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泛起一丝白,苏锦禾背着竹篓踏着朦胧的夜色出了门。
吱呀的木门将浓浓的夜色划开一道口子,等她走到城外的山脚下时,天已经大亮了。
秋风扫落叶,踩在脚下软绵绵的,她沿着山根转了一圈,拾起地上的枯枝放在背篓里。
马上就要入冬了,家中备下的柴火不多,从前都是陈继业让人送来,现如今她谁都不想依靠,自己有手有脚的什么事做不得?
上辈子先是依靠陈继业,再是依靠祁放,哪个都没落得好结果。
不如靠自己,活的逍遥自在。
苏锦禾捡了不少枯枝,用麻绳捆紧,左右手各挎着一捆,满登登的瞧着不少,但实际只够烧一天的。
好在秋风寒,回到家时只出了一层薄汗,绞了帕子擦了把脸,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口凉水,浑身一激灵便撸起袖子去院子里拾掇柴火。
为了防潮,柴火都放在西墙边的草棚里,今年入冬前,她得把柴火堆垒得高高的,储足过冬所需。
“就是这儿,快都搬进来,小心点别撞坏了门。”
听见外面的声音,苏锦禾脸色一沉,陈继业怎么又来了?
等她站起身走出草棚,院子门已经被推开了,几个身形壮实的大汉背着劈好的柴火进来。
“你们干什么?谁让你们进来的?”她小跑到院门旁,挡在他们面前。
陈继业忙从外面探头进来,笑吟吟地道:“我听说你去后山捡柴,这天儿多冷啊,正好我家今年柴火富足,多搬些给你用。”
时隔十二年,她又见到陈继业了,这个原本许她一世平安的男子。
看着这张眉清目秀的脸,温润如玉,文质彬彬,一副守礼书生的模样。
苏锦禾只想朝着他的脸、朝着他雪白的长衫,狠狠地啐上一口。
不过是惺惺作态,衣冠禽兽罢了。
“快别挡着,让他们进去把柴火摆好,这些够你一个月用得了,下个月我再送来。”陈继业被她盯得有些不自然,移开视线落在西墙的草棚上,指唤道:“都搬过去,一会去陈家领吃酒钱。”
苏锦禾仍挡着门口,皮笑肉不笑地回绝:“不必了,劳烦各位再搬回去。”
几个壮汉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了看,又齐刷刷地将目光移向陈继业,这算哪门子的事?来来回回可是要收双份钱的。
“搬回去做什么?”陈继业始一进门就从她脸上看出些微恙,现下不免琢磨起来。
他轻拽苏锦禾的衣袖,与她走到一旁悄声问:“这是怎么了?我惹你生气了?是不是怪我没及时来看你?”
边说边观察面前小娘子的神色,眉头越皱越紧,连忙解释道:“那当真是冤枉死我了,我几次来家里都没人。”
苏锦禾不着痕迹地动了动胳膊,把衣袖从他指间挣脱,微微偏过身子不想多看他一眼,语气冷清道:“你家的柴火向来都是街上买的,先前我厚着脸皮用了不少,现如今心里实在难安,你还是搬回去吧。”
“分什么你的我的?”陈继业被她这番疏远又客套的话惊着了,凑到她面前耐着性子又问:“好端端的闹什么脾气?我若是哪儿惹你不快,你直截了当告诉我便是。”
“你的,我的,当然要分清。”苏锦禾肃容迎上他探究的视线,字字掷地有声:“我一个苏家孤女,与你陈家有何干系?你的好意我受之有愧,从今往后还请陈大少爷少来为好。”
陈继业愣怔半响,只觉得心口突突的跳,他做梦都想不到苏锦禾竟会同他划清界限,这模样分明不是赌气,倒像藏了许久的真心话似的。
他转瞬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神情略慌地反问道:“有何干系?”
他不信。
他不信一个连自己都养活不了的小娘子,有什么底气说出这番话?
