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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次日便启程北巡,并即刻遣人先行赶往通知湜沄。朝中大事天子交给了常蕴,身边只带着太尉云鹏和郎中令刘明。但是天子出行毕竟随行数百太监宫女,还有两个师的精锐郎官护卫所以速度根本就快不起来。
短短的千里之路,竞走了半个多月,到了四月天子仪仗才来到了凉州附近。
至于为什么认出了即将到达凉州地界,天子并不是靠着对于天下各县了如指掌的了解,而是远远看到了远远呈现出来的、自己曾经见到过的平整的石板路。
在凉州最南端的迎宾里,石板路的尽头,天子遇到了浩浩荡荡的前来相迎的队伍。
金艳为首的三人乘马来到天子仪仗前下马行令,口称:“恭迎陛下。”
天子走出帐车,看着金艳问:“皇兄何在?”
金艳回答:“西部阿尔布、朵尔、偏奇泰三路诸侯联合发兵进攻卡汉。外人领兵前去讨伐三路联军,当下不在凉州。只能由我代外人恭迎圣驾,请陛下恕罪。”
“泗亭侯辛苦了。”
天子说完再次走入了帐车。
“起驾周兴宫!”
金艳乘马在队伍的最前面领路。
坐在帐车之中天子一脸的郁闷,拨开帐车侧窗帘,唤来太尉云鹏问:“云鹏,听说过这件事么?”
“陛下,对于三部起兵臣实在是不知道。但臣临行前听说过在凉昌侯的提议下西部辽、淏、饕、漴四部联合成立了一个《西林诸侯联国》。这个诸侯联国组织非常特别,四侯各管各地,各管各民。但军旅却组合在一起,由四国将军们一起组成的联国军部管理;一同保卫整个联国。”云鹏在马上靠近车侧窗说,“既然是凉昌侯提议并实行的联国,联国被三部联军攻击,凉昌侯亲率兵士前去共同征战也在情理之内。”
天子点了点头放下了帘子,心想:“哼,净出些怪招。结盟倒是听到过不少,从没听说过还有什么联国的。还将军队合并起来?这怎么管理啊?呵呵,你就等着被你这种怪招给牵连进抽身不出的泥潭中吧。”
……
虽然因为天朝与北部外藩的关系良好而到了最近被人忘记,但凉州历代以来便是中央国的第一战略要地,所以历代天子都时常来到凉州视察。这里也就自然有着一个常设的天子行宫。周兴宫就是这个历代天子出巡凉州时所居住的行宫。
临着凉州界内连接着莹川的三世湖南岸修建的周兴宫朝晚都有着蒙蒙雾气萦绕。宫中的正殿——会仙殿更是架在湖面上而营建,在这里夜宴群臣时萦绕的雾气以及美丽的湖光月色让人感觉恍然在仙境一般。
不过天子这些日子里并没有空闲时间欣赏这份景色,接连的周边诸官们以及从蜀地而来的诸人接连不断地让天子有些疲于应酬了。不过见到蜀后和自己的熟人重聚之后的笑颜,天子也就忍着内心的急躁和不满,接连几日招待起了蜀人。
到达凉州的第十日,天子在周兴宫中待了十日,接连的众臣也陆陆续续地接待了个遍。这日的傍晚天子坐在大敞着的会仙殿中看着赤黄色的湖水泛着粼粼波光,上面盖着赤红的仙霞。
面对着如此的美景,百日里的无聊对于天子来说变得是那么得值得了。若不是无事,天子真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时候曾有过如此得闲暇和空闲,来感受如此的悠哉。
自当上了天子,鑖无一日不是被摞得比一人还高的奏章们压得难以呼吸。都羡慕天子,但又有几个能真正理解天子的辛劳与无奈?
“陛下,凉昌侯遣使来报:凉昌侯已经从西部归来,正以最快的速度顺着莹川前来周兴宫面见陛下。”
“……”天子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怅怅地叹了口气,心想:“……这时间也结束了么?”
