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篁一怔,耳廓微动,立刻听到树林之外有人快步而来,听声音直是急促异常,心想来者多半是敌非友,但放着他和师尊、霄衡在此,便有千军万马,也丝毫不放在心上,何况听脚步声,来者只有四人,当下站起身来,叫道:“师尊!”
不远处闭目养神的萧君圭缓缓睁开眼来,目中神光离合,懒洋洋地笑了一笑:“不知道是来寻仇的不是,许久未曾打架,老子一身筋骨都要废了。”
不过片刻功夫,那四人已冲入林中,游目四周,见到霄衡,大喜叫道:“公子,你在这儿!”
萧君圭见这四人身穿黑衣,行动敏捷,目光之中精华内蕴,看来武功均是不弱,正自暗暗欢喜,心想今日发了利市,能好好打上一架。虽然只有四个人,但天下的武功高手本就不多,何况在他面前,称得上是高手的更是凤毛麟角。
他此刻眼看这些人都算得上是高手,又似不怀好意,正欲上前好好切磋一下武功,却见他们认得霄衡,心想原来却是故交,不禁泄了口气,没精打采地继续闭上眼睛,耳听八方,作壁上观。
莺七推了推霄衡,笑道:“师叔,他们认得你,是你的朋友么?”
霄衡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向黑衣人道:“诸位认得在下?你们是谁?”
为首的黑衣人满脸欢容,躬身行礼,笑道:“公子,我们主人派出无数人,在天下遍寻公子,真是天意凑巧,咱们竟在这儿找到你啦,还请公子速至,主人有事相托。”
霄衡淡淡地道:“在下身有要事,去不了。”
那人朗声道:“故人相召,公子岂能不至?”
霄衡皱了皱眉头:“故人是谁?”
那人不答,上前两步,将一件物事放在他手里,含笑道:“公子若然前来,主人必定扫榻以待。”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和其余三人一齐转身消失在树林尽头。
莺七好奇,不等那几人走远,窜上来问道:“是什么?”
霄衡递到她手里,淡淡道:“自己看。”
莺七一愣之下,只见手里的物事是一颗圆润的珠子,在掌心里滴溜溜转个不停,还发出些淡淡的微光,看样子,很像是凶兽的内丹。
她天生灵力,擅长驭兽之术,对凶兽钻研甚深,颇有心得,一眼瞥过,便道:“咦,这是傲因兽的内丹啊,傲因兽凶猛无比,这位主人能杀了傲因兽,取走内丹,本事不。”
霄衡面无表情:“是慕漴,我初次识得他之时,他以为我不会武功,曾出手帮我杀掉一只傲因兽,他命人以此珠相示,为的是要我前去,以长生真气救他的妹妹。”
有萧君圭这么一位师父,莺七一直觉得自己三观颇正,深谙有恩必当衔环的道理,闻言笑道:“想不到慕少主竟能杀掉傲因兽,我一直只当他是个纨绔。”
那时的江湖还颇为淳朴,尔虞我诈之类也并不风行,江湖中人的点评还颇值得相信,盛名之下,岂有虚士,凭霄衡的神通,原本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受到别人恩惠的机会,她想到慕漴竟能有恩于他,忍不住咯咯直笑。
她对慕家的姑娘印象极好,一直想着,以后若有机缘,总要想法子治好那位慕沁姐的寒疾才好。但听慕漴当日言下之意,似乎全天下唯有霄衡修习的长生真气,才能缓解慕沁的病症,除此之外,并无良药。
掐指算来,距离他们离开日落城之时,仅有一月有余,为什么慕漴便派下这么多黑衣人,四处寻找霄衡的踪迹?难道是因为慕沁的病势加重,急需长生真气续命么?
她心中这么想,随口便问了出来,霄衡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也不知道,慕漴和我有故,倘若真是他的妹妹病势加重,我自然应该前去略尽绵力。”
莺七担忧道:“霄衡哥……呃,师叔,你为那位慕姑娘输送长生真气,会对你自己的身体不利么?”