陈家于她而言,应是她不惜一切抱住的大树,应是她夜里无人时还心存感激与庆幸的靠山。
所以他不信,有人会将生活唯一的支撑断掉,会宁愿过孤苦无依的日子。
“你我本就有婚约,你将来是我陈家人,现如今受多少好都是应得的”
“陈大少爷慎言!”苏锦禾及时打断他,免得他当着旁人的面说出许多不着分寸的混账话。
她微微吸了口气,腰身挺得笔直,不留情面道:“如今苏家只剩我一人,无父无母,无兄无姊,自然无人操办婚姻大事,所以苏陈两家的姻亲,该就此断了。”
秋日高阳有了一丝入冬的味道,苏锦禾撂了这些话转身就回了屋,她贴着屋门颤巍巍的呼吸,指尖儿微微发抖。
上辈子那个十四岁的自己,把陈家当成救命稻草,把陈继业当成救世主,满心指望嫁入陈家,脱离孤海。
结果呢?身败名裂,花残柳败,远走他乡。
这个火坑,重活一世的苏锦禾绝不会再跳进去了。
她志气满满,却有些胆怯,正面迎敌,除了需要勇气,还要压制内心喷涌而上的怒火,既怕没骨气地揪着他的衣袖子哭诉,又怕冲动地拎起他的衣领子扇巴掌。
这个尺度该怎么拿捏,她还需再摸索摸索。
直到站得脚后跟酸疼,苏锦禾才悄悄转过身开了条门缝,浸润在阳光下的小院空荡荡的,摆放整齐的柴火堆在门边。
紧挨着院门堆放的,似乎没得她的允许就不敢进门,这种谨小慎微的讨好举动,并未让她心底泛起涟漪,反而生出几分厌恶。
她甚是膈应陈继业这副做作的样子。
这些柴都是尚好的松木,烧炕灶,烤火盆都适宜,价格自然比一般木柴略贵些。
苏锦禾把木柴倒腾到草棚里,进屋洗脸梳头,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她坐在一面老旧的铜镜前,紧抿双唇,再三犹豫,最终还是从镜子底下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布包来。
呵护如珍宝似的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露出一对银葫芦样式的耳环。
她断断续续地呼出一口气,秀眉紧蹙,掌心已沁出细汗。
动这个心思,是大不孝。
这对银葫芦样式的耳环是祖母的陪嫁之物,也是这个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
痛恨与自责一齐涌上心头,她但凡念着祖母的好,就该拼死护下这唯一的遗物,而不是起了要去典当的念头。
苏锦禾双眼含着一层水蒙蒙的湿意,大拇指的指甲一下又一下的狠狠地抠着食指的指腹,抠出泛白的痕迹,几乎见血。
上辈子这对耳环被唐如仙抢走了,即便她如何磕头请求,那一脸精明的小娘子就是不肯还她
她咬了咬牙,叠起布包攥在手心里,大步走出家门。
典当行门前的街上有三三两两的小商贩,卖些便宜又好看的小玩意,见到衣着整齐的行人就卖力的吆喝。
苏锦禾在喧哗声中走进典当行,正欲开口说话时,才尝到嘴边泛起的血腥味。
她一路咬着下唇,嫣红的嘴唇被咬破了皮,渗出的血染红了双唇,添了些鲜艳的颜色。
“典当还是赎当啊?”账台后的伙计盯着她的穿着打扮看了看,心下已然有数,又问:“当什么?”
她把布包递了过去,没问能当多少钱,先道:“我就当一个月,一个月之内请您务必给我留着,我一定来赎,一定来赎,就一个月。”
这些说辞,店伙计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但凡来这儿典当的人,十个有八个都这么说。
他漫不经心地打开布包,打眼一看:“这东西不值钱,最多给你五十文。”
苏锦禾心中犹豫不决,祖母的遗物,百两黄金都抵不过,她当真要为五十文钱当了这对银葫芦耳环?
但五十文钱足以还账了。
进退为难却又强作镇静的模样看得伙计发了善心,松口道:“一个月之内来赎,不算你利息。”
她从店伙计的手里接过五十文钱,沉甸甸的心比这五十文钱还甚上几分。
苏锦禾离开当铺直奔陈家,疼得摇摇欲坠的心在陈家门前定住了,她揣着五十文钱来偿还陈家的“照拂”。
自去岁祖母过世,至今已有一年半的光景,这五十文钱够一个人三四年的口粮了,足够偿还陈继业送来的柴火,大米,糕点
对陈家来说五十文钱算不得什么,但对苏锦禾来说,这五十文钱买的是她丢失的骨气,买的是她为自己而活的胆量,买的是重新开始的决心。
前尘旧怨也好,此生纠葛也罢,她最想的、最紧要的,是把这辈子活舒坦了。
“既来了怎么不进门?”
循声而望,一顶翠色的轿子里走出位年长的妇人,此人是陈继业的母亲陈刘氏,娘家是中过举的,在平阳县算是书香门第的出身。
陈刘氏面带和煦地笑容走近,亲昵地挽起苏锦禾的手:“大郎这几日总寻不着你,日日念叨,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可有趣儿了,今日你可得留下来仔细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