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轩一向是个很记仇的少年,她这话,他记了十余年,乃至后来师尊问他要修习什么武功时,温轩毫不犹豫地选了“浮生白羽功”。

    这种武功不但能让他御风而行,而且能令他满头乌发尽成白雪,看上去很有世外高人的派头,一看就像是莺七的师叔甚而师叔祖。

    莺七十五岁的时候,不忿温轩长期挑衅,在练武场和他比武,但她武功稀疏平常,如何是温轩的敌手?

    不过是三招两式之间,她便被他迫得冲天飞逃。

    温轩却不让步,紧紧追在她身后,她听到掌力呼啸而来,近在咫尺,仿佛随时都会破体而入。

    她惊慌之下,连一向颇为自豪的轻功都不太利索起来,只吓得失声惊呼,忽然有人传音,清润温柔得仿佛暮春的微风轻轻拂过她耳畔:“师妹,不必害怕。”

    与此同时,温轩一声大叫,只见狂风呼啸,他满头白发随风纷扬乱舞,温轩素来喜欢修饰容仪,白发曳地,飞起来的时候,飘飘然若仙人,但此时长发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急切之间挣扎不开,却是狼狈之极。

    莺七微微一愣,回头望去,师兄淡然立在练武台下,青衫磊磊如国手画就,见到她望来的目光,报以微微一笑,左手悄无声息地缩回衣袖里去。

    莺七眼尖,看到他之前左手的手指交叠,看招式分明是用了“清风诀”。

    她一时不明白师兄为何偏袒自己,出手相助,但见到温轩兀自凝在半空,伸手去解满头乱发,这等好机会岂肯平白放过,一招“凤凰栖梧”,向他拍去。

    温轩猝不及防,被她倏然击飞,好在她武功不高,出手又留了三分余地,他虽然被击退,却未受伤。

    温轩大为不忿,迅速理好满头凌乱的白发,向她怒道:“林莺七,方才突然有风,我一时大意,为你所乘,此刻咱们再比过!”

    她却大有自知之明,退得远远的,扮个鬼脸,笑嘻嘻道:“师弟,你输了便是输啦,还比什么?不害臊!”

    温轩秀美苍白的脸颊上涌起一阵淡淡的红晕,论到口才一道,他便远远及不上她,何况自己确是不明不白地输了她一招,狠狠瞪了她一眼,拂袖便走。

    这一场比武过后,温轩起码有半年不曾找她麻烦。

    莺七回头看去,杨篁犹然立在练武台下,微笑道:“师妹,金乌西坠,已经是酉时时分了,咱们该去吃饭啦。”

    那时夕阳西下,彩霞烂漫,几抹霞光在地平线上漂浮往来,映得他整个人都沐浴在淡淡的光晕之中,莺七看着夕霞裹着的师兄,没来由地怔了一怔。

    残阳如血,夕霞似火,这情形瑰丽绝伦,但不知怎的,杨篁立处,却是说不出的淡雅。那些五光十色缭绕在他身侧之时,却仿佛为这个人描摹了一幅素雅的山水画,画中背景皆是水墨勾勒而成。

    莺七恍惚有些明白,为什么七师妹会费尽心思为师兄制作各种机关木鸾,供他下山购买各色日用品,为什么九师妹洛烟兰日以继夜地学高深的琴曲,只为能够亲自弹给师兄听一次,又为什么师妹柔萝会穷尽慧巧,为师兄精心做出各种美味佳肴。

    这个人,仿佛上天也为之垂怜的骄子,值得别人对他这么好法。

    十五岁之前,她一直将他当作哥哥,嬉笑玩闹,从来都是百无顾忌。

    但近年来杨篁见她日益长大,成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为了避嫌,已不再和她太过亲近,她还道他是因为要照顾别的师弟妹,才忽略了自己,心下也不以为意。

    此刻陡然见他出手相助,不知为何,耳中只听到“扑通”“扑通”之声,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心在砰砰狂跳。

    她被这突然发生的心跳加快吓了一跳,原本如幼年一般,笑盈盈伸手去挽他的手臂,突然一个激灵,飞快地将手缩了回来,不敢再看他一眼,应了一声“好”,向前狂奔而去。

    如今这个温雅如玉的青年,在她面前微蹙眉头,轻声道:“我原本叫做穆篁,穆长恭是我兄长。”

    她的确很讨厌穆长恭,因为他心思深刻险恶,假扮楚歌骗了她,害了不少人,又将霄衡引入九幽绝域阵,使他身受重伤,几乎丧命。

    此刻想来,想必穆长恭不过是追踪霄衡而来,在客栈门口偶然被缠夹不清的叶月烟缠住,见霄衡等三人应声而出,他又不能当众杀人,只得顺水推舟,让穿越女占了一回便宜,自称“楚歌”,瞒了过去。

    她一直讨厌心机深沉之人,可是杨篁是杨篁,穆长恭是穆长恭。即便他们是亲兄弟,终究是两个人,陪她在太华山长大的,是面前这温柔似水的青年。

    看了看师兄黯然的神色,她斩钉截铁道:“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是我的师兄!”

