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道谢并没有得到回应,大炕的另一端寂静地像无人一般。
苏锦禾偏了偏头,昏暗的光亮下,时渊歪着身子躺在角落里,五官瞧不真切,模糊地像团雾气,待日头升上来,随时会烤融似的。
是个好人,她心底如此想。
连绵的阴雨天久不歇,她混混沌沌地睡了一整日,缠绵在朦胧的睡意里难以自拔。
被子里全是热腾腾的潮湿气,实在难忍,便踹了棉被,让身子感受下清凉的空气。
卧房里点着蜡烛,晕黄的火苗微微跳跃着,映得屋内像话本里那些光怪陆离的魔窟。
她望着泛白的窗户纸,立耳听着外面淅沥沥的雨声,眼神迷惘又惺忪,怔怔地听了半响,直到敲门声响起。
“阿锦,醒了吗?”
苏锦禾忙将被子重新盖好,双眸恢复清明,声音有些干涩:“有事吗?”
“我煮了粥,要吃点么?”
她高热已退,时渊便不敢贸贸然进屋,一觉醒来匆忙离开,在堂屋的桌上铺了被褥,小眯了一会儿。
“我没胃口,想继续睡。”
“高热之后身子虚乏,喝点清粥免得肚里空落落的。”
两人隔着门你一言我一语,时渊颇有几分逼她喝粥的气势,苏锦禾重重地出了口气,妥协道:“那就端进来吧。”
白日里共处一室不觉尴尬,夜深烛暗时在一块便有些尴尬,她似争抢般囫囵吞咽,末了随性舍弃汤匙,端着碗仰头喝光。
把空碗递给时渊,慌忙搂紧被子躺下,闭眼道:“我睡了,你出去吧。”
时渊默默地端着空碗,盯着她铺散在枕旁的长发,乌黑地像上好的墨锦,不假思索地朝她靠近了一步。
脚步落地方觉不合时宜,匆忙敛回视线,转朝门口的方向。
隔天,苏锦禾病愈正逢天气转晴,院子里的桂花树发芽抽枝,墙根底下冒出几缕新绿,杂草向来长得旺盛,从廊庑下望过去,已有寸长。
生机盎然的春日,拂去了卧床两三日的慵懒,她精神抖擞地抻了个懒腰,浑身筋骨都舒展开了。
她转身回屋拿了钥匙,看了一眼倒在炕上贪睡的时渊,笑道:“我出去一趟,你在家小心些。”
时渊这几日睡在又冷又硬的桌上,咯的浑身酸疼,且不如草棚里能铺厚厚地干草,今日苏锦禾刚从屋里出来,他便如同鬼魅一般飘进屋内。
一头栽倒在炕上,随意扯了被褥垫在身下,昏昏沉沉中闻见丝丝清香的味道,身心舒坦地发出一声叹息。
苏锦禾只当他是应和自己,关上门落了锁,瞥见隔壁周娘子正要出门,便笑道:“周娘子早呀。”
那日唐如仙找上门,她帮自己唬住了唐家主仆,关系较平日多了份亲近。
“苏姑娘气色真好,这天终于让人透透气了。”周娘子领着刚学会走路的女儿,指着阳光下身着月白交领上衣碧色长裙的女子道:“叫苏姨母。”
“苏、苏姨末。”小姑娘有些怕生,咬着手指躲在娘亲的裙子后面,含糊不清地叫了人。
苏锦禾展开和煦的微笑,弯下身子与小家伙靠近些,夸赞道:“一瞧便是个美人胚子,长大定是要不得了呢。”
周娘子更觉得面前笑靥如花的姑娘是个美人,亮晶晶的眼睛让人既喜欢又惧怕,对付唐如仙那日才真正领会了她的厉害之处。
“这么早去哪啊?”周娘子笑吟吟地抱起害羞的女儿。
“我去田里看看,过些日子该翻地了。”她直起身,抬了抬臂弯里挎得竹篮,接着道:“顺便看看有什么可摘的。”
这个时节还没到采野菜的时候,挎着竹篮只想碰碰运气,如今家里除了她还有时渊,总不能日日白粥咸菜,让他以为自己藏了二十两银子,笑话自己小气。
周娘子神神秘秘地靠近了些,半垂下眸子遮住眼里警惕的光亮,悄声道:“衙门把陈继业放了,人打得半条命都丢了,陈家用轿子抬回去的,据说花了不少银子。”
陈继业被放了苏锦禾这才正经地盘算起日子来,明日就是七天之约,时渊该走了。
她敛了笑意,难掩灼灼目光:“放走犯人的不是陈家吗?”
