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夏意澎湃,桃花浓盛,开得肆意饱满,花色几乎漫天皆是,浑不若数月前的三两桃花,疏落有致。

    出乎她意料之外,跳脱浮荡如慕漴,其心志竟极为坚毅,心防更是浓霜般深重,以她之能,全然看不懂慕漴在想些什么。

    她连试三次,一无所获,只得将眼神转向他的妹妹。

    慕姐却是表里如一的柔弱,被莺七遥遥攻入心防,却毫无察觉,犹自怔怔凝望兄长,泪水倏然夺眶而出,凄然道:“沁儿的心意,哥哥难道便当真半点也不明白么?”

    慕漴并不看她,望着天边云霞的脸上分毫表情也无,木然道:“沁儿,我说过了,天意如刀,你我份属兄妹,我对你也只有兄妹之情,时候的那些玩笑话,不过是我为了逗你开心,随口说的,又岂能当真?”

    慕沁木立当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时间流泻无声无息,仿佛已经过了百年岁月,方才听她惨然笑道:“好,是沁儿不好,不该把时候的玩笑话,当做哥哥你的真心话来看。”

    与此同时,莺七恰恰将慕沁此刻心境读尽,只震惊得圆睁双目,一脸骇然。

    慕沁心思坦白,流露无遗,心里翻来覆去,缭绕不休的只有一个男子形影,跳脱飞扬,正是她兄长慕漴。

    记忆里是一个夏日的黄昏,繁花灿烂,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衫,雪肤明眸,立在花团锦簇中,羞谢了数朵繁花。

    十二岁的慕漴看得呆了,曾在她耳边悄声低语:“沁儿,等你长大了,我便娶你,咱们一生一世也不分开。”

    那时的慕沁才十岁,对儿女私情懵懂不解,但却一向喜欢极了这风趣俏皮的兄长,闻言不假思索,脆声笑道:“好呀,沁儿也只想嫁给哥哥。”

    两个孩子笑作一团,互相伸出手,和对方拉一拉勾,表示这约定永不反悔。

    也许他只将那当做儿时笑语,但她心心念念,却记了这么多年,长到十八岁的年华,也从未遗忘。

    莺七初识这兄妹二人之时,便觉得他们之间有些不大寻常,开始以为不过是兄妹情深,互相关爱,此刻方知其中的真情,心内一时五味纷呈。

    耳畔师尊传音叹道:“我见这两人第一眼,便知道他们绝非简单的兄妹,世上岂有兄妹用这般眼神望着对方?”

    他苦笑一声,苍然传音:“须知这般深情目光,我也这么看过你娘。”

    那畔慕漴终于望向妹妹,但他的眼神仿佛隔着云端远远传来的仙谣,飘渺不定,淡淡道:“沁儿明白便好。如今父亲不幸谢世,我身为日照城少主,理当登位,担负一城重任。而你年纪渐长,也要找个男子成亲,我为你寻的夫婿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嫁给他,你便终身有了依靠,从此不需要我再替你操心了。”

    慕沁脸上凄凉之情渐渐褪尽,惨白的脸色却有了淡淡的红晕,仿佛冰雪之中忽然破颜怒放的红梅,艳丽惊人,万般复杂的神色都化为浅浅一笑,声如轻烟:“好,沁儿都听哥哥的,你要我嫁给穆长恭,我便嫁给他。时候不早啦,我倦了,想要休息,哥哥……也早些休息吧,咱们来……明日再见。”

    看慕漴神色,很有些心不在焉,闻言便点了点头,道:“好,沁儿身子刚好一些,还是早些休息吧,唉,本来以霄衡长生真气之强,本该能把你全然医好,但他……他……世事难料,我也没有办法。”

    说罢唤来两个丫头,命她们扶着慕沁进屋歇息,好生照看姐,两个丫头恭恭敬敬地答应了一声“是”。

    慕沁更不回顾,顺着两个丫头的搀扶,快步走回屋内,跟着便关了房门。

    他默然伫立片刻,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终于化作惨然一笑,转身而去,顷刻间消失在雕梁画栋之后。

    这兄妹两人一番谈话,其中包罗的信息量太过巨大,牵扯的人物和爱恨情仇也太过纷杂。

    萧君圭玩味地瞧着徒儿:“你这脸上写满了惊骇之色,莫非从前竟没有瞧出来?”

    莺七白了他一眼:“我又不像我的好师父这么聪明有眼光,怎会瞧得出来?”

    萧君圭笑得十分受用。

    莺七沉吟道:“师尊,方才慕姑娘说,慕少主让她嫁给穆……穆长恭?”

