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七环顾四周,雪地里坑坑洼洼的,留着不少交战的痕迹,但整个山巅一片寂寂,方才一番你死我活的激战,又仿佛只是梦境一场。

    她怔忡片刻,反应了过来:“你快解开我的穴道呀!”

    霄衡轻嗯了一声,伸手正要向她肩头轻拍而下,蓦地身体一软,重重跌倒在她怀里。

    莺七只觉自己嘴唇在他脸颊上轻轻一触,直滑到他唇角。惊呼声中,两人齐齐在雪地上滚了数圈,堪堪停在一块大岩石边。

    霄衡急忙将脸一侧,两人近在咫尺,呼吸互闻,脸上登时都如罩烟霞。

    莺七满脸通红:“我……我不是故意要亲你的,刚才是不心撞到……”

    霄衡截住她话头:“我明白。”

    她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不会生气吧?”

    他偎依在莺七怀里,一时动弹不得,但觉少女身子柔软如绵,温软的气息缭绕在自己的鼻端之间,心头大为烦闷,闻言只低低嗯了一声。

    她心中忐忑,口齿没来由地打起结来:“我绝不是……不是要轻薄你,你知道的,我一直很容让你,宠着你。”

    霄衡听她语音娇软,拂在自己的耳畔,刹那之间,只觉热血如沸。

    莺七听到他呼吸急促,定定地瞧着自己,目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顿觉狐疑,俏脸飞红:“你不会又……又想……”

    话音未落,他倒先将脸红成一团氤氲的彤霞,忍不住宽慰她:“我不会的。”

    说着勉强奋起全身力气,向外移了数尺,伸手在她穴道被封处一拍,真气到处,她被混沌封住的经脉应手而解。但这么一运真气,登时只觉气血翻涌,自知这次受伤着实不轻,深深吸了口气,强行压下喉中腥甜。

    莺七察觉出不妙,急忙扶住了他,疾声而问:“你怎么了?”

    霄衡低声道:“没事,你放心。”

    话音未落,眼前金花乱冒。

    莺七见他昏晕过去,脸色苍白异常,心头惶急,泪水刷的滚落下来,急忙伸手为他输送真气,但便如泥牛入海,无论如何竭力将真气注入他体内,都没有半分反应。

    她一咬牙,将他抱起,快步向山下奔去。

    她狂奔许久,夜色渐深,越来越不辨方向,只觉怀中男子身体冰冷,心头说不出的忐忑害怕,再奔出数里,再也支撑不住,一跤险些跌倒,双臂里的霄衡脱手而出。

    她疾冲上前,将他牢牢接住,但那去势过急,带得她身不由己地摔落,两人一撞,霄衡的额角重重撞在她脑袋上。

    莺七闷哼一声,就此人事不知。

    醒过来的时候,却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床上。

    眼前玄青衣衫的男子独坐在桌旁,以手支颐,满脸都是倦容,正自沉睡,似是听到她醒了,睁开眼来,喜道:“莺七,你醒了。”

    竟是师尊。

    她忙问:“霄衡呢?”

    萧君圭似笑非笑:“什么时候开始,我家女娃儿胳膊肘向外拐了?你师父费心费力地将你救回来,你倒先问别人。”

    莺七老脸一红,拉住他袖子,软语道:“他救了我。好师父,他在哪?”

    萧君圭笑道:“有趣得紧,为了问那少年的下落,居然叫起好师父来啦!”

    莺七听他话语之中仍是不减从到大对自己的调侃之风,愤愤将手收了出来,看着这姓萧的满脸揶揄神色,只想将“为老不尊”一词恶狠狠地甩到他身上,后者无视她眼中浓重的杀气,笑得一如既往地潇洒而欠揍。

    犹未骂一骂为老不尊的萧某人,门外风声浓重,一头庞然大物随风扑了进来,一阵风似的扑入她怀里,亲昵不已。

    那物铜铃巨眼,豹头环首,形象颇为狰狞,却还做出个乖萌神态,和它的长相相差十万八千里,正是狴。

    它多日未见主人,忡忡忧心溢于大脸,只恨萧君圭守在门口,不许它入内探视,只怕它吵到莺七休息。

    它早已恨得牙痒痒的,若非从当年和萧君圭一战之中收获经验,大有自知之明,只怕就算明知这青衫人是主人的师尊,也要给他点儿颜色瞧瞧。

    它在门外徘徊许久,终于等到主人醒来,兴奋不已,不等主人召唤,就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

    莺七见它对自己又是亲昵又是担忧,感动道:“狴!”伸手摸了摸它头,一把抱住了它,狴嗷呜连声,淳朴的脸蛋上满是喜悦,在她怀里滚来滚去。

    它只滚了三四圈,赵伯雍已吵吵嚷嚷地闯了进来,劈头问道:“师妹,你怎么害得我师叔成了这般样子?”

