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撞击门铃的声音

    “晚上好老人家——”

    一阵沉默

    “你找目先生是吗?我帮你去楼上叫他从沙发上起来的声音,铁链拖地的声音啊嘶——疼疼疼……”

    “急促的脚步声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不用担心我。喘气声”

    “您身上怎么这么多伤痕和绷带啊?您真的不要紧吗?我是医生,我可以给您看看的。”

    “多谢你的好意了,兄弟。但是这伤痕愈合了又会绽开,所以不用你费心了——目先生!你有客人来了!”

    楼上的水声停止,踩踏木板的声音

    “嚯嚯,维克多,欢迎欢迎——”

    剧烈的咳嗽声

    “嚯呀……瑞空……快速跑下楼梯的声音来吧,来吧孩子,上楼休息一下……”

    “我帮您背着他吧,老人家。”

    衣服布料摩擦的声音,上楼梯的声音

    过了一阵

    “多谢你了,维克多,又是帮忙背他又是包扎……倒茶声果然医生就是专业很多啊,嚯嚯……关于他咳血到你外套上这件事,我替他向你道声歉。你的这件外套,要是不介意,留在这里,我帮忙把血迹洗掉吧。毕竟,带着一身血印回去,会有些奇怪吧?”

    “啊,不用那么麻烦您的——”

    “好啦,你下次再来拿,你就把这当做是……我对你的谢礼好了——关于你帮我的侄儿包扎的谢礼。”

    那么,故事要继续了。

    ————————————

    鲸海元年1八04年12月16日。

    维克多觉得艾哲尔大概是个魔王。

    他并不知道艾哲尔都对他的士兵做了什么,只知道从十三号开始,一直到现在,三天了,每天都有几乎队里三分之二的士兵被送过来治疗——不是这里淤青就是那里脱臼,还有脱水的,体力衰竭的,低血糖昏迷不醒的。每次来的时间基本上都很固定,大概是焱淼六点的时候,也就是黄昏。受伤的人员也基本上固定,其中就有罗布纳——而且她每次都是体力透支,站都站不起来,只能由艾哲尔亲自扛过来的那种。

    维克多依旧是蒙着眼睛,然后让罗布纳帮忙当帮手,给她换的缝合线和绷带,包括治疗淤青的时候也是这样,直到治疗结束了为止。他一直让罗布纳排最后一个治疗,倒不是偏心什么的,只是排在最后,也好措辞让那些已经被治愈的大老爷们回营地去,达到回避的目的。

    罗布纳现在不会再用尖锐的东西扎他了,她貌似已经学会了“递东西时尖锐的一边要朝着自己”这个有教养的动作。两个人基本上没什么话,只是基本的寒暄一下,然后就是沉默地,一个递东西,一个缝合——大概是尴尬吧,毕竟,对方怎么说也还是个女孩子。

    “行了。”维克多将绷带固定好,等罗布纳穿好了自己的裤子,然后把眼睛上缠着的一圈圈的布条扯了下来。他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拿了张纸条,在上边写了些什么,然后递给罗布纳,“拿着这个去药房,你换的药应该要用完了吧?”

    “喔,谢谢。”罗布纳把那张纸条揣在了兜里。

    维克多开始整理桌子上的资料,顺便帮晋鳐前辈也整理了,将那些东西归档,放好。罗布纳一直站在他身后,像是要说什么,但一直没说。

    “怎么了?”维克多也没回头,只是抬手将档案室里一个红色的档案夹拿下来。

    “……你是不是性取向有问——你是不是和普通的男生不大一样?”

    维克多差点把档案砸在自己头上。但是他注意到了,罗布纳本来想说“性取向有问题”的,然而改口了——不知道是为什么。

    “啊?为什么这么说?”

    “你完全一点反应都没有哎?”

    维克多还楞了一下,直到罗布纳有些犹豫的,快速地瞟了一眼他的下半身,他突然明白“没有反应”指的是什么了。还真是敢说啊,他这么想着,笑了笑。

    “我解剖过多少尸体——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以前想当法医来着?但是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解剖过很多人体。而且我以前也学素描的,画人体的时候也多了去了。”

    “哦,对,你说我就是个器官。”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嘟囔了一句,撇了撇嘴,“那你是性冷淡?”