    话音未落,忽听慕沁房内的丫鬟传来一声惊呼。

    莺七一跃而起,冲到慕沁房前,推门便入,眼前血腥味儿浓重之极,扑面而来,她只一怔之间,只见慕沁房内烛火将熄未熄,极为暗弱。

    隐约之间,看到两个丫头倒在地下,不省人事,慕沁倒在桌前,似乎也晕了过去。

    萧君圭随后跟入,见状疾拿慕沁手腕,只见她手腕中一道伤口鲜血淋漓,忙点了她伤口处穴道止血,道:“不妨事,只是割破了手腕,被我及时封住穴道,流血不多,疗养几天就没事了。”

    说着顺手又救了那两个丫鬟,皱了眉头直叹气:“如今的世道是怎么了,这女娃儿好端端的,却为情自尽,莫非还想在史书上留个痴情的好名声不成。”

    师尊的吐槽,一向精确又有水准。叫她实在很崇拜。

    慕少主得了消息,急匆匆赶了来,“吱呀”一声,木门被从外推开,洒进来一地清凉月光。

    进来之人紫衣玉冠,飞扬的眉目难得地沉寂下来,脸上满是冷肃之色,与之前的浪荡浮脱之态截然不同,叫莺七见了,一时竟习惯不过来。

    他见到莺七、萧君圭两人,竟不惊讶,快步走到绣床旁边,握住慕沁手腕察看,疾声道:“我……妹妹……她怎么样了?”

    莺七道:“慕姑娘在房里割腕自尽,被我们发觉,我师尊点了她穴道,此刻她只是昏睡,并无大碍,慕少主放心。”

    慕漴缓缓放下慕沁雪白的手腕,又替她盖了盖被子:“痴丫头,你这是何苦?”

    莺七忍不住道:“慕少主,你又何必待她如此体贴?岂不是叫她情根深种,更难以自拔。”

    慕少主由衷地发出一声叹息:“她同我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妹,生而如此,我……我只能负她。”

    慕少主是个讲相声的好苗子,寥寥数语,说得清楚明晰。

    不过是一对亲兄妹本不该产生的情缘纠葛。

    慕少主自幼顽劣,万花丛中过,红颜知己无数,很有个和赵伯雍一拼高低的意思,博得个浪荡子的好名声。但表面风流的他颇有心防,只有自己从一起长大的胞妹,才是心头唯一的珍爱。

    恰巧慕姑娘常年卧病在床,极少见过别的男子,兄长对自己关怀备至,不免一缕情丝,牢牢缠绕在浪荡子的身上。

    如今两人年岁渐大,纠缠渐深,正没个了局。

    前些日子慕少主的老爹暮岩病逝,日照城没了顶梁柱,岌岌可危。

    慕漴深谙当机立断的道理,当即派人与大秦城城主穆长恭联姻,穆长恭一向听闻慕沁是个美人,且又是一城之主的千金,闻言自是欣然同意。

    莺七想起该改口唤他城主,忍不住出言相劝:“慕城主,恕我直言,那穆……穆长恭人品很过不去,你何必将你妹妹嫁给他?”

    慕漴笑了笑,却不作答。

    莺七还待再劝,师尊挽住她手,道:“咱们别打扰慕城主,去熬药是正经。”

    她想起霄衡的伤势,心中一跳,忙辞了慕漴,同他快步出来。

    萧君圭同了她在廊下走着,语气不疾不徐:“莺七,这位慕城主年纪虽轻,却是个有主意的。”

    莺七困惑道:“师尊说什么?”

    萧君圭唇边微带冷笑:“牺牲一个弱不禁风的妹妹,可以换来穆长恭的支持,这笔生意,岂不是大大划算?莺七,你也见了慕姑娘对她哥哥痴情的模样,倘若将她嫁给别人,她必不能久活,但慕漴不会在乎。”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可是师尊,慕漴很喜欢他妹子。”

    她想不通一件事,慕漴对其妹大有情意,怎能舍得让她作为权势角逐的牺牲品?

    萧君圭语气十分过来人,一脸的看得开:“慕城主既已决意牺牲她,便再也不会将她的生死放在心上。”

    师尊看人,眼光一向毒辣,三言两语,说得明白。

    一路回转屋子,她心情颇郁郁。从来只道世间痴情女儿薄情郎,南旷微如此,慕漴亦如此。

    进了房,却忍不住笑如花绽。

    房内赵伯雍正扶着白衣人喝水,正是霄衡醒了。

    她快步奔到床前:“你……醒啦?”