“肯定是啊,若不然陈家管家为何贿赂盛安的衙差,人必定是陈家放走的,衙门的人都心知肚明的。”
周娘子自被陈继业利用,便不齿陈家的所做作为,她心里巴不得恶人有恶报,让那些坏心眼的人都遭报应,可陈家在平阳县有三家米行,钱财可想而知。
有钱能使鬼推磨,话糙理不糙,她冷哼道:“陈家定是用银子把陈继业赎回来的,要不然小命难保,你可要小心,陈家若是记恨上你,没准会找你晦气。”
苏锦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同周娘子又寒暄了几句,走出巷子时,她顿在原地想了许久。
最终转身朝街口去,街口的几家茶楼向来是消息最快最准的地方,她得知道事态究竟如何了。
一盏茶的工夫就从众人口中得知七七八八,陈继业被打断了一条腿,陈家和外祖刘家动用了全部关系,花了百金才从衙门把人抬回来。
陈管家在狱中受尽各种刑具,最终坦言人是他放的,出了城他便不知逃哪去了,签字画押后在狱中处刑而死。
她卧床养病的三日,此案已了结,盛安的衙差于今日凌晨,带着陈管家的首级回畿复命。
茶楼里的茶客们纷纷猜测流窜而逃的犯人必是犯了穷凶恶极的大罪,抑或是身份非同寻常的人。
平阳县的街上没了四处巡逻探查的衙役,又恢复了昔日的热闹景象,苏锦禾站在肉铺门前,沉容思虑身份非同寻常这句话。
短短数日,陈继业断了腿,陈管家被取首级,定不是普通的犯人,依时渊所说,杀他母亲之人担心他会伺机报复才将他流放边境。
若能使人生出如此忌惮之心,可见他并非表面那般人畜无害,起码他藏着能杀人害人的本事。
艳阳下,她冒了冷汗,扶着肉铺的门板站稳,自己着实胆子肥,从前竟没想到这一层,还与他在一个屋檐下相处许久。
苏锦禾的后怕方升起来,脑海中便浮现出时渊照顾自己的模样,端粥送药,甚至还为了她的脸伤,冒险去药铺偷药。
盛安的衙差如此心狠手辣,若是被抓,说不定会被活活打死,这风险他定是了然的。
她抹了把额间的冷汗,镇定自若地走进肉铺,称了四斤羊肉,又去了隔壁的酒坊,买了两壶好酒。
在陈家阴云密布、凄凄惨惨的今日,她要饮酒食肉,替时渊送行。
她故意绕过平阳县各个人流密集的路口,观察是否有画着画像的通缉令,基于她的推测,平阳县及四周几个县都会贴满通缉令。
催使她挪动脚步前去观察的,主要是好奇心,她想知道画像的人同时渊是否相像,能否混迹人群不被认出。
脚底板走的生疼,但凡贴有通缉令的地方她都观察过了,除了老旧残破的纸片,再无任何其他痕迹。
这倒有几分奇怪,苏锦禾替时渊感到庆幸,起码他走在街上不会被人揪去衙门。
日落西斜,她在衙门附近守了几个时辰,不见可疑的衙差出入,方安下心回家。
一切都打探好了,她提着竹篮回家,进门就听到叹气声:“揭不开锅咯,米缸里空空如也。”
苏锦禾懊恼地蹙了蹙眉,今日她的心思全然不在预料之内,抹黑走到桌边放下竹篮,低声安慰道:“不妨事,我买了酒肉,今晚”
突如其来得一阵风让她来不及反应,一只温暖又细腻的手掌覆在她唇畔前,堵住了她的口。
时渊在她身后搂住她的双肩,一股热气在耳边吹起:“嘘。”
周遭是否有异响她听不清,耳边只有他均匀的喘息声,还有他衣袖摩擦的沙沙声。
苏锦禾是被他拖到卧房的,惊慌地双眼四处观察,映着月光的窗纸似浮现着晃动的人影,是陈家?还是唐家?杀人泄愤吗?
她脸色泛白,拼命地压下心底的慌乱,顺从地被时渊塞进柜子里。
黑压压的衣柜遮住了她的身形容貌,从柜门探出的手指如水葱般纤细柔嫩,死死地揪住时渊的的衣袖,悄声道:“你快跑。”
时渊垂头盯着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握上,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浓,轻声道:“我哪都不去。”
这五个字明晰入耳,即便很快被夜色吞噬,却仍抚平了她些许恐慌。
时渊把柜门关严,撩起衣摆跳上炕,又平又稳地推开窗户,他记得那把“杀人的凶器”就摆在廊庑下。
他摸到冰凉圆润的镰刀柄便攥在手里,屋外已有开门的声响。
此时堂屋里走进两人,手握刀剑。
“分明见她进了门,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其中一人低声道。
“你去院子里守着,别让她溜了,区区一个小丫头,只要被我逮到,弄死她比捏死蚂蚁还容易。”另一人手握长剑,半眯的眼睛缝里露出几分不屑。
一人的脚步声走远,另一人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卧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