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渊拖着怀中的鼓囊囊,小心翼翼地坐在她身边,鼻尖洋溢她身上独特的香气,见她有些心不在焉,猜测是昨晚受了惊,偏身细细看她的脸色:“一会儿把雄黄找出来,我把院里屋内都撒些,保证再没蛇鼠窜进来。”
“我都洒过了。”苏锦禾转头望着他,想起玉米地里的狼藉,咬了咬下唇道:“你能不能别去糟践我的田?”
时渊动了动双唇,眉头越拧越紧,略有些委屈地瘪嘴道:“你都累瘦了,我瞧人家都没有姑娘家下田劳作的,我现下虽做的不如你意,但多锄几次就轻车熟路了。”
轻车熟路么?糟践粮食若是轻车熟路了,她几个月的辛苦都要付之东流了。
而且若是让人瞧见他替自己锄地,指不定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来。
届时扔出来的污泥,就算是用一辈子去洗,都洗不干净。
“别我又不是金贵的大小姐,想活着必得亲自动手,你帮我一时又帮不了一世,若是把我惯纵的好吃懒做,往后的日子更难过。”她略有些为难地垂下头,这番话颇有些上纲上线的意思。
倘若她不说得严重些,就难以劝退时渊的心思。
“我是你兄长,自是护你一辈子的,若不然要我这兄长有何用?”时渊心底发沉,他每每想倾尽全力对她好时,她总是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疏远。
这份疏远是一人孤单太久而产生的防备,他都懂。
曾经的自己,极少将事情想得又深又远,如今经历弟兄构陷,母妃惨死,被阿锦唤起的生活希望掩埋住了仇恨。
但仇恨是无法隐藏的,若是一个人分成内外两面,那它所带来的影响是让内里产生翻天覆地的改变,而外在或许同寻常无异。
从前他秉着享受当下的信念,从不肯对任何人任何事服软,如今他深知摸不到的东西都是虚妄的,人若执着于虚妄,便会折损于虚妄。
该舍弃便要舍弃,该如软时就该服软。
方端起兄长的架势,瞬间又软和地像顺毛捋的狗,露出忠憨的假想,语气和缓道:“我和东平都是天蒙蒙亮时去的,不会徒惹麻烦的。”
苏锦禾算是摸出头绪了,兄长的身份给足了他的底气,而这无疑是她自食其果,只好稍退了一步,暂时妥协道:“除了田地你不能插手,其余的你若有想法尽可同我商量。”
那块玉米地对阿锦来说至关重要。
她黯淡无光的双眸飘到他耸起的衣襟上,神情登时微变了些,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你藏了什么东西?”
怀里的有东西在蠕动,虽隔着衣料,但能感觉到是个毛茸茸的小家伙。
时渊解开搭扣,露出奶黄色的绒毛,圆圆地眼珠儿四处乱看,模样忠憨,舞动着爪子想挣脱抱它的手。
“用来看家护院正好,你把它留下,若是有什么异响,它会先警觉的。”
他把奶黄色的小狗递到苏锦禾怀中,看着她脸上暖暖地笑容,情不自禁与她同笑,又道:“你给它起个名字,等它慢慢通人性,你唤它名字,它就会向你跑过来。”
软嘟嘟的小家伙抱在怀里,圆润的鼻头湿漉漉地映着晚霞,染了些昏黄,像极了金元宝。
她盯着无辜眨眼的小奶狗,吐口而出:“元宝。”
元宝正式成为苏家的一员,在廊庑下安了窝,它倒是聪明,铺了垫子便自己扭着小屁股爬上去,蜷缩成一团。
苏锦禾用热水泡了些馒头放在碗里,起身道:“明日我要去趟清河庄,你若是有空晚间给小家伙添些水。”
“你去清河庄做什么?”时渊看她言笑晏晏地模样竟有些痴了,穿着朴素,发间无半分点缀,即便如此也掩不住她出尘不染的气质。
如珠似玉的美娇娘,他迟早要娶她为妻。
苏锦禾蹲在元宝面前,轻柔地抚摸它的背毛,心底的郁结又泛上来,眸中添了些冷意:“我早先有个丫鬟嫁去了清河庄,我想去看看她。”
周家隐瞒了思仁被掳走的消息,她已对那位总是笑眯眯的周庄头起了怀疑。
“我叫东平跟着你。”他明日要去布庄查账,还有批货要送来,清点造册得忙一阵子。
“你让东平照看元宝罢,我明日天黑之前就回来。”她站起身,扫了一圈微沉的夜色,勾起唇角笑道:“要留下用饭吗?答谢你送来元宝小家伙。”
话尾的余音轻飘飘的,透着清甜的喜悦,像层薄雾萦绕在时渊心头,他自然是要留下的。
等苏锦禾望过去,他已经脱了鞋,只着白袜躺在廊庑下,枕着胳膊望着灰蒙的天色。
如此悠哉放松的模样惹她轻轻一笑:“隔壁周娘子送了新采的荠菜来,不如吃荠菜水饺?”
