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皋山上,突然开始下雨,雨滴滴落长身玉立的玄衣青年发冠上,整个头发束于发顶、俊朗英气的男人,外袍前偏偏藏了个的脑袋。

    青墨愣怔当场,听见少女的低呼,他嘴角浮出淡淡的笑,微微俯下身,柔声询问,“师妹,你竟是怕雨么。”

    青微“嗯”了一声,急急道,“大师兄,带我去亭子里避雨罢。”青墨望了一眼她的头顶,停顿许久,终是将长袖挪过,轻轻覆住她脑袋,疾步沿着山茶花径往破亭走。

    “好了。”青墨温声笑道,青微闻声自袍中探出一只手腕,试探着感受外头的雨滴。没有雨!青微将双手揣在袖子里,举着袖子缓缓抬起头来,青墨正漫不经心地看着她。

    青墨比她高出几筹,在她面前岿然而立,剑眉入鬓,鼻高唇薄,尖尖的下颌愈发精巧。青微直直的凝着他,一动不动。青墨也与她对视,直到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他摊开手掌,露出被压得扁了些许的忍冬双花。

    “师妹,我觉着若有机会,该领你去趟花朝节,金陵的花朝节,你定会喜欢。”青墨微微笑了笑背在身后的左手不自觉的攥了起来,方才莫名的心口又疼了起来。他紧了紧外袍,往破旧长凳上行去,青微也跟上,两人坐在长凳上,一齐看外头的雨逐渐淅沥瓢泼。

    见雨,便生归心。青微眉头轻蹙,紧张地望着外头的雨帘。许是因这雨下太大,看不清外头景物,仿佛被隔绝了一般。青微悄悄侧头,望向身旁青年侧脸,心神倏忽定了定,伸出右手,抚弄起自己腕上的菩提珠串。

    “师妹。”青墨忽的转过头轻笑,“你想去金陵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两相对视,俱是一怔。青墨为自己这话而愣怔,青微则是不知所措。

    少女强颜欢笑,有些怔怔的甩了甩头,“大师兄,不知为何,听到‘金陵’二字,便莫名难过。我大抵是不愿去的吧?”茫然的眉眼在踯躅不定。

    青墨挑起一边眉头,“我可以将它看成是你的直觉么?金陵的确不适合你,去到那里,你会被欺负的。那里的人,可都成精了。”

    他伸手拍拍少女的头顶,青微歪头打量他,从袖里取出方才摘下的忍冬,忍冬没有压扁,不似青墨的不经意,少女显然将它保护得极用心。

    她垂下脑袋,手上绕啊绕啊,编成细细的花环。

    “师兄,”青微努努嘴,眼疾手快地捉起他的手指,一把套入青年的食指,她垂眸,绕了绕,发现有几分松动,便改换了大拇指,这才松了一口气,抬头笑晶晶道,“大师兄戴起来如我想象般好看。”

    青墨低头,举起左手拇指,怔了一瞬便失笑,“我又不是姑娘,也就阿微你孩子气!”

    青微眼眸唰的变亮,“大师兄唤我什么?再唤我一遍,可好?”倏忽间的心翼翼,就像黑暗中扪床而寝。

    “师妹喜欢阿微这个称呼。”笃定含笑的声音,青墨一侧嘴角上扬,的黑眸如一汪清泉。

    “嗯!”青微死死点头,目光期待地望向他。他看见苍白少女黑黝黝的眼瞳,忍着笑憋出一句,“那我就不唤了。豆丁点大的丫头,叫‘阿微’怪显老的。”

    青微瞬间就颓下了脑袋,嘟嘟囔囔。

    青墨听不清少女在嘟囔着什么,只是用戴着忍冬环的手轻轻拍了拍少女的脑袋,目光又转向外头瓢泼的山雨。

    他的右手指动了动,想送她一样东西,却又深知不适合。

    …………

    青墨果然离开了,听青玄说,他是要去金陵一家权贵盗些什么。自他走后,少女的眼皮就忍不住地急跳,她等不及,甚至哀求青玄教回她下山的路,行过石阵,每日都在山下练剑练上一个时辰。

    足足过了一月,青墨终是回来了,摇摇晃晃,嘴角沁血,倒在鸣皋山外石阵前,不知躺了多久,才被刚拎剑出阵的青微急急背回门里。

    生死一线,当真是生死一线,浑身上下六道穿刺伤,最厉害的一道刺穿了琵琶骨,嘴唇也青紫,只怕有未净的毒。

    青微给他绑好伤口,不至于流那么多血后,边哭边背他回去。究竟是谁,忍心将他朝黄泉路上送?

