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禾微蹙了蹙眉,先盛了碗清淡的汤递过去,语气温和地问:“有没有看郎中?”
话音方落,后门忽然又走进一人,身穿箭袖常服,剑眉入鬓,有些骇人的模样。
特别是他手中的长剑,明晃晃地挂在腰间,带着冷冽的气息,此人走到时渊身后,略有些不悦道:“我们主子为替姑娘修缮房屋,随金家货船在江上飘了三天三夜,晕船”
“东平!”时渊含着一口热汤没法开口,听得这番胡言乱语登时顾不得喉咙的灼痛,匆匆咽了。
苏锦禾眉头越蹙越紧,时渊愠怒地瞪了眼东平,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如今是金家的表亲,替他家做些事情是理所应当的。”
“可是”
“可是什么?难道我要在金家白住白吃吗?”时渊突然扬声呵斥,盯着憋了满肚子话的东平厉声道:“谁叫你进来的?!出去候着。”
苏锦禾浅笑着摇了摇头,理清了眼前的情况,眉眼间的疑虑散去,从袖子里掏出一锭银子,坦然道:“今日让你来除了吃饭,就是想把修缮房屋的银子给你。”
走了两步的东平顿住脚,转过身偷瞄桌上的银锭,又试探了两眼主子的神色。
“我是兄长,替你修房子理所应当,你不必听混账东西的混账话,把银子收回去。”
时渊的脸色愈发渗人了,对面前的银锭视而不见,拿起筷子夹菜,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他脸色涨红,甚是烦躁地捏住痛痒的嗓子,越想忍住越是忍不住。
“拿去抓药,久咳未愈会拖出大病的。”苏锦禾不好塞到他怀里,索性将银子递向东平。
东平正要伸手接,冷冽的声音立时响起:“你敢拿,就立马给爷滚蛋!”
时渊缓了口气,把筷子重重地撂下,声音大得让东平打了个哆嗦。
空气瞬间凝固冰冷,他疾步走到苏锦禾面前,强硬地将银锭塞进她手里,逼她用力攥着,目光灼灼地道:“我凭本事挣来的银子,喜欢给你就给你,不止修房子,将来会有更多,我愿意给你,你必须收着。”
他喉咙疼得如火烧,偏偏是今日阿锦邀他用饭,他却咳嗽不止,他想对她好,不在乎身外之物,可她非要一笔一笔的算清楚吗?
“我今日不舒服,改日再来。”时渊懊恼地瞥了眼桌上的饭菜,转身出了门。
东平神色复杂地张望了两眼,略有些心虚地垂下头。
主子的性情怎么忽然变了?从未见他对哪个姑娘这般殷切,这苏姑娘是有几分姿色,但盛安什么样俏丽的姑娘没有?那一众姑娘都没能入眼,怎么一个乡下野丫头就让他神魂颠倒,连自个儿的身子都不顾了。
东平不知这位苏姑娘究竟有何妙招,但他知道主子为何气急败坏,转身欲跟上。
幸好苏锦禾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他腰间的佩剑,她不知此人与时渊如何相识,但从两人言语间的坦诚足以看出关系密切。
起码时渊真实的身份并未隐瞒他,既是如此,想必就是心腹了。
“去给你家主子抓药,再买些补品。”她不由分说地把银子扔给他,麻利地关上门。
东平捧着银锭不知如何是好,本以为勾引主子的人必是另有所图的心机女子,用一身狐媚子功夫唆使无家可归的男人替她卖苦力挣钱。
所以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些不中听的话,免得让人家以为他们主仆二人都是蠢钝好利用的。
女子猛如虎也,他深谙此道。
穷乡僻壤的潦倒人家谁料到竟是有骨气的。
看来根本不是人家纠缠主子,而是主子不顾身份地贴上去。
东平唏嘘短叹了一会儿,正要走时门又拉开了,从里面伸出一截春藕似的胳膊,拎着一个掉了朱漆的食盒。
苏锦禾心绪平稳,面色如常地道:“我挑了些清淡的饭菜,你带回去热给他吃。”
“姑娘不生气吗?”东平接过食盒,打量着她的神色。
方才主子那暴躁的模样,若是让不知身份的寻常人受着,怕是早就气得火冒三丈了。
苏锦禾早见识过时渊像头疯兽的状态,与他相处的第一晚就领教了,她牵起唇角似笑非笑道:“谁还没个脾气,况且他身子不适,燥气盛,你成日伺候他,多担待些。”
这句话让东平对眼前的姑娘生出几分好感,能这般真心真意地对待主子,想来是个心肠极好的人。
许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时渊并未走远,半倚在老槐旁盯着苏锦禾屋里的灯。
“主子,您是气您自己,还是气属下多嘴?”东平从小与时渊一同长大,是主仆,更似兄弟。
见主子不出声,他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道:“您分明是气自己无能,挣不来更多的银子给苏姑娘,可您怎么把火气往旁人身上撒呢?”
