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既是如此,咱们就先出去,让三妹好生休息吧!”杜守拙提议道。杜皓华点头,弯腰替杜汐掖好被角,同林莫卿一起退出房间,几个丫鬟也随之离开,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四下无人,杜汐从床上起身,只见西边一副驿外寒梅图,题有陆游的《卜算子·咏梅》,画下一对以茶案隔开的靠背木椅,北边临窗是一张书桌,其上一盏翠绿的台灯,旁边立有书柜,五层满是各色书籍,东边床头另有一处梳妆台和两只木箱。
杜汐站在梳妆台前,发现杜三姐的容貌竟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顿时理解疏篱巷阿婆异样的举动,想必她一定见过这位杜三姐。
凝玉手捧食盒进来,见杜汐在揽镜自照,遂打趣道:“三姐往日是闭月羞花,眼下即便生病,也是羞花闭月,哪里用照什么镜子?”
杜汐一惊,通过镜面张望,见是被唤作凝玉的姑娘,这才转身面向她,微嗔道:“你这不饶人的嘴呀!”
“三姐别生气,我给您赔罪。”凝玉笑嘻嘻地一躬身,先行讨饶。
杜汐思量,眼下自己对这里一无所知,何不先通过凝玉打探一下情况?
不久,她结束与凝玉的谈话,归纳出三点讯息:第一,现在是民国二十年,即公元一九三一年;第二,这里是安徽省鹤城县疏篱巷的杜府;第三,杜家总共五口人,老爷杜皓华,夫人林莫卿,大少爷杜守拙,二姐杜婉沁,三姐杜婉汐,其中二姐杜婉沁前不久因宣传抗日而被省上派来的严专员杀害。
这些信息无不指向一个令杜汐无法接受的事实——她现在的身体属于祖母杜婉汐。
“说起来您还有一个未婚夫呢!”考虑到三姐失忆,凝玉复又热心地提醒道。
杜汐面如死灰:“这个我知道,姓黎,名高义。”
凝玉急得直摇头:“三姐可不能乱说,他姓辛,单名一个辰字儿,哪里是什么黎高义!”
杜汐愕然,连忙央凝玉再讲一讲辛家的事情,如果与祖父的情况有很大出入,这里便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民国。
凝玉欣然说道:“辛家有四口人,辛老爷辛青云,辛太太陈君悦,大少爷辛辰,二姐辛嫣,一直做的是茶叶生意……”
果然不一样!祖父家世代务农,又怎么会经商,难道说这是一个架空民国的世界?杜汐茫然地挠头,不经意间碰到脖颈上的细绳,拽出来一瞧,竟是木坠中的青玉。
凝玉见她一脸震惊地盯住青玉,便解释道:“这是您和辛少爷订婚的时候,辛夫人带来的信物,据说是辛家的传家之宝。”
杜汐点头,托起青玉,暗自思索:“因为它来到这里,应该也能凭借它回去,只是不知道木坠和木戒又在哪里?如果找到它们,再按照原样摆放,说不定我就能返回现实世界。”
提起现实世界,想到宁卿和远在北方的亲人,杜汐不觉惆怅起来,也不知道现实世界的自己是什么状态,消失?昏迷?还是被杜婉汐替代?无论哪一种情况,都让她愈发惆怅。须臾,杜汐打定主意,尽快找到木坠和木戒,从而早日回家——民国这么乱,她可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安然活到019年。
天色渐晚,厨房里林莫卿和陈君悦忙得热火朝天,她拿起一条鲫鱼熟练地刮鳞分段,不多时,身边便萦绕起鱼汤的醇香。
“你的厨艺真好,一点儿都不像大户人家的夫人。”陈君悦夸张地咂舌。
“哪里,不过是他们习惯吃我做的饭菜,一来二去,熟中生巧罢。论起来皓华好吃鸭脖,拙儿喜食丸子,汐儿爱喝鱼汤,沁儿……”提到二姑娘,林莫卿的泪珠便止不住地滚出眼眶,陈君悦见状,赶忙替她守住灶台,少不得又是一番安慰。
杜皓华与辛青云在花厅相谈甚欢,几个年轻人便相约前往庭院散步。
辛嫣望向杜守拙,俏声问道:“守拙哥哥,汐儿现在怎么样?”
“医生说她并无大碍,不过还是需要静养一段时间。”杜守拙回答。
辛辰听闻如释重负,杜守拙瞧在眼里,不动声色道:“辰弟这么关心三妹,早些娶她回家可好?”
“守拙兄!”辛辰面红耳赤道:“现在讲究婚姻自由,汐儿喜欢我最好,如果不喜欢,我也不便强求……”
“哇,羞羞羞!”辛嫣当下挤出一个鬼脸儿,扬起一片笑声。
三人兜兜转转,复又返回花厅,暮色袭来,厅内已然昏黑,林莫卿打开电灯,吩咐丫鬟布置饭菜,众人遂陆续入座。
杜汐一眼望见坐在自己对面的辛辰,他一副学生装扮,通身散发出儒雅的书卷气,倒也不怎么讨厌。辛辰亦是望向杜汐,多日不见,汐儿消瘦不少,一身蛋青旗袍衬得她整个人格外娇弱,也分外惹人怜惜。
杜皓华率先举起茶杯:“沁儿刚走,不便饮酒,咱们以茶代之。第一杯我敬青云兄,沁儿冤死,杜家罹难,往日与我交好的所谓友人都恨不得躲到天边,只有青云兄肯以身犯险,帮忙打理沁儿的后事,皓华不胜感激!”
