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走到艾德李面前，他闻到一股尿骚味儿，皱了皱眉头，很快又露出一种和蔼的笑容。“警官，警官。”他说着，“这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他，一定是受了什么蛊惑才误入歧途的。”警察将信将疑地松开艾德李。他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自己的尿骚味儿混着泥土的湿气冲入鼻腔，眼泪的咸湿滑入口中，他又有些想要呕吐。

    老胡拍了拍艾德李的肩膀，笑着说：“你看看这孩子被吓得，我知道他，他的父亲曾经是厂里的一把好手，他也常常来厂子里帮忙，他也算是我们厂子里的人了。”

    艾德李看了看躺在自己身边的父亲，胃部突然紧紧缩在一起，将早些时候吃的东西反了出来。“帝国舰队”牌的特制鸡肉还没有消化掉，软趴趴的一团砸烂在艾德李面前。老胡捂住鼻子，将艾德李揪起来，说道：“孩子，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吧？来，我给你拿几个罐头。”

    艾德李听见罐头两个字，又哇的一声呕出许多汤水和胃液，淅淅沥沥的，溅到了老胡身上些许。老胡“哎呀”着推开艾德李，眼中满是嫌弃。但他还是说道：“这孩子就交给我吧，工厂缺人，给他个维持生计的活。”

    一名黑皮肤的警探瞥了老胡一眼，并不搭理他，蹲在艾德李面前，将他嘴角的污秽擦去。警探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你打算怎么办？

    艾德李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他感到时间摩擦着自己的肌肤倒流而去，呕吐的半消化事物猛击入他的喉咙，被胃狠狠嘬了回去，眼泪倒滑入自己的泪腺，各样强烈的气味都从他的鼻腔中逃逸而去。恐惧、不安、紧张、一丝丝兴奋，所有情绪从空气中收入他的肌肤，汇聚回他的心房，然后消散不见。艾德李抽搐着，感受着这奇妙而苦难的经历，然后折磨戛然而止。

    他虽然闭着眼睛，但能感觉到一切都是那么舒适。没有沉浸在游戏机里各样虚拟的刺激，也没有落魄现实中眼看着食物见底的焦虑，他的大脑彻底放空，他的肺呼吸着干净的空气，他的胃不空也不满。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以一种温和的韵律跳动，一切都是那么无关紧要，又都存在得那么自然。这是第一次，他切实感到生的愉悦。

    你打算怎么般？有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艾德李长吸一口气，然后呼出，他慢慢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艾德李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的地方，房间的一切似乎都被裹上了一层牛奶，但那肯定不是牛奶，上等人喝的东西怎么能拿来浸泡一间房子呢？艾德李注意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他没有任何不安的感觉，反而倍感轻松。精神抖擞，思路清晰，他准备好谈话了。

    面前和整个房间融为一体的乳白色椅子没有一丝声响地转动过来，如果没有坐在上面的人，艾德李几乎看不出那是个椅子。椅子上的男人看起来温和极了，似乎还有些父亲的神态，当然，当父亲不生气时候的神态，艾德李感到很亲切。

    “你好。”男人说，“你感觉怎么样？”

    “很好。”艾德李不假思索。

    男人对自己伸出三根手指：“这是几？”

    “三。”艾德李说。

    “你记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

    景象有些模糊，但还没有完全忘记，艾德李努力回忆着。

    “我们在为了某些东西，争斗，为了食物。”

    “为什么呢？你缺食物吗？”

    艾德李思考了一下，回顾自己的整个人生。“不，不缺。”他得到一个答案，就念了出来。

    “那你们为什么要抢？”

    艾德李感觉自己的思路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呢？他问自己。终于，他好像明白了一点：“他们缺。”

    尽管艾德李没有指明，但男人知道“他们”指的是谁。于是男人挥挥手，一幅景象凭空出现在两人中间。艾德李从来没见过这种科技，至少在他的现实里没有见过。他甚至以为那种科技只在游戏中才存在。

    画面上的内容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地的尸体，其中有一个还是他的父亲。父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爬满眼球的血丝正蠕动着吞吃它们栖生的大眼球。艾德李平静的心突然不那么安宁了，一股直想让他皱眉头，掉眼泪的感觉从肚子里升起，但他讨厌那种感觉，于是很快将其压了下去。

    “这就是他们最后的下场。”凳子上的男人说。

    “他们只是想，吃饱。”艾德李从未感到自己的思绪有如此清楚过，但他除了这一句话，什么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别人不去争夺，就能吃饱呢？”

    “不知道。”艾德李实话说。

    “为什么狮子会捕食羚羊呢？”

    艾德李没有反应。

    “为什么太阳从东边升起呢？”

    “为什么你感觉自己活着呢？”

    艾德李好像明白了一些，他说：“因为自然的规律。”