东平边说边打开食盒,使劲儿嗅了嗅饭菜的香味,继续道:“属下受惯了,可苏姑娘未必受得住,您心里分明觉得有愧,可不想着怎么对人家好,反而一通发作,岂不是更愧疚。”
“还不是你多嘴多舌。”时渊垂下眸子瞄了两眼东平的动作,目光被食盒里的饭菜吸引。
这饭菜是阿锦亲手做的,本是给他的。
东平拿起筷子,大喇喇地抓起馒头啃了一口,含糊不清道:“您不懂女人心,苏姑娘并非不领情,而是您现在养活自己且费劲呢,简单点说便是您尚且自顾不暇,怎么照顾人家?”
他正要落筷夹菜,时渊突然抢过他筷子,若有所思地琢磨了一番,似乎有点道理。
“您呐,没喜欢过姑娘,就像愣头青似的,您同苏姑娘的日子长着呢,别急这一时半刻的。”
东平又拿起另外一双筷子,又被抢了,略有些委屈的皱了皱眉,嘟囔道:“属下好歹从盛安一路找来,连口饭都不给吃”
深沉的夜色伴着微风,苏锦禾用针尖儿挑了挑油灯,趁着火光跳跃的明亮,仔细瞧了瞧帕子上的花样。
今日的三条帕子都绣好了,她掩面打了个哈欠,眸中浮上些许水雾,灭了灯便爬上崭新的木床,躺在厚厚的被褥上,软绵感驱走了疲累。
她方有些睡意,忽又惊坐而起,屏气凝神地听了一会儿。
悉悉索索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好看的秀眉拧成一团,来不及穿鞋,蹑手蹑脚地靠近暖榻。
摸索到冷硬的剪子,她忙攥在手里用来防身。
她捋不出半分头绪,会是谁潜入?又想做什么?
陈家如今沉浸在丧子之痛中,怎会再分心来找她的麻烦?
她摸到火折子点燃油灯,晕黄的光亮充斥屋内,空荡荡的角落没任何异样。
那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愈发近了,并未因她点灯而消退,而且似乎就在屋门外,紧贴屋门从左移到右边。
她举着油灯退到后门,已然设想了数十种情形,忽然一尾青翠的绿在门缝里若隐若现。
蠕动的极快,尖细的尾巴绕成一个圈儿。
苏锦禾胸腔里憋涨的恐惧瞬时爆发,尖声喊叫着拉开后门,赤脚从廊庑跳到地上。
柴火她需要柴火燃烧更大的火光。
她急切的直跺脚,望着黑漆漆的四周,黑暗里未知的恐惧在心底蔓延,咬了咬牙,一头扎进黑暗中。
揪了几把干草放在木柴上,淋了些灯油,火光瞬时就燃了起来,火焰蹿高,映得院子里通亮。
她拿起木头,想再淋些灯油,奈何手脚发软,颤巍巍的不听使唤,她攥起拳头用力捶着僵住的双腿,又狠咬了一口胳膊。
她最怕没骨头的动物,蛇,蚯蚓,惧怕这些东西是她的本能,无论经历几辈子,都没办法克服的恐惧。
木头上的灯油呲呲啦啦的燃烧着,她按了按发麻的头皮,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有光亮的地方的就是安全的,蛇是怕光的,只要站在有光的地方,那东西就不敢靠近。
炙热的火焰如同热浪袭来,苏锦禾的额头渗了些汗,她捏着大腿上的肉,开始冷静的思考。
她在这儿生活许多年,从未见过蛇的踪迹,残破的院门早就换成结实的厚木板,阴暗的墙根下也散了雄黄。
苏锦禾不信是凑巧。
她拔腿跑到院门外,站在寂静无人的门前观察巷子里的动静。
是风,风里夹杂的声音有些纷乱,她分辨不出是否有人的脚步声。
就在她退回去的时候,左脚踩到不同于石头的柔软,她弯下身将地上的布袋捡起来。
借着通明的火光,她发现布袋里有些血迹,这是用来装蛇的。
果然是有人故意放蛇。
她拾起火把,在厨房的角落里找到一坛子雄黄,用柳树枝沾取,在庭院内围了一圈,今夜就在外面凑活一晚,明日找人来抓蛇。
火苗渐渐熄了,雄黄粉的味道弥漫在空中,她躺在杂草堆上凝望夜空,闪烁的星子似近在眼前,触手可得。
一想到院里藏着一条蛇,此时不知在何处虎视眈眈,她就抑制不住的恐慌,没了赏月看星的兴致,坐起身琢磨起今夜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