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不远处有人咳嗽了一声,不怀好意地笑道:“如今的世道当真让人捉摸不透,我少年之时,要是那些女孩儿也像莺七一般大胆,主动投怀送抱,老子可就要开心死了。”

    莺七一听这话,知道除了师尊这个为老不尊的老东西,更无他人,急忙跳了起来。

    数步之外,萧君圭潇洒而立,见她望来,一脸心领神会的促狭笑容。

    莺七本意是和霄衡玩闹,但见师尊的神色,似乎认定了自己要对霄衡霸王硬上弓,这误会不可不澄清,忙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萧君圭挤眉弄眼,哈哈大笑:“我想的是哪样?倒要请教。好孩子,你师尊我年纪,什么都不懂的。”

    莺七听他这话,显然是已在这儿呆了不短的时间,把自己两人的话都听了去,见他嘻嘻哈哈的,不禁咬牙切齿,恨不能给他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霄衡急急站起,已是满脸红晕,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萧君圭忙止住他,换过一副庄严的神色,说是有事商议。

    霄衡只得停下脚步来,微蹙眉头,面上拂过一丝惑然:“前辈有何事?”

    萧君圭欲言又止,含笑望向莺七:“莺七,我们两个男人有话要说,怎么,你一个姑娘也有兴趣?”

    言下之意昭然。

    莺七冲他扁了扁嘴:“师尊,你们别说太久。”切切向霄衡道:“你要早些回去休息,明早我来为你熬药。”

    少年侧着脸,低低“嗯”了一声,一双清澈明亮的眼仿佛储着两尾的活鱼一般,波光荡漾。

    少女的身影消失在花丛那畔,霄衡方缓声道:“前辈请说。”

    萧君圭负着手,望着天畔一丝来去无定的乌云,语气沉静如水:“霄衡,莺七并不知道,她明日还要为你熬药。”

    霄衡不答,轻轻一声叹息。

    萧君圭深深凝视着他:“少年人,你经脉尽毁,一身神通几乎尽废,我已无力令你复原,开的那些药材只是安神修复之物,想必你也知道。”

    霄衡微微颔首:“晚辈明白。”

    萧君圭叹气:“坠下深渊,收服混沌,绝不会让你神通尽废,究竟是什么缘故,叫你重伤至此?”

    对面少年人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清寒,只寥寥数语。

    对莺七所说的击碎洞壁而出的话,只是随口搪塞,但这姑娘如此烂漫,轻轻易易地相信了他。

    那日伏羲崖下,莺七晕了过去,他四顾无策,正自忧急,忽然想起师父曾提到上古一种极为凶险的两伤法术:“紫微天祭”。

    这法术名字虽无甚出奇,却以施术者自身血肉为祭,凶险殊甚,但能在短时间内获取斗数之主紫微星的星辰之力,威力极大,直是通天彻地。

    因为这种法术经久失传,只在一本古书上提到寥寥几笔,师父也从未用过。当时他苦无良策之下,只得按照记忆里古书的记载冒险一试,一用之下,“紫微天祭”果然威力惊神泣鬼,万钧巨石应声而被他推动,向外滚出,顿时天昏地暗,石屑飞溅。

    他抱起莺七,出得洞来,只觉阳光明媚,耀眼生花。

    能救怀中的少女,他实在欢喜,但以人力强抗天命,虽有绝世修为,也必遭果报。

    他本就有伤未愈,冒险行使这种上古法术,登时周身经脉尽如火焚,加之与混沌一战,伤及肺腑,自知神通难再,最多能恢复二三成罢了,但他怕莺七愧疚在心,对此事绝口不提。

    纵然萧君圭不说,他也早已察觉到自身的情况,既知这位前辈已然发现,便也不再隐瞒。

    萧君圭早就猜到必定另有缘故,但听闻他随口道来,也不禁又是惊骇,又是怜惜,沉吟道:“你年纪轻轻,修为便与我在伯仲之间,假以时日,天道可窥,如今尽都废了,实在可惜得很。孩子,这件事你可愿莺七知晓?”