    十一月的天气终究是冷的,一盆又一盆血水自墨阁端出,青微跪坐床头,手捏一方绣帕,望着天机门年纪最大的薛老神医给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青年处理伤口,时不时伸手擦擦伤者额头沁出的汗。她本不能待在屋里,若不是苦苦哀求,是留不下来的。

    可是在这里又有什么用?一颗心似在油锅里百般煎熬。一日一夜的不眠不休,好不容易挺过来,又发起高烧,她眼睁睁看着青年满脸潮红,翕动着双唇,疲弱地呻吟。

    “微丫头,上一回见到伤得这么重的人还是你,我们天机门人可真是多灾多难,且不说能不能挺过去,青墨子这回就算是活下来,也不能再用轻功了。也不知是谁这般毒辣。”薛老神医捋着胡须,唉声叹气道。

    青微闻言,手死死地攥住湿透的手帕,脸愈发苍白,“薛爷爷,大师兄他……他不能没了轻功…”大师兄怎么能没有轻功?他所行之事处处皆为危险,若身手不隐秘,如何逃离?

    薛老神医摇摇头,提起药箱便往外走,这些是他无法管的事,他现在要去向门主报告了。

    青微瘫坐在青墨床前,背靠木床沿,手里托着一盏灯。这灯为瓶状,瓶里盛了半瓶鲸鱼油,这种鲸鱼油可以在雨中继续燃烧而不灭,后多为军队所用,在鸣皋山上也存了好些。

    外头下着阴雨,青微低垂着头,她其实知道,薛老神医之前说的生命垂危,并非唬她的。早在治伤之时,她便看见青墨的透明魂魄昏昏沉沉的浮起来,飘了出去。

    她轻声唤他名字,一声又一声,直到泪流满面,魂魄还是没有回头,从头到尾,没有一丝停顿。青微忽然意识到,这不是真名,自然无法让它归来,他们的名字,更像一个咒,持此咒者可定魂。

    青微没有法子了,她只能四处集来些鲸鱼油,用瓷碗盛着,放了灯芯,从山下他的来处,隔一段距离,便放一碗灯。直到瓶油已磬,无以举灯,青微先割下一缕青墨的头发,再背靠床板,割下一缕自己的长发,她将两者团在一起,缠在枯竹片上点火,左手执之。

    眼看着火渐渐烧断那么多根环绕着的头发,炙得手都微微发烫,鬼魂还未归来,她抖着手,泪眼朦胧……

    就在烧了三分之二的长度后,一股微风拂过,青微连忙闭眸屏息,感受到身边微风渐渐靠近,她一动不动,偷偷睁开一条眼缝,只见生魂往床上躺着的人飘去,渐渐没入青墨身体。

    青微眼疾手快,快速扔下枯竹片,单手咬破中指血,蘸在床上虚弱男子的印堂上。

    ……

    青墨挺过来了,烧也退了,只是处于将醒未醒的边缘,不知何时才能睁开双眼,青微也只是时不时给他喂几勺水,到后来,她将这举动吩咐给青墨的侍从,自己反倒不见了人影。

    此时入夜,天机门禁地,夜黑风高,禁地枯树成行,即便是低身行走,也会刮蹭到树枝。

    一个鬼鬼祟祟的黑色身影跪在枯枝间,用手里的铁锹奋力挖着坑。

    “师叔祖,若您能噤声,青微愿给您多烧些香烛元宝。”一片寂静中,清脆而疲倦的女声低低响起,温和而无奈。

    本来青微独自一人来挖地就很辛苦了,这鬼还在一旁叽叽喳喳个不停,说的净是些她听不懂的天机门八卦。都说已过好几代了,怀念故人,便去找他们的儿孙托梦聊天啊!若是怕因此消耗魂力,那也可早日投胎的,她现时心有牵挂,只想尽快结束,赶在大师兄苏醒前回去。

    青微希望第一眼能是她,这想法着实有些孩子气,可她也就这点念想了。

    虚空中,一个面容清秀的青年鬼魂委屈巴巴,“好久没和人说过话了嘛。”亏了老天爷显灵,让天机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了位灵者。它呆在地底蕴养魂力,来得晚,又撞上这灵者心神不定守着病号寸步不离的当头。若不是有她想要的东西,又怎么能让这灵者踏足天机门最生人勿近的禁地?

    “那师叔祖就跟鬼说去罢。”青微手下动作不停,神情自若专注,轻声回道。。

    “啊啊,徒孙欺师灭祖啊!”瞬间,鬼魂哭天抢地,两行血泪唰的一下,跟不要钱似的自它眼眶流出……

    青微无奈停下,抬手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喃喃道,“师叔祖,我感受到你的棺木了。”

    霎那间,鬼魂止住方才的闹腾,飘过来,挂着两行血泪的苍白鬼脸俯下,望向自己百年前的埋骨之地。的确,铁锹触碰到了一个木质的物事,青微加快速度,不一会儿便把整个棺材板上的土都清空。她滑入坑中继续奋力撬棺材周围的土。

    因为不方便使力,少女左脚踩在棺材板上作为支撑,费力的继续举起铁锹深挖。

    一炷香时间过后,青微正待换个脚,许是棺材板埋在土中几百年受潮腐朽,那棺材板一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陷落,她的左脚也随之深深陷入棺材内。

    一切发生于兔起鹘落之间,突然的失重让人本能地失声惊呼。虽然声音刚出声便被压住,可那声巨响,配上女子独有的短促而尖锐的声响,很快便随风送到入口处守卫耳中。几人蓦的惊动,面面相觑,齐刷刷拔出腰间佩剑,踩了轻功便往声音来处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