    少年苍白着一张脸,缓缓点了点头:“多谢你救我回来。”

    莺七听他声音低沉,显是重伤无力之故,眼圈一红,柔声道:“是我师父救了咱们。”

    霄衡微笑道:“多谢萧前辈。”

    萧君圭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你救了我们家莺七,实在叫老……老夫欢喜,全天下的少年,你最受老夫的青睐。”

    他一向自称“老子”,但面对清雅绝俗如霄衡者,这句俗语便难以出口,此刻硬生生将“老子”改口成“老夫”,辛苦之极,接下来的话便说得结结巴巴,心下不禁懊恼,想自己何等潇洒,怎可在这少年面前出乖露丑?

    正待再说两句话挽回颜面来,不料“我们家莺七”一把将他推开,口气里带点儿抱怨:“霄衡刚醒,你别劳了他的心神。”

    堂堂的太华师尊悲愤而哀痛地坐在一旁,眼睁睁瞧着自家女孩儿一路殷切地陪着师叔,视师父如无物。

    是夜,莺七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却难以入眠,床脚处狴鼾声四起,已睡得没心没肺。

    她想起霄衡,心下又是一阵说不出的难过:“我怎配让他为我牺牲良多?”

    念及此处,蓦然一阵冲动,只想见到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悄悄打开门扉,孰料霄衡并未在屋子中,赵伯雍斜倚着一个枕头,大咧咧地躺在床上,同周公雅会得正高兴。

    她一怔之下,心念飞转:“他去哪儿了?”

    跃上房来,四处张望,远远看到那人独立在当日的桃花深处,衣白似雪,随风起舞,一时之间,分不清他和明月,孰明孰暗,孰远孰近。

    她望见他的背影,松了一口气,见他抬头望月,身影孤绝。

    她自信轻功了得,落地无声,有心要吓一吓他,但尚在十数丈之外,他的声音已遥遥传来:“莺儿。”

    莺七含笑走近:“你伤势尚未痊愈,怎么独自出来?”

    他道:“无碍。”

    言语比之初逢时,简短了十倍,语气更是平淡得如一湖静水,叫她有些诧异:“你……怎么了?不高兴么?”

    澄澈月光下的少年男子宛如一尊雕塑,神色沉寂,良久却无半点言语。

    她搭着讪:“有件事不知道你晓不晓得,慕漴要将他妹妹嫁给穆长恭呢。”

    霄衡微一沉吟,目光中闪过不忍的神色:“慕公子年少而有决绝心肠,肯将最珍爱之人拱手相送,假以时日,未必不是另一个穆长恭,只是可惜了慕姑娘。”

    师叔同师尊眼光一般毒辣。

    莺七摇头:“不,慕漴真正爱的不过是他自己罢了。”说到这儿,忍不住心生促狭:“就像换做是你,怎会将我拱手让人?”

    霄衡哑口无言,又见她试探着挽住自己的手臂,忍不住道:“站好,别乱动!”

    莺七抬起头来,奇道:“为什么?”

    霄衡闻言一愕,欲言又止,却感觉到她又向身上靠近了几分,刹那之间,心跳如雷,生平那些惊险万分的恶战,与此刻相比,直是如同细雨般轻柔宁静。

    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行镇定下来,伸臂推开了她,终于带了三分恼意:“你……你当真不知?我……我是男子,男女有别,你这般对我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莺七强忍笑意,一脸茫然:“好师叔,你说什么呀?我年纪,什么也不懂的,你别把我教坏了。”

    霄衡见她居然这么说,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心下颇为无奈,拂袖坐下,对着一树繁花,默然不语。

    莺七笑吟吟地坐在他身边,托腮笑道:“好哥哥,是不是?”

    霄衡哼了一声,蹙眉道:“不是!”

    她秀眉一拧:“好啊,那我先把你霸王硬上弓了再说。”

    霄衡闻言愕然,蓦地回过神来,羞恼交加,拂袖道:“你敢无礼?”

    莺七身为太华山一霸,胆子自练起,着实惊人,闻言不由分说,猛地将他一推,扑在他身上,将他紧紧按倒,嘻嘻笑道:“我怎么不敢对你无礼啦?哼,你服不服?”

    霄衡出其不意,被她猛然扑倒,欲待伸手推开她,又不知如何下手,窘迫之极,闷声道:“起来!”

    莺七见他脸上飞红,满面羞涩之意,忍不住暗暗好笑:“不想他这般纯情。”

    心中恶作剧的念头更是难以抑制,牢牢按住了他,咯咯直笑:“我偏不起来,你能把我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