    霄衡微扬起脸,凝目望向渺远的明月,声音寂寞如万里之外的风雨:“还请前辈,终生不要提及此事。”

    萧君圭抚了抚他的额头,唇角笑意寥落:“少年人,当年我也曾,与你仿佛。”

    慕沁的婚礼定在半月之后。

    自她割腕自尽被救转后,慕漴便派人对她昼夜严加看管,多日来并无岔子。

    莺七对这位姑娘怜惜不已,但人家的兄长做主将她嫁人,自己可不方便插手多管,只在闲暇时,心翼翼劝了慕漴几句,说穆长恭豺狼之性,绝不是慕姑娘的良配。但后者总是微笑不答,便如没听见一般。

    她只得罢了,黄昏时端个火炉在廊下煎药,被那烟气熏得眼中火花直冒,见霄衡独坐在栏杆边,扶栏看花,便随口向他问起如何识得慕城主。

    霄衡微微一怔,淡淡道:“一年之前,我在一座酒楼初识慕漴。当时他见我独自坐在窗边,前来请我喝酒。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日照城的少主,见他为人慷慨,言谈举止不俗,便也不推辞,和他一起饮酒。

    他说道这酒楼里的酒并不醇厚,叫人又送了一坛美酒来,酒未开封,香气已然满溢整座酒楼,我也不禁暗暗称奇。

    他说那酒名叫‘一枕黄粱’,相传为酒仙杜康亲手所制,珍贵无比,他费尽千辛万苦,方才觅得一坛,请我品评。

    如此我们便算相识了,数日后我和他在城外相遇,一只凶猛的傲因兽突然向我们冲来,我尚未出手,他已拔刀杀了它,自己也受了点伤,我替他疗伤后,带着他回到日照城。

    次日他摆酒席请我宴饮,我生平不喜多语,他却指点天下风物,谈笑风生。

    说到后来,他忽然说到江湖中的人物,提到几个名字,说其中有一个人,虽然初出江湖,但声名之显赫,已然威慑天下。尤其是这人修习的长生真气,能起死生,活白骨,是天下人梦寐以求的疗伤圣物。

    初时我听他评点天下人物时,尚且不曾留神,但他说到这儿时,我却知道他是在说我了,心想原来他早知我是谁,如此大费周章地接近我,必然是有事相求。

    我不愿和他拐弯抹角地多说,当下直言我便是霄衡,问他所为何事。

    他突然对我跪了下来,说他有一胞妹,出生之时便身带寒疾,遍寻天下名医,却无人能治,只能靠人参、灵芝等物支撑性命。

    如今他妹妹的寒疾愈加深重,有一位大夫忽然说道,曾在古籍上看过,世上有真气名‘长生’者,不但威力惊神泣鬼,而且善能医治百病,起死回生。

    只是这种神通是上古大神烛龙所创,失传已久。后来他偶然听说我修习长生真气,便千方百计打探到我的行程,前来相求,说道只要我肯救他妹妹的性命,待他继承日照城之后,甘愿举城相送。”

    莺七心念飞转,蓦地想起师尊曾提到的上古之事。

    相传上古有一位古神名为烛龙,生于盘古之后,神力无穷,睁瞑昼夜,吐息春秋,连当年纵横大荒的伏羲神帝,也是烛龙的亲传弟子,由他至伏羲而流传至今的长生真气,其威力可想而知。

    她正胡思乱想之际,只听霄衡续道:“我并不稀罕什么举城相送,但男儿膝下有黄金,他肯为他妹妹向我下跪相求,可见手足之情深厚,有此一跪,我便答应救他妹妹。

    那时我和他一同前去城主府里,见到他妹妹,当时她极为孱弱,倒在病床上,几乎难以呼吸,但姿容秀丽,的确是个美人。”

    莺七闻言,呆了一呆,撅嘴嗔道:“喂,你觉得慕姑娘很美么?”

    霄衡一愣,不禁哑然:“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对慕姑娘并无他意,莺七,我并非以貌取人之人。”

    莺七听他说他自己并不以貌取人,联系到艳丽的水容遥,心想以水容遥之绝色,霄衡也视若无睹,并不区别对待,想来他说的是实话,禁不住心花怒放,嫣然笑道:“好,我相信你,你接着说。”

    霄衡微微一笑,续道:“当时我眼见他妹妹病得严重,便替她输送长生真气,这些真气于我而言并不重要,却令这位孱弱的姑娘得以恢复生机,数日之间,甚至已能够出房散步。

    那时慕漴见她好了许多,欣喜欲狂,再三向我道谢,说道如此深恩,不知何以为谢才是。

    但慕姑娘的病是生来便带着的寒疾,天下并无可以根治之法,我的长生真气虽然可以替她续命,但也不能完全治好她的寒疾。

    我说了这之后,见慕漴脸色剧变,从满脸喜悦变成无限凄凉,心中不忍,便答应以后每年都来日照城,替慕姑娘输送长生真气,以延续她的性命。

    莺七,那时我和你在日照城里吃了饭却没有银子,便承蒙慕漴替咱们付钱,那时你只道我们和他初识,其实我早已和他相识在先了。”