    他平时吊儿郎当,大是不羁,此刻脸上难得地笼上一层忧急的颜色,衬得他整个人分外地端凝沉重。鬓前碎发飘扬,遮住双眼,他也无心重行束起,更可见这份忧急之情多么灼烈。

    这让莺七由衷地觉得,这位赵师兄对他师叔的关怀倒真是出于肺腑之中,令人顿生感动之心。

    她示意狴乖乖坐在一旁,柔声道:“赵师兄,对不住。”

    赵伯雍眉头一拧,脸上怒色勃发,怒道:“你同我说什么对不住?我师叔受了如此重伤,都是你这丫头害的。”

    他急怒交加之下,一时却说不出话来,一把抓住她衣襟。

    但刚触及莺七衣衫,他肩上蓦然一沉,一股难以匹敌的强横真气陡然压在他肩膀之上。

    他知道必是萧君圭,回首望去,果然见到身后那青衫人懒洋洋笑道:“兄弟,咱俩是酒中知己,关系着实不错,你没必要和我的徒儿过不去罢?”

    赵伯雍怒道:“她害得我师叔经脉尽断,几近废人,我还不能找她算账么?”

    莺七越听越惊,站起身来,颤声道:“你……你说什么?”

    赵伯雍满脸怒容,冷冰冰道:“我师叔何等高深修为,因你一朝而废,此刻仍是昏迷不醒。师妹,我混迹脂粉场多年,像你这等祸水,倒还从未见过。”

    这一番话说出来,她脑中轰然,心中乱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毛线团,好半晌,向师尊道:“师父,凭你的神通,定能治好霄衡,我……我求你救他,可以吗?”

    萧君圭一生之中,惯做潇洒人物,当年一人一剑行走江湖之时,当真是引百年之风骚,聚天下之青目,从来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未曾尝试过被人忽略的滋味。

    此刻却被莺七忽视多时,见她终于想起了自己,明明早已敲定目的,却还尊重他的意见,装模作样问上一句,一时心内百感交集,既对这女孩儿还记得师父分外感动,又想拎起她来狠揍一顿,以实际行动教教她什么叫做尊师重道。

    百感在肺腑肚肠之中转了一转,他凝视莺七半晌,淡淡一笑道:“好。”

    莺七只觉在他这一笑之间,似乎有凛冽无匹的杀气一闪而逝,不禁一惊,但一眨眼,又只见师尊笑如春风徐来,眼眸中波光徐荡,分明又是一派蔼然形状。

    她疑惑地摇了摇头,告诉自己方才不过是幻觉,狴蹲坐在地下,呆望着她摇头晃脑,傻笑得一派天真。

    莺七急切切拉了师尊去瞧霄衡,却原来他就在隔壁一间屋子里。

    推门进房,不觉一怔。

    房中一个淡紫绸衫的男子站起身来,拧着眉道了一声好,竟是日照城的少主慕漴。

    她一呆之下,便明白过来,想是师尊救了自己和霄衡回来,便一路带到日照城来,遇到了慕少主。

    她顾不得别的,床上躺着双目紧闭的少年师叔,颜容如凝寒玉,呼吸低微若丝。

    一摸他额头,触手冰冷,唤了他一声,却无回答。

    她心头一沉,不由得满是慌张:“师尊,他……他怎么样了?”

    萧君圭不紧不慢地倒了杯茶:“放着师尊在此,你莫急。先同我说,是怎么回事。”

    莺七只得拣紧要之事说了。

    萧君圭越听,眉头便皱得越紧:“凭霄衡的修为,收拾一只混沌兽,怎会拾夺不下?”

    转头望着霄衡,叹道:“莺七,他所受之伤着实严重,周身经脉尽如火焚,要想恢复,实在难得紧。混沌虽然极为凶恶,但绝不能让他重伤至此。”

    莺七怔怔握紧霄衡的手,只觉他肌肤冰寒入骨,心底思绪万千,低声道:“师尊,他曾搂着我摔下伏羲崖,当时他只同我说受了些轻伤。”

    萧君圭凝思半晌,仍是摇头:“想必还有别的缘故。”

    她更是发怔:“别的便是同那混沌一战了。”

    赵伯雍怒容满面:“摔下万丈高崖,你说是受了轻伤?”