    “你都从什么地方得出来的鬼结论。”维克多有些哭笑不得,“这么打听很失礼的哦?这可是私事。”

    “抱歉抱歉。”

    “倒是你——”维克多把资料放到了文件夹里,“为什么改了口了?”

    “因为我觉得说‘性取向有问题’不是很公平。”罗布纳耸了耸肩,“没有什么有问题没问题的,那只是人后天定下来的东西而已。”

    随后她看见维克多有点愣愣地看着她,歪了歪头:“怎么了吗我这个理论?”

    “没什么。”维克多摇摇头,“我只是第一次听别人这么说。有道理。”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罗布纳远远地看着维克多整理资料,一点声响都没有,像是只猫一样。

    “你知道艾哲尔连长以前是做什么的吗?我看你和他总是在一起,他貌似每天都会在你工作结束之后给你带点东西吃吧?”罗布纳不知道怎么的,顺着档案柜的梯子爬到了书架顶上,坐在那里。

    “我不知道。”维克多耸了耸肩,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书架顶上的罗布纳,“他确实在我下班之后会给我带点东西吃,散个步啥的,我也就给他讲讲我们这个世界现在的状况。”

    “给他讲讲世界的状况?”

    “他失忆了,很多基本的常识都不清楚,貌似他不来自这个世界一样——你快下来,小心摔了。”

    “不会摔的,我喜欢高的地方。”罗布纳摆了摆脚。

    维克多撒谎了,但其实又不算是撒谎。艾哲尔跟他说过自己是做什么的,只是他不相信罢了。他实在是想不通,怎么可能十六岁做军师啊?而且还是负责猎杀噬靶囚的军师?没有这种军师的。

    “你怎么又突然打听起他的身世了?”维克多整理完了红色的档案,走到蓝色档案柜前边去,罗布纳也踏在书柜的顶端,跳到了蓝色的那一边——维克多越来越觉得她像只猫了,不过人狼族这样,也正常吧。他一直觉得人狼族和狼人族的区别,就是一个是猫科,一个是犬科,这样。

    他明显看见罗布纳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

    “他就是个魔王——比邪神无·良还要恐怖千万倍的魔王。”罗布纳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他的训练有多恐怖,明明长着那样人畜无害的漂亮的脸啊。”

    “说到这个,”维克多才想起来一直没有询问过这件事,毕竟每次送过来的被打残的士兵又多,状态又差,他一直没来得及去问,“他都做了什么啊?”

    “这几天就是跑步。”罗布纳在档案柜上躺下来了,“跑十五圈。”

    “……十五圈。”维克多楞了一下。

    “对,十五圈,绕着无妄团的军营跑,他就在后边追我们,被追上的就要被他打。”

    “哇哦。”现在维克多知道那些士兵身上的淤青从哪里来的了。十五圈,他还真做得出来啊。无妄团是万人团,鬼知道军营有多大了,平常四位团长见面都是坐车的,他直接让他的士兵用跑的?

    “但是为什么啊?单纯的体能训练?”

    “一部分是吧,但是本来没有这么大剂量的。”罗布纳皱了皱眉头,“本来只有三圈的,但是第一天集合……迟到了五个人——就变成五倍的惩罚了!”说着她提高了声音,维克多连忙竖起食指,她才压住了自己的嗓门——看得出来她很生气了。“说什么因为这五个人也是团队的一部分,所以他们的加罚同时也是算到大家头上的——”

    她满脸通红,鼓着腮帮子,憋了半天,像是要喊出来,但是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像个泄气的皮球一样:“……但是他确实说过‘听好,记住,执行’,他就不会难为我们,而且确实……团队挺重要的。要不是团队合作完成跑圈,我可能现在已经累死了——是真正意义上的累死,就是去见女神吾·良的那种死。”

    维克多觉得艾哲尔就是个神仙——他竟然通过这种体罚让一个从来都孤傲独行的人狼族说出“团队挺重要”这句话,简直比冷冽平原晴天还要稀有。

    “他追着你们打,他不累吗?”

    “他就是个体能变态的魔鬼!体能又变态又能打,魔鬼中的魔鬼!他唯一追的费劲,还打得费劲的只有亚肖了!”

    那亚肖才是体能变态的魔鬼吧?!

    罗布纳又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不过说认真的,他打我们的时候也在教我们体术——他身上真的有很多值得我去学习的东西,但是他——怎么看,顶多只有十六岁吧?就算专业学院他学习的就是体术,刚成年的人怎么可能做到这样?像个大师一样?”