    莺七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霄衡叹道:“这位姑娘自幼幽居深闺,除了她哥哥之外,极少见过别的青年男子,何况,慕漴虽然风流多情,对她却实在很是宠爱呵护,年深日久,慕姑娘不免芳心错寄。只是在慕漴心里,这妹妹虽然重要,比起别的,却是不如了。”

    莺七笑眯眯地端起熬好的药汁,坐到他身边,眨眼道:“慕姑娘也曾见过你呀,要不是她先喜欢上了她哥哥,说不定也会对你念念不忘呢。”

    他低头道:“休胡说。”

    明明是带些警告甚至恐吓的语气,但少年的眉眼沐在夕阳之中,却勾勒出无限温柔轮廓。

    莺七心头一软,安心似的抚慰他道:“好,是我不对,你原谅我,下次再也不胡说八道啦。”

    霄衡微笑道:“要你不胡说,只怕也难得紧。”

    莺七嘻嘻一笑:“你叫我不胡说,我便听话。”说着拿调羹试了试药汤,想起他嗜甜,不禁皱眉:“这药真苦,你不要怕,乖乖喝完好不好?师尊说了,这药得连喝一个月,才能复原呢。等你好了,我做桂花糖给你吃。”

    霄衡接过碗来,一气饮尽:“我并不怕苦。只怕尝过了甜的滋味,便从此眷恋难舍。”

    因城主之妹即将出嫁,日照城里喧嚣热闹,满城喜庆。

    七八日过去,霄衡伤势渐复,莺七瞧着他神色不若之前苍白,左看右看,十分欢喜,拉了他上街逛去。

    街上人群倏来倏往,街市繁茂,两人并肩而行,指点风物,莺七几次想要伸手挽住他的手臂,但每次刚刚移动半尺,都倏然收回。不知为何,她素来胆大,但在他面前,总是不自禁的羞怯退让。

    如此往复数次,谪仙终于不能再装没看见,侧过头来,脸上起了些莫名的波澜:“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老脸一红:“没……没什么。”

    讪笑着岔开话题:“我瞧你的衣衫有些旧了,给你买一身可好?”

    他怔了怔:“你给我买衣裳?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忙道:“你放心,我有银子。”

    霄衡沉声道:“莺七,大丈夫在世,须得恩怨分明。我虽对慕漴有些薄恩,但这几日住在慕府,咱们也叨扰他许多,不可再收他的钱财。”

    莺七喜道:“我同你想的一样,不会去拿慕城主的银子的。”见他轻蹙眉头,神色微带迷惑,便解释道:“这几天我都带了狴去城外打猎,那些猎物卖了不少钱,足够咱们用啦。”

    说着兴冲冲地拉了他,进了一家绸缎铺,霄衡拗她不过,只得相随。

    掌柜的眼乖会识人,见得霄衡风姿,殷勤万状地迎上来,脸上笑成了百花齐放:“二位客官,可要添置些衣裳?”

    这家绸缎铺店面虽,但掌柜的眼光不俗,有一批好缎子。莺七挑了一件雪绸裁剪成的衣衫,催促他换上,少年换了立在窗前,如凝霜雪,平增无尽清寒。

    那掌柜的笑容可掬:“两位客官,这身衣裳本是六十两银子,但这位公子生得实在太俊,的给您少十两银子,盼公子您多穿这身儿上街,也给咱们家做一做宣传。”

    掌柜的甚有主张,深谙宣传是王道的道理,莺七很欣赏他的好眼光,笑吟吟付了款,顺势拉了霄衡出门。

    霄衡侧过了脸,局促道:“多谢你。”不动声色地将衣袖从她手中抽了出来。

    数日来他对她的态度始终若即若离,保持着礼貌而疏淡的态度,仿佛伏羲崖下、大雪山中曾发生的事只是一场幻梦而已,此刻更是直接抽手而出,叫她讶然不解:“你……你干嘛这么冷冰冰的?”

    后者波澜不惊:“师叔待师侄,便是这样,总要讲些长幼尊卑的规矩。”

    这位师叔的伤势虽好了,但莫不是脑子却糊涂了?

    两人一路无言地回了慕府,萧君圭正同赵伯雍一边对饮一边对弈,见状便笑:“我们家莺七攒了许久的银子,问她讨来买酒都不给我,原来是为了给师叔买衣裳来着。”

    说罢连连摇头,一脸痛心疾首:“自家女孩儿胳膊肘向外拐,老子没啥好说的。”

    莺七嗔道:“师尊,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再也不理睬你了。”

    师尊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