他回过头,多日以来终于第一次正色看了看她,面上仍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声音冷隽如昆仑寂雪:“有劳挂怀,尚无大碍。”
依着霄衡的意思,他立时便要启程前往日照城,但这样一来,未免打乱了众人前去大秦城找穆长恭麻烦的原定计划。
莺七只道众人就要兵分两路,分别前往日照城和大秦城,她的性子从来不是个记仇的,对着即将远去日照城的师叔,颇为依依不舍,连带着先前不要给他买糖人的咬牙切齿也抛到了九霄云外,扯住他的衣袖嘱咐:“师叔,你去日照城要心啊,我总觉得慕漴那子不像表面上那么吊儿郎当的好对付,你们虽然是故交,但你可别吃他的亏。”
霄衡眉眼里沁出淡淡笑意,颔首道:“你说得对。”
莺七愣了愣,歪着头,不明所以地盯了他半晌,他从不曾出言赞赏过她,一句“你说得对”真是让她好一阵受宠若惊,忙道:“师叔谬赞,谬赞了。”
他慢悠悠地接口道:“你虽然武功低微,但心思还算机敏,不如你跟我前去,替我防备着慕漴,如何?”
闻听此言,不由得她不惊,忙要设法推辞,霄衡从容补充道:“我知道你很喜欢慕姑娘,难道不想瞧我怎么救她么?”
莺七听他这么说,顿时无言以对,只得答应:“好,我跟你去就是了。”
霄衡见她垂头丧气,满脸悲容,眼底掠过一阵说不清缘由的笑色,待到她抬头看来时,这抹笑色早已消失不见,莺七只看到面前的清冷少年一脸的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如此甚好。”
她一想到就要和师兄分道扬镳,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心里顿然下起满天的潇潇细雨来,向杨篁忧心忡忡地道:“师兄,你……你要和师尊去找穆长恭么?你……一路要保重。”
杨篁长身而立,唇边笑意温柔流泻:“咱们自然一起,师尊,您意下如何?”
莺七听他说要和自己同行,不禁双眼发光,抖擞起全副精神,追问道:“师尊,你有什么意见么?”
她生怕师尊不允,那便大事去矣,知道杨篁一向是太华弟子中最尊师重道的人,无论如何不会违背师尊的话,不等师尊开口,急忙补充:“师尊,我们要去找的那个人,他妹妹得了重病,身体很不好,师尊你无论什么疑难杂症都能医治,好师尊,你便去看看她吧?”
萧君圭半倚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上养神,闻言睁开眼来,漫不经心地道:“你们既然这么说,老子自然没什么意见。”
赵伯雍对他这份潇洒风度钦佩不已,他自认识萧君圭以来,一直都在琢磨,怎生才能像萧君圭一般,将“老子”这两个字说出又拽又帅又漫不经心的迷人风味来,为此一路私下苦练,见状也跟风笑道:“老子自然也无所谓。”
话音未落,头上“砰”的一响,已不折不扣地挨了他师叔一个爆栗。
他一向得这位师叔疼爱,就算闯下了天大的祸事,师叔也一定不问是非,一味护短,谁知师叔这一记爆栗竟打得真材实料,起码也用了五成力道,他只疼得龇牙咧嘴,心下又是愤怒,又是委屈,揉着脑袋,大声叫道:“师叔,你干么打我?”
他师叔当先向前走去,清风里飘来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我是教一教你,什么叫礼数。”
酒帘斜斜而挂,店外风潇雨晦。
赵伯雍望着酒帘外的大雨,回首后得意洋洋:“怎么样?要不是我让大家来这酒馆歇息,咱们就都被淋成落汤鸡啦!”
莺七颔首道:“这次算你能干。”
赵伯雍打开手中绘着桃花扇面的折扇,风流倜傥地笑了。
众人一路急行,青墉城与日照城相距千里,往来原本不易,但这些人均是身怀绝技,轻功一道也颇足夸耀,虽是千里之遥,也不过随意而至。
唯一不会武功的叶月烟,因她哭着喊着,要死要活非要跟来,为此不惜拔下头上的发簪,抵在自己的脖颈处,声称他们若是将她丢下,她就自尽于此,以表对公子的一片真情,当真是至死不渝,除却巫山非云也。
莺七虽因她曾纠缠师兄之故,不太喜欢她,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自尽,本想提议让霄衡带她御风,话未出口,被霄衡凌厉的眼风一扫,吓得全身一抖,再也不敢提一个字,心下无奈,只得将狴让与叶月烟乘坐。
狴对她此举大为不满,拉着莺七衣角,泪眼汪汪地闹了好一阵别扭,终于敌不过莺七的好言安抚,只得委委屈屈地伏在地下,让叶月烟坐了上来。
叶月烟大为欢喜,坐在狴身上,无论是神色还是言语,都显得她很得意。
不过半日,一行人便御风行了千里,黄昏时分来到距离日照城不过百里之遥的南郊外,这还是被莺七、赵伯雍大大拉低了平均水平。
赵伯雍的师父柳旷本就不精于武学一道,他又学艺不精,跟在众人之后,奔行得上气不接下气,眼见狴背负着分量不轻的穿越女,跑起来仍然快似疾风闪电,比之萧君圭等三人都不遑多让,心下又是一阵感慨和憋屈,暗自下定决心,有空必当找师叔好好请教一下武功。
南郊外平野四布,碧草如茵,三两农人悠闲地哼着曲儿,荷锄归来,牧童牵着牛儿,斜吹竹笛,莺啼燕唤之声袅绕在黄昏时的微微清风之中,一派乡间的夏日风光。
不远处的青山脚下,隐隐现出一方酒帘,瞧样子像是乡间的酒馆。
赵伯雍好不容易见到这么一个酒馆,歇足之念无比渴切,急忙气喘吁吁地道:“师……师叔,萧前辈,咱们行了这许多时候,不如去那边的酒馆歇一下脚,喝杯酒休息休息,怎么样啊?”