    莺七怔然道:“我只道以他的神通,不会有什么大碍。”

    赵伯雍冷笑:“若不是我师叔为了护着你这丫头,前脚在三才花影阵里受了重伤,后脚就摔落万丈高崖,岂会如此?若我师叔……我师叔有什么三长两……我绝不饶你!”

    莺七的声音宛如云絮一般飘渺:“赵师兄,无论如何,我都会救回他的。”

    萧君圭已给霄衡输了真气,龙飞凤舞似的写了一张药方,叹道:“这些药材都难寻得很。”

    慕漴接过药方瞧了瞧:“前辈放心,我派人四处搜罗,定将这些药物都找来。”

    萧君圭一挑眉,似笑非笑的还未说话,赵伯雍已一把抓紧了慕少主的双手,老泪险些儿纵横。

    慕少主一声命令出去,一日内便找齐了大半,熬了汤药给霄衡服下,果然见他神色和缓了许多,虽仍未清醒,但照师尊说来,已无大碍。

    莺七放下心来,想起未见杨篁,忙问师兄去了哪儿。

    萧君圭却说那夜见到杨篁同霄衡一齐出去,却只见水容遥奔回来求救,说霄衡抱了莺七坠入深渊,杨公子另寻路前往崖底去了。

    萧君圭和赵伯雍遍寻伏羲崖四周,数日后才终于找到昏迷的两人,杨篁却不知去向,他知道这大弟子身怀绝技,倒也并不担心。

    至于水容遥的结局,师尊若有若无地笑了笑:“我点了她的穴道,命人送她回去,让她父母好好管教。”

    说着便感叹:“水家好歹也算江湖中的名门世家,怎的养出这么一味花痴的女儿,放着爹妈在家不好好孝顺,却沉溺美色,成天追着霄衡跑,叫老子瞧了便生气。也亏霄衡好性儿,换成是我,非得教她好好做人不可。”

    莺七忍不住鼓掌:“师尊,你这三观,实在很正。”

    近几日慕少主家的府邸张灯结彩,灯笼高照,竟似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

    莺七出门熬药,见状皱眉:“咱们怎么来得这么巧,满城欢庆,难道是慕少主大婚?狴,你说是不是?”

    狴时时地随在她身后,尾巴一摇一摇,笑得傻气。

    她不禁哑然,心想狴怎会知道?她对日照城的城主府熟门熟路,当下正想找来那位风流少主慕漴来问问,不料却在桃花树下见到慕家兄妹二人。

    慕沁盈盈而立,看气色倒比当日好了不少,只是神色凄然,饶是莺七和她一般都是女孩儿,见状也不禁大生怜惜之意。

    只听慕姐凄声道:“哥哥,你当真舍得要沁儿嫁给他吗?”

    看情形,他们兄妹似乎有体己话正在说。

    莺七同狴皆是有礼貌的,知道此时打扰他们,颇为不妥,当下有默契地躲在花丛深处,一声不吭。

    狴表现尤为出色,蹲坐在花丛里,眼见许多蝴蝶翩翩起舞,硬是忍住了扑上去和它们玩的冲动。

    莺七屏息凝神,静悄悄凝视着花树下的慕漴二人,心里突然想起了曾在花树下见到的白袍少年,当时他悠然立在她面前,她只恨不得远远逃开,此刻却盼望着他能早日醒来,同她再道一声“林姑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却原来,果然是如三秋兮。

    她正思绪万千,耳畔师尊传音笑道:“莺七,你确定他们是兄妹么?”

    身后不知何时,立了个青衫磊落的萧君圭。

    她闻言一呆,顺着师尊目光向慕漴二人望去。

    那兄妹两人眼波凝注在一起,颇有些深情无限的意味。但只是刹那之间,慕漴便将眼光转开。

    他以前给莺七的印象,便是个狐狸似的风流少年,此刻却异常沉默。

    他妹妹怔怔凝望着他,见到她的兄长负手看云,淡淡道:“沁儿,天意如刀。”

    莺七想,当日她和霄衡一起被困在伏羲崖下的山洞里时,也曾慨叹道,世事无常,天意如刀。

    不成想今日见到慕漴这般说出,竟是别有一番风味,迥异当日光景。

    不远处的慕漴太过严肃冷静,和她印象里那风流俊赏的少主相去十万八千里,倒隐约有些像霄衡之态。

    但仔细一想,霄衡清冷矜持,全然发自于与生俱来的天性,眼前慕漴却显然是极力克制,拼命要让自己显得从容冷淡,两者之间,区别实在分明。

    莺七抬起头来,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慕漴二人,聆心之术悄然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