    “哦……所以你才问我知不知道点什么。”

    “是了。”罗布纳从书柜上跳下来,落地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打扰你了,我先回去了。”

    晚点的时候,整理完了所有资料,去和晋鳐前辈打了声招呼,他就下班了。艾哲尔果然是按照惯例站在医院大门的暖风机旁边,看见维克多笑了起来,将手里打包的东西递给他。不知道为什么这小子就是很喜欢黏着自己,可能是救命之恩吧。维克多接过来,说了声谢谢,稍微往袋子里瞟了一眼。

    白粥和一堆装在另一个打包盒里的小米椒——一堆,他感觉比白粥的分量还多。对了,这家伙还喜欢给自己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说知道了他喜欢辣之后,总是给他带超乎想象的多的辣味食物过来,让他怀疑这人是不是威胁后厨了。而且知道他平常都戴着手套之后,已经连着给他很多双不同的手套了——全指的,半指的,只遮住手背的,只有三指的,粉色的。

    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弄来的粉色的手套,维克多只知道那双手套稍微有些大。

    维克多在医院走廊的长凳上吃完了艾哲尔给带的白粥,就和他一起在军营里瞎走了。那家伙依旧没什么话,只是微笑,然后在军营里捡小石块。维克多也没问他在做什么,只是单纯的把这个当成了他的一种爱好而已。

    “上次说到哪了?”维克多问了一句。

    “神。”艾哲尔捡起了一块小石头,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哦,对。神。”维克多点了点头,“云鲸岛需要六位神来支撑它的运作,相当于是云鲸岛的六根柱子,一个在头部,一个在侧鳍左端,一个在侧鳍右端,一个在尾鳍左端,一个在尾鳍右端——最后一位在云鲸正下方。少了一个,云鲸岛就会崩塌。这个你能理解吧?”

    艾哲尔点点头。

    “这六位神,其一为世界神·克劳德·维尔,代表万物与光明,是世界的载体。同时也是掌管希望、幸运、友谊和财富的神明。”

    “其二为红焱神·猫物·理,代表时间与欢腾,是白昼、力量和命运的掌管者。”

    “其三,为青淼神·桃花·又甲鸟,代表梦境与宁静,负责掌管黑夜、记忆与幻境。”

    “其四位风神·a·gurf,又称风神a·,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他的名字是用未知的语言写出来的,代表四季与自由,同时掌管爱情、智慧和天空。”

    “其五,为药神·吾·良,代表生命与和平,掌控着丰收、安定和大地的力量。她有一位与她共身的姐妹,被我们称为邪神·无·良,代表死亡与混沌,掌控着毁灭、堕落和恶德的力量,不过这位神明已经被封印起来了——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我们晚点再讲。”

    “其六,也就是凡间的神,被称为战神,掌控着法律、秩序与公正,有着发动战争和停止战争的力量。这位神没有固定的名字,因为战神是从凡人中选择出来的,会换代。被选中为战神的凡人,在身体右半边某一处不会被衣物掩盖的地方,会有战神的标记。那是个圆形的标记,中间是一个奇怪的符号,周围是白色的,尖锐的,像是染了血的武器一样的尖刺。”

    “至于为什么有战神,却还是依旧爆发战争……”维克多叹了口气,“这有些复杂,里边牵扯到很多历史问题。简单来讲就是战神不见了——他,或者是她,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但是不见了而已。”

    艾哲尔歪了歪头。

    “还是想知道缘由?我试试解释吧。”维克多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手搭在自己的脖子后边,思考着,“两个家族的世仇是从神罚开始结下的,神罚的内容就是这两个家族将永远分裂下去,仇视对方,世世代代永不得安宁——除非战神出现。一开始大家都没怎么在意,两个家族该怎么合作还是怎么合作,但是时间推移,两个家族的矛盾就越来越大,直到二十多年前埃菲斯德家族的大使出席埃米利亚家族的,关于战神消失的会议,遭到了恐怖袭击身亡了,两个家族就正式决裂了。”

    “神罚?”

