内室,大丫鬟立即将珠帘放下,几个婆子手持又厚又宽的竹板逼近。
苏锦禾眼见情形陡转,惊恐地抱住小腹想逃,方要大声呼救,口中就被塞了一团棉布,被两个婆子揪着头发翻过身,拉扯头发的疼不足掩盖她心内的恐惧。
入眼都是朦胧的黑暗,望不到尽头。
呜咽声盖过呼啸的风声,加上密集紧凑的敲打声,听得祁少奶奶心情愉悦,她立在门边借着月光欣赏地上的血痕,舒心地笑了。
约莫半个钟头,从里面走出一位婆子,恭顺地垂头道:“少奶奶,人死了。”
“把人埋了,你们几个拿了银子离开盛安,谁要是走漏了半点风声,我就把你们做成肉炙,赏给你们家里人吃。”祁少奶奶噙着笑,唇齿间溢出的声音令人毛孔悚然。
几个婆子将死状凄惨的苏锦禾用棉被裹着,鲜血浸透棉絮,猩红沾染了每个人的手。
谁都不敢多看一眼里面的人,匆匆地扔到板子车上,推至城外的林子里埋了。
北风暴雪,足足一整夜。
秋至,叶辞树,落了一地枯黄。
苏锦禾急促又短暂地吸了口气,一股恶寒从四肢蔓延到心口,如潮涌般的心悸使她浑身颤抖,呼吸凝窒,憋涨得双颊通红。
又是一场噩梦。
“这是平阳,这是平阳,这是平阳。”她揪着自己的衣襟,用力地骨节泛白,合紧了双眼不住地念叨:“十二年,十二年,十二年”
她反反复复地提醒自己,直到心绪渐渐趋于平静,恶寒褪去,她抹了把额间豆大的汗珠,坐起身盯着凹凸不平的地面。
此时是宗和十二年秋,她身处平阳县,如噩梦般的过往被抛在十四年后,她终于不再是祁放的小妾了。
而且,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成为祁放的小妾。
苏锦禾怔怔地坐了半响,直到外面响起敲门声,她仿若梦醒般眨了眨眼睛,眼底的迷惘与颓色尽褪,在麻布衣服上蹭了蹭手掌心的细汗,起身去开门。
“锦禾,在家吗?”
两扇随时会塌掉的木门将院内外隔开,苏锦禾闻声脚下一顿,站在简陋破败的小院里纹丝不动,目光晦涩地盯着院门,复杂的眸光散去,余下沉着之色,对敲门声无动于衷。
“锦禾,是我回来了,你不在家吗?”
门外男子的声音带着几分喜悦,又唤了几声,渐显失落,随即便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苏锦禾转身回了屋,躺在冰凉的炕上重重地喘气,适才来的人是陈继业,是平阳县里六大家族之首,陈家的嫡子。
他的出现勾起了苏锦禾过往的记忆,她在祁家生活了十二年,先做了六年的下人,又做了六年的妾。
而原本她的人生,不该如此。
苏陈两家,自建平阳县之初便定下了姻亲,所以她本要嫁给陈继业当妻的,奈何人心诡诈,造化弄人
翌日,陈继业又来了,她仍躲着不作声。
接连来了三四日,终于安生了。
深秋的夜里格外的冷,躺在炕上的苏锦禾被冻醒了。
自回到十四岁这年,她便染上了嗜睡的毛病,许是能逃避一切,沉浸在或是喜悦或是悲伤的梦里,喜悦便可尽情享受喜悦,若是悲伤,醒来便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她拽了棉被盖在身上仍不暖和,只得打起精神爬起来,缩手缩脚地跑到院里抱了些柴火,一股脑儿的塞到炕灶里,噼里啪啦的燃起来。
通亮的火光映着她脸上的疲累,也映得她双眸明亮。
苏锦禾下定决心得做点什么,大概是熊熊燃烧的火焰让她生出一种想要努力的欲望,混吃等死可不是长久之计。
在这漆黑孤寂的夜里,她盯着炕灶里唯一的光亮想:就算死也得像这柴火一样,拼命的燃烧过,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