约么过了半个时辰。日头落下,外面被一轮圆月洒下的银光妆点。雾气渐起,盖住了湖水。天子看到了远远地在雾气中有点点火光渐渐靠近了过来。
亮光越来越近,依稀分辨出一个舟船的影子。
船首站立着一个身着一席青衣的男子,衣襟随着湖面微风飘荡。那舟船轻盈,从重重浓雾中驶将而来;恍如划过云海落入凡尘的天舟,而伫立其上的男子无疑是一位洒脱的仙家。
“陛下,请恕孤见驾来迟。”
舟船靠近至会仙殿丈余船穿上的男子便远远地行礼。
“你……皇兄,如何出现在这里?!”
天子惊诧之色大显,从木质堂地面上弹起来问。
“陛下,孤得知陛下久侯,便采取了最快的方式前来拜见您。”
湜沄笑着将船靠到会仙殿却并不登上殿堂,只是站在舟船之上回答。
“整个周兴宫方圆十里驻着两师寡人从鳌岛邑带来的贴身卫尉。皇兄怎么还能够如此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从外直接来到这里?!”
湜沄笑着回答:“陛下,您真的是贵人多忘事。您只带来了两师兵力,负责行宫内部保卫和南边行宫正面防御已经捉襟见肘。所以这三世湖周边可是由孤的两个水师负责保卫的。”
“水师?”天子纳闷。
湜沄是由淮县调往凉州的,就算是他有天大的本事,一个从来没有建设和统领过水师的他,仅仅几个月之内怎么可能变出两个水师?随即天子立即明白了过来。湜沄的这水师还真的是天赐的。只是这个天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当初战况紧急眼看烽烟四起,天子就将自己屯驻在凉州的两师之中任湜沄自己挑选了一师去。湜沄便毫不客气地将北方……不,是整个中央国最精锐的凉州水师纳为了己有。有了这么一个精锐的部队作为骨架,这么两个个月扩充水师一倍对于湜沄来说就不是难事了。虽然会因为扩张,现在的这只凉州水军比起之前有点像在粥里兑了水。但毕竟军队和粥并不是一回事。多则一年半载,少则两三个月;依照湜沄的置军理念,这支凉州水师还是会成为中央国最精锐的一支劲旅。
天子说:“几日前皇兄西征言犹在耳,现在见皇兄如此甚早归来,想必是皇兄用兵如神,几日内便凯旋而归了?”
湜沄笑着摇头回答:“陛下太过抬举孤了。孤纵是武曲星下凡,也没本事几日之内便大破三国联军。孤这次西去,只是为了将两师的兵力借调并部署在西林联合国。所以这才能如此快速地归来。”
“两师兵力?”天子笑着说,“听说皇兄当初只从淮县带来了一师兵,怎么现在到像变戏法似的说有多少就有多少兵了?”
“呵呵,不瞒陛下。这次孤送去的就是经过扩充的两师淮县兵。现在我手上还能够支配的兵力除了这驻扎湖上的凉州水师,便只有刚刚收编的两师林军了。”
“皇兄过谦了,泗亭侯不是还有兵力么?”
“呵呵,孤与泗亭侯虽然是举案齐眉的夫妻。但毕竟军乃国之大计,她统帅下的三师之兵孤是不敢随意调动、使用的。”
“呵呵……”
“哈哈……”
两人相顾而笑。不过天子内心可真的笑不出来。
“‘不敢’不是‘不能’吗?你凉州泗水一家便联合了四个林藩,坐拥了中央国西北,手上还掌握着扩充了的九师之兵。对于你来说这个天底下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不过九师之兵?七户一兵,只有聚集了七户的税金才能养得起一个士兵征战时的所需。地广人稀的凉州可不能让你养得起这么多兵士。就算是你现在因为坐拥着从淮县积攒下来的财富而无所顾忌,你注定就要亡在这九师之兵手里了!”