萧君圭不假思索,断然否决:“这地方的酒馆,想必没什么美酒,何必绕路过去?还是到了日照城里,再找歇足的地方罢。”
莺七亦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闻言摔倒在草地上,喘气道:“师……师尊,咱们还是去歇息一下罢,我真的跑不动啦。”
萧君圭仍是不假思索,应声道:“甚好,咱们就去那边的酒馆便是。”
赵伯雍对他这样明显偏心的待遇极为不满,抗议道:“萧前辈,你未免太偏心这丫头啦!”
萧君圭理所当然地道:“我不偏心我自己的徒弟,难道要胳膊肘往外拐么?”
狴对主人担心不已,一个猛跳把穿越女甩在地下,不顾她惊怒交加的大喊,快步跑上前,抓着莺七衣摆,呜呜直叫,淳朴的大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
杨篁微笑道:“狴对你真好,不愧是从带到大的。”
莺七抚了抚狴的脑袋,笑着安抚它:“你放心,我就是奔久了手足酸软,并无大碍。”
狴欢欢喜喜地笑了笑,绕着她转了一圈,只差没有手舞足蹈,以表欣慰之意。
赵伯雍左看看,右看看,委屈之极,哇的一声嚎哭起来,边哭边去拉霄衡的衣袖,哀声嚎道:“师叔,他们都欺负我……”
他师叔冷眼旁观,见状一拂袖,声音冰冷:“离我远些。”复又一拂袖,快步向酒馆走去,赵伯雍默默地抹了抹眼泪,坚强地跟在他身后。
夏日暴雨,说来便来,一行人刚在酒馆次第坐定,天上便下起了瓢盆大雨。
雨点子细密绵长,铺天盖地打得整个天空一片阴霾,狂风吹得店外的酒帘呼啸不绝。
掌柜的见这暴雨突如其来,正愁耽误了生意,忽然看见进来的这群人无不容貌美秀,风度超逸,他行商多年,眼睛毒辣,见状笑得像一朵怒放的喇叭花儿,赶上来殷勤道:“几位客官,需要些什么?”
霄衡皱眉看了看油腻腻的桌子,掌柜的极有眼色,忙道:“客官,您别嫌弃,店打扫不周,您包容则个。”拿帕子仔仔细细地把桌子擦干净了,对着霄衡点头哈腰地一笑:“客官,您要吃些什么?”
霄衡凝眉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见掌柜的凑到自己面前,一脸殷勤之状,淡淡道:“一盏洱海雪芽,一盏菡萏清露,别的你问其他的客人罢。”
掌柜脸上的喇叭花扭成牵牛形状,愁眉苦脸地道:“客官,店僻处乡下,您……您要的菜,只怕咱……做不出来。”
霄衡轻叹了一声,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神思不属之下,点的菜品未免强人所难,摇了摇头,轻声道:“罢了,我什么都不需要。”
赵伯雍立马接过话头:“我需要!掌柜的,你给上两坛好酒,再来几个下酒的好菜。”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掌柜的手里,向萧君圭指了一指,笑道:“老掌柜,你可别掺水,我和这位前辈拼拼酒量。”
萧君圭一听有酒,立刻来了精神,笑嘻嘻道:“好子,来就来,萧某奉陪到底啦!”
两人均是酒中传奇,对拼了一坛美酒,毫无醉意,谈笑之间又拍开另一坛美酒的泥封。
泥点儿似的暴雨却了下来,细雨潺潺,稀稀疏疏地打在店外一株海棠上,雨声滴答,低沉如夜深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