    男人微笑着，他又问回第一个问题：“为什么别人不去争夺，就能吃饱呢？”

    艾德李脑海中突然涌入无数信息，一幅幅死者活着时候的样子在他眼前出现，无一不伴随着男人那富有磁力的声音。

    他们懒惰到和沙发长在一起，他们家暴自己的臂膀直到脱臼，他们放纵色欲到被自己的体液淹没，他们嗜赌如命到输光了自己的血液，他们依毒为生到睡在自己的那层腐烂的皮上······

    艾德李颤抖着，他再也感觉不到刚才那种莫名的，生的喜悦。他的肌肤感受到刺骨的寒冷，鼻腔中堆满了鼻涕堵住了呼吸，他口干舌燥嗓子直冒烟，饿得前心贴后背，他感到生的恐惧。

    “为什么他们会死？！”男人的脸穿过画面，紧紧贴在艾德李的脸上。

    艾德李闭上眼睛，他几乎要哭出来了，他说：“因为他们不配活着。”

    “什么样的人才配活下去！”

    “有用的人！”艾德李大喊着。

    “你是有用的人吗！”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配！”

    男人露出满意的微笑，他的语气突然就祥和下来，他说：“孩子，你饿吗？”

    艾德李的肚子叫出声来，他突然感到强烈的没有由来的羞愧。男人挥了挥手，房间里不知从哪里滑出一张同样乳白色的桌子，那桌子从中间打开一条缝，推出一张托盘。某种香气飘忽着勾引着艾德李，他知道那是食物的香气，但他从来也没有闻到过那么香甜的味道。也许，他想，那是高等人们吃的罐头，一个有腰那么粗的，金色边的大罐头。

    男人笑出声，他似乎知道艾德李在想什么，他说道：“不不，不是罐头。”他又挥手，艾德李坐在了一张椅子上，看着那桌子朝自己滑来。艾德李迫不及待地伸长脖子，看到托盘上的东西。有好几个陶瓷状的白盘子，各样的菜品安静躺在上面，有一些和罐头里的食物很像，只是更好看些，更让人有食欲些，还有很多艾德李甚至从来没有见过。他不知道原来鱼还能一整条炸，再淋上融化了糖和番茄酱的汤汁，气味就能如此诱人，也不知道某种外酥里嫩的肉削成片，是要蘸着酱和面饼一起吃的······最令艾德李大开眼界的是手边的这碗白的如同雪花般的米饭，除了今天，他这辈子只见过两次米，一次是过春节，另一次则是圣诞节。但他从来没吃到过，因为那是他还在当童工的时候，雇主家里的饭菜，玲琅满目的罐头、烛光和一人一碗硬得发黄的米饭，直到今天之前，艾德李都以为那是最幸福的生活了。

    艾德李盯着面前高贵的食物，不断吞咽着自己的唾液，他看到手边罗列出的银色的筷子、刀叉、勺子，忍不住下手去抓。艾德李瞥见男人微笑着，手中拿着一罐儿自己不能再熟悉的罐头。艾德李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转向那罐头，他看到那是他最喜欢的“帝国舰队”联动牌，糯香鸡肉味道的。

    “我想要那个。”艾德李突然说，“我饿了。”

    男人指了指桌子前的大餐：“饿了就吃啊。”

    艾德李皱紧眉头，他似乎在挣扎，他突然觉得也许面前的食物并不能吃，那是一种幻象。他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吃到这样的东西呢，这是违背自然的，他没有任何本领，那就不能，也不配吃这样美好高贵的食物。艾德李想通了，他突然跳起来，抓住了男人手里的罐头，一种满足感触电般传入他的身子。是的，所有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只有眼前的罐头，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实的东西就是眼前的罐头！

    艾德李不再感到生的愉悦，不再感到生的恐惧，他除了手中圆柱状的东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如果硬要说有，是的，那是卑微的他们最贪婪的东西，那是生的渴望。

    男人松开了手，艾德李抓着罐头坐在了地上，他大快朵颐起来。男人看着老鼠般发出窸窣进食声音的男孩儿，长出一口气：“终于好了。”

    男人打了个响指，无限往上房间的四面墙凸显出一个又一个乳白色雕像。那是艾德李，每一个都是艾德李，他或狂怒，或悲伤，或不解，或安静的吃着桌子上的食物。他的每一种样子都被记录下来，唯独一种，这苟且偷生的一种，没有被融入雕像，那是鲜活的，真实的艾德李。

    男人还在喋喋不休，他说着什么艾德李能够回到真实的生活，会不计较艾德李的犯罪行为，会将艾德李安排到他死去的父亲的岗位上······但艾德李都不在乎，手里的罐头那么诱人，他还在乎什么呢？

    直到男人说到艾德李一个月能够拿到多少罐头时，他的眼睛中才放出光来。艾德李知道，这场罐头争夺战，是他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