天子心里这么想着,表面上却笑着说:“有皇兄驻守西北,寡人可高枕无忧了。”
“陛下过奖了。”
“……”
“……”
湜沄回答完,两人之间便蔓延起了沉默。虽然不是没有话题可以谈论,但天子现在最不想提及的便是两人之间还能聊的那个话题。不过除了那一个,天子一时间还真的有些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了。
无话的两人耳中只听得见夜虫的鸣泣,甚至湖水轻波的声音都清晰地被两人捕捉。
“叩、叩。”
两声木头叩击声从湜沄乘坐的舟船棚舱传来,打破了宁静。
湜沄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说:“陛下,这次破梁实在是西林四国居功甚伟,内人更是大破了三师来犯之兵,孤只是消灭了其两师贼寇;所以梁国的金银宝物、城池、县、亭,孤不得一分。但这次西去,联国赠与了孤梁国珍藏皇宫之中的一对雌雄白鹿。孤深知这等瑞兽并非孤所配拥有,便一并带来想要进献陛下。”
好像听懂了湜沄的话一样,一直安静地待在棚舱里,以至于天子都认为空空的棚舱之中一对浑身雪白,没有夹杂一根杂毛的白鹿上前两步,给天子露出了它们可爱的身形。
“白鹿自古便是祥瑞。而在林人眼中它们更是森林主神的使者。对于林人,看一眼白鹿便代表着神的庇佑,而国家能够供养一头那便是国家安泰的象征。这样雌雄一对白鹿同时出现更是意味着天下有明君圣主,为天下黎民苍生带来安泰生活的吉祥寓意。”湜沄说,“孤稍后便将这对白鹿送到行宫花园之中。”
“不用,不用。现在就将它们推上来,让寡人好好看看吧。”
“陛下,这可是会仙殿。”
“皇兄不是说它们是森林主神的使者么?那么让它们进入会仙殿又有何不可?”
湜沄笑了笑,伸手轻轻扶着雄鹿的鹿角,将它引上了会仙殿。
说来会仙殿建造在湖水之上,殿平台离水面有两尺余,离湜沄的乘船也差不了太多。但这雄鹿却毫不畏惧周遭的陌生湖水包围以及舟船的荡漾,缓步从舟船走出来,轻巧地跃上了会仙殿平台。雄鹿登台,雌鹿便默默地跟着也登上了会仙殿。
这两头鹿离开了狭窄的棚舱来到了会仙殿却并不随意走动。它们像是早就被教导过一样,竟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天子。
天子第一眼见到这两头白鹿便十分喜欢,现在见它们毫不惧人,更行动规矩根本不像野兽,不禁也觉得它们真的就是神的使者。若不然,一介畜生怎么能行为如此得体?
天子慢慢地伸出手。
扭头观看的雄鹿虽然警戒之意尽显,却也并不躲闪,高傲的扬着头就默默看着天子用手着自己。
“真乃神物啊……皇兄竟进献如此宝物,寡人也不得不对皇兄大家加奖才是呢。不过本来三日之后便要在这里举行对皇兄的封公典礼,你这让寡人再如何赏赐你?”
“孤什么都不用。陛下已经将征伐之权交绶给了孤,又要封孤为国公,天恩已经浩荡无比了。”
“这样吧,皇兄既然与泗亭侯已成了一家人,西北嵘川潜川之间便已经全部在皇兄治下了。凉州有一部分在潜川以东,与玉皇妹的奕州之间还隔着一个定北县。寡人将这定北县也一并交付与你,皇兄意下如何?”
“臣叩谢天恩!”
湜沄在舟船之上行礼大呼。
天子对湜沄摆了摆手,再次美滋滋地起了那头令自己割去了一县之地的白鹿。
天子心中喜悦得甚至连一向对自己最多只行躬身礼的湜沄此刻跪拜下去都没有在意。
……
……
突然!天子感到了脊背一阵的恶寒。
有一双眼睛正在黑暗之中注视着自己!那双眼睛十分锐利,仿佛割开了衣衫血肉直直地看着自己的内心!