    杨篁微微一笑,手掌抚上她的头发,低声道:“莺七……”自她长为婷婷少女,他对她从未有过这么亲密的举动。

    莺七咬了咬嘴唇,晕红双颊,她在他面前一向拘谨,对他这非同寻常的亲密举动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只低下了头,不则一声。

    其时正是仲夏,时节炎热,又是正午时分,阳光分外的炽烈耀眼,光辉遍洒大地。

    地处距离大秦城约莫三百里之遥的青墉城外的一处树林之中,阳光透过层层树叶,在地上留下浅浅光晕,跳跃不已。

    一行人或坐或立,或倚着葱茏大树闭目养神,只有林、杨两人在不远处低低述说着别情。

    杨篁一时忘情,伸手抚摸莺七的头发,自觉失态,将手伸了回来,眼底若有异光流动,微笑道:“好,你也永远都是我师妹。”

    莺七一向觉得他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简直是人间一大杀器。此刻她仍是没能抵挡得住这一笑的杀伤力,愣了愣神,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师……师兄,咱们……咱们还是先去江离城将师弟妹们救出来,再去找穆长恭好了,你……你也很想柔萝师妹吧?”

    杨篁神色一黯,还未说话,身后有人冷笑道:“蠢材!”

    莺七一怔,转头望去,一片浅草里悠然立着她的师叔,目光悠远,仿佛清冷月色下寒潭里沉沉的水波,唇角微微上翘,却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嘲之意。

    她不服气地插腰道:“喂,霄衡哥哥,你说谁是蠢材呢?”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聪明的,怎能容忍别人说她是蠢材,如果他口中的“蠢材”指的是她师兄,更是叔可忍婶不可忍。

    霄衡缓步走了过来,自顾自坐在两人对面,声音冷冷的:“莺儿,我说了,我是你师叔,你再称呼我哥哥,便是以下犯上,不尊礼数。”

    和他相处一段日子下来,莺七本来觉得他颇讲道理,并不像初见时那般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加之这又是一个看脸的世界,她对这位绝代的美人师叔着实增加了不少好感。

    谁知这几天他风向突变,居然拒人于万里之外,简直高冷得让她有些受不了,此刻闻言,深深吸了口气,她才勉强保持住笑容:“师叔大人,当时可是你让我随便称呼的,现在我叫顺口啦,你又让我改过来,你……你不要仗着你是师叔,就欺负人。”

    自和他们重逢以来,杨篁已听莺七详细说过与霄衡、赵伯雍的一段渊源,知道霄衡是她父亲那一派的师叔。

    他在云中城和霄衡一战,彼此颇有惺惺之念,此刻听到霄衡让莺七叫自己“师叔”,师妹偏又倔强不从,生怕这两人吵闹起来,忙道:“师妹,你别闹啦,衡兄本就是你师叔啊。”

    霄衡并不说话,负手凝眸,冷冷而视,双眸璀璨如星子,若有剑气恣肆。

    莺七给他吓了一跳,结巴道:“哎,师……师叔,你别生气,我叫你师叔就是了。”

    师叔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凝视地面上未能没过马蹄的浅浅碧草,一言不发。

    莺七恨恨瞥了他一眼,在心底气势汹汹地想,她这位师叔莫不是撞邪了,自从到了姑苏城,他就一路行止都不正常起来,只怕是在那劳什子九幽绝域阵里,被那旱魃之灵打晕了神智。

    亏她知道他爱吃甜食却死不承认,还买糖人给他吃,他却这般给她脸色看。下次见到糖人摊子,她就给师尊、师兄、赵伯雍乃至狴都买上好几串糖人,偏偏不给他买,活活气死他。

    她想到得意处,忍不住脸露微笑,忽听师兄轻叹了一声,声音凉如夜茶:“师妹,衡兄之意,我也想到了,他是说师弟妹们是落入了我哥……穆长恭手里,此刻只怕并不在江离城,衡兄,我说得是么?”

    后者闷闷地“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莺七大奇,忙道:“为什么?你不是说,亲眼看到装着他们的马车被运入乔城主的府里吗?”