    “啊,那个,就是神对两个家族的惩罚,因为这两个家族联合起来将神最青睐的‘神族’灭族了。至于神族是什么,这我就不知道了,历史书上只是说他们是神族。”

    “……嗯。”艾哲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示意维克多继续说。

    “大使和恐怖袭击就是导火索了。埃菲斯德家族因为大使被杀而被彻底激怒,认为是埃米利亚家族藏起了战神。而埃米利亚家族因为无法得知袭击者的身份,而很大程度上怀疑袭击者是埃菲斯德家族派来栽赃的,认为他们才是藏起了战神的人。双方家族都认为是对方藏起战神,并且要利用战神来吞并对方,让对方没落——诺,你瞧,这就是战争爆发的原因了。”

    艾哲尔没有再问什么了,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他有些失落的样子。过了一会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今天的青淼是圆的,那个原本围绕蓝色球体转动的黑色的球体已经填补了本来生长梦境树的缺口,变成了完全的白色,和蓝球一起闪耀着,亮如白昼,连麦星的光都看不见了。

    艾哲尔有些疑惑地看了维克多一眼:“黑色的球呢?”

    “你是第一次见到梦淼吧?”维克多也抬头看着天空中那个巨大的,蓝白色的青淼,看着蓝色圆球上边往里旋转的楼梯,和源源不断沿着楼梯往下游动的翎鱼,还有上边的星象图,“黑色的球每过八天,也就是在每个月的星期八,都会完全填补蓝球的缺口,将梦境树挡住。在今晚,没有人会做梦,也被称为‘无梦星期八’。”

    维克多回到了宿舍,简单记录了一下今天的日记,然后突然想起来医院档案室里的有一份档案,他是要拿回来做医疗笔记的。于是他又穿好了衣服,往医院走去,却发现那份档案不知道被谁拿走了。他询问了一下档案室前门的管理员,那有些上年纪的管理员戴上了老花镜,翻了翻那本厚重的借阅记录册,然后和维克多说是晋鳐军医借走的。

    于是维克多回到宿舍,发现晋鳐前辈并不在这。他询问了几个人,他们说晋鳐往一连的军营去了。维克多只好又一路走去军营,在验证过自己的身份之后,打开军营的大门,找了一大圈,最后去到了上次艾哲尔解散队伍之后走去的那个建筑里。他发现门是虚掩着的,然后听见了晋鳐前辈的声音。他本想敲门进去的——

    维克多那一瞬间甚至在想,要是自己瞎了该多好。

    他从门缝里看到,晋鳐半跪在艾哲尔面前,口口声声叫他“艾哲尔殿下”。

    ————————————

    “您的那位侄儿……真的没事吗?”

    “没事的,他来我这里好几天了——就是来养伤的。可怜的小家伙,被噬靶囚袭击了,不过我有能力治好他。”

    “那也是,您连别人的愿望都能实现,应该是很强大的变异者了吧。但是不得不说,您的侄儿长得真标致啊——一开始我都没认出来是男性还是女性。但是他称呼您为……目先生?”

    “嚯嚯……目,是我的名字而已。他叫我先生,单纯因为我以前教过他识字阅读,尊称我为先生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就像清连前辈称呼晋鳐前辈为‘先生’一样——啊,我差不多要走了,老人家。拖拉凳子的声音”

    “嚯嚯……期待下次,再次与你见面。外套,我就留下了。”

    “实在是麻烦您了。”

    “不麻烦,应当的。”

    踩踏木地板的声音

    “那我走了,老人家。愿云鲸带来的好运与你常伴。”

    “愿云鲸带来的好运与你常伴。晚安,孩子。”

    “晚安,老人家。”

    关门声

    上楼梯的声音,开门声

    “他夸你这身人模人样的行头,很不错。吸烟时吸气的声音”

    “咳嗽声哈……哈哈……那是。更加剧烈的咳嗽声”

    “躺下,你个臭浣熊。……啧,这个印记还有四天才能消除啊……”

    “没事,没事,大不了就一死——又是剧烈的咳嗽声”

    “喂!你给我撑住好吗?!不许死!”

    “哈……怎么……你堂堂一个先行者竟然担心洛斯泽赫一会最底层的存在?虽然我是不介意啦。”

    “我才不是担心你!我是怕你死在我茶馆里!”

    “那你在我还没死之前把我赶走不就好了嘛——哈哈。”

    “闭嘴!”

    “好,好——咳嗽声”

    “你吵死了,你自己躺着吧。踩踏地板的声音,关门声”

    水声以及调制药水的声音

    “这大概能止咳吧?啧……真是够了,我竟然对一个派来监视我的人这么关心。”

    “看在上次可乐糖的份上,还是帮它一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