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官衙的人到访陈家传陈继业问话时,陈家主险些背过气去,银子如流水似的往衙门里送,但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许是盛安的衙差根本看不上这三瓜俩枣的,上头若是怪罪他们失职,这些银子可买不到命。
苏锦禾拎着老板娘送的吃食,眉眼间萦绕淡淡的喜悦,脚步轻盈地回了家。
夜已深,巷子里没什么异响,方一进门,她脸上的欢喜之色凝住了,有些沮丧地低下头,缓缓地挪开脚。
硬邦邦的触感消失,她蹲下身摸索了两下,把早晨扔进门内的一串钥匙攥在手里,刺手的冰凉。
他竟然还没走?
屋里并没有光亮,黑压压的不像有人在,她提着食盒进屋,点了堂屋的火烛,观察了一圈四周,并无人影。
又转了个方向去西面厨房,没人。
再去东面卧房,举着烛台在炕上一照,差点把手里的火烛扔过去。
几层棉被裹着一人,蜷缩在大炕的角落里,见不到身子,见不到脸,惟独长发从被子里垂下来,形同阴魂不散的鬼魅般可怖。
受惊的心跳得十分剧烈,她相继把其他火烛点亮,屋内的光线明亮了些,躲在炕上的人影清晰了不少。
“诶,你还赖着不走了?”她眼神里满是厌恶,手劲儿不轻地推了推时渊。
纹丝不动。
“我好心收留你,你别得寸进尺。”
她犹自说着,炕上的人像捂了耳朵似的,抬手正要再推他两下,半空中却停了。
难、难不成又晕了?
“时时渊?”她抿了抿唇喊了名字,隐约记得他名叫时渊。
得不到回应便扳过他的肩膀,正欲低头看个仔细,却猝不及防地迎上一双狡黠的眼睛。
苏锦禾了两步,只觉得透不过气,连眼睛都花了,回过神来怒急攻心,顺手操起桌旁的胭脂罐子往炕上砸。
“叫你欺负老实人,叫你欺负老实人,你们都当我好欺负!”
胭脂罐子砸过去犹嫌不够,但凡能抓在手里的都往时渊身上扔。
“小娘子别恼,我错了还不成嘛。”时渊接住了胭脂罐子,又接住了梳子、木簪,跪坐在炕上连连认错。
昨晚马棚里黑漆漆的,被她通身摸了个遍,那柔软的小手在身上游走时,只觉得她是个娇小可人的小丫头。
到了这儿,烧糊涂的脑子连带眼神儿都不中用了,模模糊糊的轮廓加上那一板一眼的作风,只当她是个老气横秋的娘子。
现下酸软的身子好些了,想起她拿匕首刺了自己一刀,便想略带惩罚的戏弄她。
“你赖在这不走,就是成心欺负人。”苏锦禾把能抓到手里的都扔了出去,越想越气。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凭什么都觉得她好欺负呢?
她瞪着炕上的男人愈发不顺眼,眼不见心不烦,索性撇过头生闷气。
被他这么一戏弄,吓得四肢无力,瘫坐在凳子上不做声。
前生今世怎么就不能让她痛痛快快的活上一回?早知此人如此难缠,何必烂发善心给自己添堵。
时渊见她不动,侧过身子不知在想什么,心知惹怒她没好处,捧着东西下了炕。
一应罐子梳子都放回梳妆镜前,苏锦禾只淡淡地瞥了一眼,继续垂头不做理会。
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她自认做到这个份上已不愧对良心,闷声道:“你走吧。”
时渊有些惶然地眨了眨眼睛,他能走哪去?天下之大无他容身之处,本想由着衙差送他去边境,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一条命而已,微不足道,所以明明能解开手铐脚镣,却不逃,任由那些衙差羞辱他,鞭打他。
心早已如枯木死灰,却被突然闯进马棚里的姑娘打乱,不知怎么就带着她跑,又跟着她来到这破败的小院。
没人肯要他,不如回衙差那去。
时渊动了动喉咙,按捺下沉重的心绪,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子同她好好道谢。
低下头想看清小姑娘的容貌,却不小心看见她泛红的眼圈,湿漉漉的像春雨后的泥泞。
在这儿从黑天躲到白日,除了她再无旁人,这屋里的摆设用具也只是一人的,显然她同自己一样,都是孤零零的无所依靠。
眼泪就在眼圈儿里打转,倔强的不肯掉下来,想要硬生生地吞回去。
昏沉的烛光下,她眼底的湿润像盛安世家女发间的宝石簪子,闪着细碎的光亮。
十四五岁的模样,粗布麻衣,无半点首饰点缀,说不出哪里漂亮,可就是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好看。
大约是那精致的眉眼,倔强之下包裹着点点娇态,还有那圆嘟嘟的耳垂手感是极好的。
这份酸楚在时渊的心底激起涟漪,冒出一个令自己都诧异的念头。
他唇畔划过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眨眼间无辜可怜地央求道:“我病得四肢酸软,不该给你添麻烦,这一路饥寒交迫,连打带骂的折磨,已是筋疲力竭,我出了这院子,未必活得过今晚。”
苏锦禾不知他脑子里弯弯绕绕想了多少,闻言梗住脖子不出声,蹭着凳子往后退了退,这次她打定主意不做烂好人。
就算上辈子承了他的好意,今生也该偿还够了。
“你若赶我走,我只能回衙差那去,横竖都是死,不拘死在何处。”时渊倏地站起身,心意已决地转身。
她若留便留,若不留也无妨。
苏锦禾蹙了眉,眼神有所松动,陈继业刚被抓了去,皮肉之苦还未受得,此时逃犯主动投案,岂不浪费了好机会,便宜了他。
不可,这次必得让陈家尝尝走投无路的滋味,就算这案子不了了之,也要陈继业掉层皮才能解恨。
“等、等等。”她抿了抿唇,眼底的泪意褪去,略一盘算道:“最多七日,七日后你痊愈康复,立即离开。”
背过身面对门口的时渊笑了,虚弱地扬了扬唇角,重重地嗯了一声,转身双目发亮地问:“我身子虚,让我睡屋里可好?”