    杨篁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那一日我在江离城的城主府遍寻师弟妹们却不得,偷听到乔云横与长老们的争执,第二日乔云横便遇刺身亡,后来又见到我哥……穆长恭带着许多人去镜湖,人人强弓劲弩,妄图将在场的长老、将军们一打尽,若非我前去阻拦,他就已然得手。

    幸好那一日他听了我劝说,放过了在场诸人,却强行将我带走,说是久别重逢,他再也不允许我离开他身边,我不便过拂他意,只得跟随。

    那时我见他带着这么多全身甲胄的兵士,却若无其事地通过了江离城的城防,径直向大秦城进发,心下又惊又奇,心想他带着这么多人,不啻于军队过境,怎么却不见江离城的人前来阻止查问?

    那时我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想来,只……只怕,当时的江离城早已被穆长恭控制,乔云横死后,江离城那些长老们人人贪利,毫无长远目光,也没有一个能镇得住局面的人才,此刻只怕江离城已向大秦城俯首称臣,从此名存实亡,沦为大秦城的附庸了。

    我与穆长恭……十三年未见,但这一次重逢以来,一路上见他张扬跋扈,心狠手辣,虽有果决的手段,却无仁君的心肠。

    我对他的行事越来越难以忍受,加上又丢了师弟妹们,忧心如焚,瞅准时机,趁他不备,于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悄然远遁。

    我本想潜回江离城去救师弟妹们,再找到师尊和师妹你,咱们同回太华,再也不管世事尘烟。

    但途径姑苏城时,无意间遇到了那位叶月烟姑娘,这位姑娘行……行事颇为奇特,第一眼见到我,便扑了上来,任我如何好言好语地劝解,始终不肯松手,对我还……还有些不妥的举动,一路上始终甩她不脱,我不能对这位不会武功的姑娘动武,正着急,却就看到了你们。”

    他说到这儿,想到这几日叶月烟仍是跟随着他们,不禁犹有余悸。

    但这位姑娘似乎对霄衡情有独钟,大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痴情架势,只要有霄衡在,她便绝不向别的男子看上一眼。

    同行的师尊容仪风度绝不在霄衡之下,她也曾对之大犯花痴,然而这些日子以来,叶月烟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霄衡片刻,未曾去打扰其他的人,饶是杨篁性情温良,也忍不住暗暗庆幸自己不是这女子的真爱。

    但霄衡其人冷如冰,寒似雪,对待不相干的外人,从来都是冷得像万年不化的冰霜似的。叶月烟只要走近他两丈之内,立刻被他毫不留情地用气箭定在原地,半天动弹不得。

    几日下来,叶月烟腰酸背痛,吃了不少苦头,虽然痴情犹然不改,却再也不敢心生和他亲近之念,但总是远远望着他,目光之幽怨痴情,连赵伯雍这脂粉队里的将军看了,也忍不住全身都冒出鸡皮疙瘩,心道:“真乃奇女子是也!”

    莺七听他说叶月烟对他有些不妥的举动,撅嘴道:“师兄,她怎么对你了?亏我还觉得她虽然有些疯疯癫癫的,其实人还不错,真没想到,她……她居然敢欺负师兄你,我找她算账去。”

    她一想到师兄可能像当日穆长恭假扮的楚歌一般,被叶月烟上下其手,占尽便宜,气愤愤地站起身来,就待去找那穿越女的麻烦。

    杨篁伸手拉住她,微笑道:“师妹,你别着急,我怎会被欺负?只是不便对那位姑娘动武,一路甩不开她罢了。”

    莺七被他拉住手,掌心里传来温暖安定的感觉,心子一阵狂跳,全身都是猛然一震,杨篁关切道:“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拉低她身子,凝目打量。

    莺脸上一热,嗫嚅道:“没,没什么。”

    杨篁定定看着她红透了的耳根,他不曾见过她这般羞怯的模样,连雪白脖颈上也沁出一丝丝的殷红,他看着她从四岁长到十七岁,亭亭如细雨蒙蒙里独自开放的莲花,从很久之前,他就开始察觉到,她已长为亭亭玉立的少女。

    太华山古灵精怪的少女在这一刻颇有些大家闺秀的味道,她一向是跳脱飞扬的,没想到静穆的时候,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他想到这对比之强烈,眼底忍不住绽开浓烈饱满的笑意,低声道:“好,你说没什么,就没什么。”

    霄衡面沉如水,霍的站起,以他神通,原本行动无声,但这么一站起来,就像万丈高崖上有狂风刮过,激得数丈之内的浅草尽皆俯倒。

    莺七正面朝向他,看到这景象,吓了一跳,身后杨篁已皱眉出声:“怎么了?”

    霄衡一拂袖,冷冷地道:“你神通何等高强,为何却感觉不到有不速之客前来?难道是心无旁骛,无暇感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