辛青云端起茶杯,笑道:“不敢当,你我两家既是世交,这便是我分内的事。”
“不必谦虚,你对杜家的好,我都记得。”杜皓华摇头,斟满茶杯继续说道:“第二杯我敬拙儿——”
“父亲,这可不行!”还未说完杜守拙便匆忙阻挡:“哪有父亲敬儿子的道理!”随后抢先饮下自己杯中的茶水。
“你这拙儿!”杜皓华笑道:“我敬拙儿能助杜家于危难之时,不愧为杜家子孙。”
杜守拙随父亲饮下第二杯,大恸道:“守拙愧不敢当,未能救出父亲的女儿是为不孝,未能挽回胞妹的性命是为不义,都是我的错啊!”
席间一片静默,杜皓华复又倒出一杯:“第三杯是自罚,我连自己的女儿都无法保护,愧对列祖列宗!”
一番话说得林莫卿又抹起眼泪,陈君悦连忙站起来说道:“今天是为庆贺三姑娘身体无碍的宴席,咱们一起敬三姑娘一杯怎么样?”
众人皆起身响应,杜汐随大家饮尽杯中茶水,桌上的气氛这才欢快起来,以至于开始讨论杜汐和辛辰的婚事,丝毫不打算顾及两位当事人的感受——尽管杜汐面不改色,辛辰可是羞得两颊泛红。
终于,杜皓华和林莫卿想起来征询女儿的意见,杜汐便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脆声答道:“我想再读几年书。”她原本打算说“我要”,顾及辛家人的感受,这才勉强换成态度不够坚决的“我想”。
杜汐之前读过一篇分析民国教育状况的文章,一九三零年实行六三三学制,即学六年,初高中各三年,杜婉汐今年十九岁,正在鹤城县立中学读最后一年,再下去无疑是大学。杜汐也不指望考上大学,她要的不过是拖延时间,自己对辛辰毫无感觉,又凭什么和他结婚?退一步讲,即便有感觉,杜婉汐不过十九岁的年纪,又何必跳进婚姻的火坑,整日算计家长里短?
众人皆是一愣,杜皓华张开嘴打算劝说,被林莫卿暗自拦下,遂赌气夹起一只鸭脖自顾自啃得嘎嘣作响。“吃饭,先吃饭,大家多吃点,别客气!”林莫卿撑起笑容招呼,生怕辛家难堪。
辛青云望一眼细品鱼汤的杜三姑娘,再瞅一眼满脸通红的自家子,当下明白这是桩郎有情妾无意的婚事,虽然早有约定,也不能让自家平白跌破脸面,遂开口表态:“既然三姑娘想继续读书,去读便是,婚事不打紧。”
杜皓华和林莫卿顿觉脸上臊得滚烫,论起来婚约还是他们先牵的头,现在却因汐儿的态度让辛家难堪,实在有失体统。
“三妹,你当真要继续读书?”眼见气氛愈发尴尬,沉默许久的杜守拙不咸不淡地开腔:“你的功课学得太不稳妥,我记得安徽大学的要求可是高得很呐,不信你问辰弟。”
杜汐没想到大哥会这么直白,一口鱼汤呛在喉头,当下咳得面色绯红,冷不防眼前发黑,复又不省人事。晕倒的一瞬,杜汐异常绝望:“杜三姐,你的体质怎么可以这么差!!!”
众人又是一通忙乱。
安顿好杜汐之后,杜皓华留辛青云坐下,陪笑道:“辰儿和汐儿的婚事既然是我和莫卿牵的头,便一定不会出尔反尔。汐儿方才不懂事,多有冒犯,还望青云兄海涵。”
辛青云也不想当真撕破脸皮,毕竟以自家的地位,确实配不上杜家的女儿,杜皓华能留他说出这番话,可见也是真心实意,遂笑道:“不碍事,只是眼下三姑娘没有这个心思……”
“无妨,不瞒你说,汐儿十九岁,也该出阁啦!”杜皓华长叹,复又斩钉截铁地补充:“这事由不得她!”
第二天中午,杜汐睁开眼,瞧见床前的父母和大哥,想起这次昏迷的原因,当下羞得满脸通红。
林莫卿只当她在生杜守拙的闷气,一把扯过他的胳膊搡在杜汐面前,柔声道:“汐儿,阿娘知道你恼拙儿,有什么气尽管撒,你的病刚见好,可别再憋出个好歹。”
杜守拙配合地把胳膊伸过来,嘴里说道:“昨晚不该拿你的功课说事,大哥向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