时渊满意地应了声嗯,合眼感受微风拂面的清凉。
她脱了鞋进屋,先把屋里各处的灯点亮,又绕到厨房去和面。
许是让姑娘家独自忙碌,时渊心底略有些不落忍,等苏锦禾盖上竹帘醒面时,他撩了帘子凑到跟前:“我帮你洗菜,或者烧柴,要不你教我包饺子也成。”
“厨房又闷又热,去廊下罢,挂盏灯既明亮又通风。”她把面盆交到他手中,转身就去洗菜。
时渊端了面盆,又挪了小几,找了两个蒲团放在一南一北,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将两个蒲团紧贴着放好。
苏锦禾端着饺子馅儿走过来,见他正趴在元宝身边,用手指逗它疯闹。
“去洗手。”
他顺从地洗了手,看着灯光下揉面的姑娘,双眼如炬般放亮,佯作自然地坐在她身侧,心底击鼓似的忐忑,生怕她会躲开。
一个坐在东面,一个坐在北面,两人的胳膊隔着桌角,再稍稍挪动些就能挨着,自从他再回来,还未这般亲近过。
说不出由来,他就是想往她身边凑,想同她站在一处。
有晕黄的灯烛映亮,她的双眸如幽渊般深邃,一眼就能跌进去。
他已跌进去了,怕是难以自救,只等她动心,与他一同沉沦。
“阿锦,世上怎么会有你这种玲珑剔透的人呢。”他失了神,不自觉地念叨出声。
苏锦禾稍显迟疑,侧目瞥了眼如痴如醉的男子,手里的擀面杖攥了又攥,白壁似的面容浮上几分不解:“你说什么?”
时渊恍然回神,敛回视线盯着她手里的擀面杖:“包饺子如此繁琐的事都游刃有余,自然是玲珑剔透,心灵手巧。”
他替自己捏了把汗,尽力将方才的话圆得天衣无缝。
“包饺子比你们行军打仗简单多了。”她捡起一张面皮,放了些馅儿,双手大拇指一合,饱满又秀气的饺子就成了。
时渊学着她的动作,摊开面皮在手掌心,加了些馅儿,大拇指反反复复的试探,但饺子皮似有自己的想法一般,总是不尽人意。
“一点都不简单。”他丧气地垂下双肩,饺子皮在手里都焐热了,就是学不会阿锦那一招。
苏锦禾放下筷子,倾身凑到他面前,望着他摊在掌心的饺子皮,□□得有些皱皱巴巴。
时渊的手又细又长,同女子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白嫩同她的肤色无异。
“先捏中间,再捏两端。”
她拾起饺子皮时,指尖轻轻地戳在他掌心,引得他绷紧了身子,一抬眼就能看见她圆润的耳垂,几乎要抑制不住想去捏一捏。
她目不斜视地盯着饺子皮,并未察觉越来越炽热的目光,直到她觉得有股热气扑在耳旁。
猛地回头看时,时渊正专注地用手比划,她揉了揉耳垂,捡起新的饺子皮递给他:“再来。”
他轻轻地吁了口气,微微抬眼从她耳垂上扫过,被搓揉之后有些红。
经过四五个歪瓜裂枣,时渊的饺子终于能入眼了。
“从前家里包饺子时总会塞个铜板进去,若是谁吃到了,必定是福气最好的。”
许是包饺子的气氛融洽又亲切,让回忆在脑海中慢慢浮现,她苦涩地笑了笑,深叹了口气:“其实都是无稽之谈。”
说罢眨了眨眼睛,咬着微微颤抖的双唇,她不想沉默太久,但有些回忆波涛汹涌而来,令她招架不住。
当年阿爹出门办事前,正巧吃到饺子里的铜板,他摸着自己的头发笑道:“锦禾在家等阿爹,有福气护体,我定能早些回来。”
确实回来了,却是血肉模糊的尸首。
她不想被时渊察觉出异样,咽下酸涩,嗓音像被棉花堵着,闷声道:“千万别去尝试这一套。”
时渊曾在金家旁敲侧击的打听过苏家的情况,当年苏家的变故在平阳县造成不小的轰动。
后来苏家变卖了家产和宅子,银子都被阿锦的娘卷走了,只剩下一个老的,一个小的,渐渐地就无人再提起了。
阿锦与祖母相依为命,此时定是思念亲人,他觉得她心底是冷的,或许已生霜结冰。
“听你的。”他故意装作没发觉她的异样,抬手在她脸颊上点了些面粉,含笑道:“无论你说什么,都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