一个眼刀子剜过去,警告他休要得寸进尺。
月明星稀,银白的月光散在小院里,与廊庑下的烛光融合,沾染了些尘世间的烟火气。
春寒弥漫的屋子里有些凉,苏锦禾敞开门去草棚里搬柴,时渊不吭不响地跟在身后,故作乖巧地把柴火抱在怀里。
倒是有眼力见的。
添炕灶时递柴,热饭时摆饭碗,殷勤地让人浑身不自然。
她隐约觉得时渊另有所图,上辈子他算半个好人,这辈子就未必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要保持警惕。
摆了两副碗筷,一副放在最南边的四方桌上,另一副放在最北面的小板凳上。
饭菜分成两份,她坐在四方桌旁,斜睨了眼蹲在小板凳旁斯文用饭的男子:“就七天。”
“嗯,都听阿锦的。”
苏锦禾手里的筷子一顿,刹那间茫然失措,转瞬,玉雕似的面容浮上些许薄怒,肃声道:“不准胡乱唤我名字。”
时渊从她扔过来的木梳柄上摸到凹凸不平的划痕,不经意地瞧见上面刻着“阿锦”二字,便揣测这是她的名字。
两人相隔四五步的距离,他偏头望过去,总觉得小姑娘的神情有些恍惚,丢了魂儿似的,咬紧下唇独自隐忍。
饭菜没动一口。
苏锦禾默默地回屋,关上门抱膝抽泣,为了把哭声压下去,她用指甲抠着指腹,饶是疼痛也止不住大颗大颗掉落的眼泪。
阿锦。
世间唯有一人唤此乳名,便是相依为命的祖母。
自祖母过世后,便再没听过这两字,对此时的她而言,与祖母天人永隔已有十五余年。
悲痛的记忆并不会全然遗忘,它会留下一个细小又不易察觉的引子,一旦碰触,就源源不断的涌上来。
她曾嫌弃屋里冷而躲在被窝里不肯起来,曾嫌弃书塾里的同窗笑话她没爹没娘而不肯读书,曾拧着性子非要街口的糖人而嚎啕大哭。
每每这般顽劣不懂事时,祖母总是一边又一遍的喊着:“阿锦,阿锦,你是世上最好的阿锦,苏家是捡到宝了。”
一辈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老太太,为了养活小孙女,替有钱人浆洗衣裳,挎着竹篮走崎岖的山路采摘野菜。
祖母,祖母,阿锦何时能再见您一面?
活着实在太难了,有您陪着阿锦才能苦中作乐,若不然这日子里的一点一滴都是涩的。
您若泉下有知,别伤心,阿锦一点都不痛,陈家和祁家那点小把戏并不能击垮您的孙女。
她受您千般宠爱长大,就什么都不怕。
只是长夜孤寂,若是能在您怀里躺一躺,多少委屈都会烟消云散了。
若是能再听您唤一声阿锦,多少苦楚都会变成甜的。
若是能再尝一碗您亲手做的饭菜,多少恐惧都会变得微不足道。
祖母,你还好吗?
苏锦禾睁开迷蒙的双眼,肿胀的发涩,脸颊被咸湿的泪水浸泡的微微刺痛。
屋里的烛台上仅剩一截蜡烛,她恹恹地爬到炕上,被温暖包围的感觉像躺在祖母的怀里。
祖母说过,人这辈子短的很,对错是非来不及理清,青山在绿水流,只记缘来不记仇。
她把脸埋在软枕内,蹭了蹭又痛又痒的脸,她会试着像祖母那般豁达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