天子连忙扭过头,却只看到了漆黑的棚舱。
湜沄所乘的舟船不大,棚舱之中两头白鹿估计便挤满了,怎么还能容得下人安坐?但天子可以肯定,那种令自己感到不详的恶寒不是从别处,正是从那棚舱传出来的。
“皇兄,棚舱之中还有人?”
湜沄回头看了一眼棚舱,回答:“实不相瞒,棚舱之中的确还有一人。数日不在,治下有些紧急要务需要商讨,所以孤便叫他同行一路。”
“叫他出来。”
“呵呵,我也许久没有见到天子了。难得今天有缘,不妨一见。”
从棚舱之中一个富有魅力的沉稳男音传来,跟着一个身影便从黑暗中探出,并肩站在了湜沄身边。
是一个面目清秀俊朗的男子。
论相貌,湜沄可是天下屈指可数的美男子之一。
一年之前祭天大典时,湜沄虽然是因为他的智斗三霸而震惊了天下,但实则那是一席白袍也惊艳了全场。
眼前的这个男子与湜沄并肩而立却没有丝毫的被比下去,甚至与湜沄分庭抗礼都一点不差。关键是他的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的双眼哪怕是身处黑暗之中都怕是会迸发出光芒,加上那一分剔骨的锐利,实在是让人不禁在对视之间为之一颤。
天子想要从他的眼中寻找出些什么。
可对方的双眼却十分的深邃。就像是两个无底的黑洞,越想一探究竟,越往里看;只感觉越是看不透,摸不清。甚至天子感觉仿佛自己慢慢就掉进了那一对黑色的洞窟里,四周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感知了!
天子忽然感受到身体被什么东西推挤,扭头一看才发现在自己身边的两头鹿正挤在一起低头将脑袋伸向了这个男子。
这男子可是一直待在棚舱之中。按理说是知道这两头鹿现在已经是天子的了。
但男子好像并不在意,伸手分别在它们的脑袋上摸了摸。那鹿们也和在被天子时高傲的样子不同,闭上额好像十分享受着被这个男子所。
天子身为天下之主,虽然心中隐隐有些不快,但还是装作对此毫不介意,淡淡地问:“你是何人?”
那人却哈哈大笑,简短地回答:“公孙道。”
简短得不能再多删去一个字的回答。
“!!”
天子大惊。
天子自己甚至都不免暗自责备自己。
公孙道这个名字是自己绝对不可能忘记的。当初他所展现出的冷酷、精明以及那股傲骨是天子永远都记得的。更何况天子知道公孙道是湜沄的心腹。
可自己竟然能够将如此重要的人物忘却,天子只觉得自己是不是犯傻了。
太子再望向公孙道。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情所至,天子觉得公孙道正在冷笑着轻蔑地看向自己。
天子不想承认自己没有认出公孙道,便开口问:“公孙道?寡人记得当年你自称‘草民’,怎么今天你不这么自称了?”
公孙道却苦笑着摇头说:“没办法呀,陛下。当初我可是自由自在的平头百姓。现在可不一样了。我家主公非要给我一个头衔,什么什么同,什么什么事。好长的头衔。弄得我忙死了。”
“哎,‘领军国事,同君主事’。”
只见湜沄叹了口气摇头说。
公孙道大笑着连拍湜沄的后背。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哈哈哈……”
“……皇兄,你这还没封公,却已经安排职位了么?”
湜沄连连摇头说:“怎敢,怎敢。陛下请想想,我们大周哪里可曾有过这样的官职?我这不过是给予了公孙兄与我一般无二的权利而已。”
“?!”
天子诧异。
虽然弄不清到底两人之间有何事,但天子现在不想去计较。
天子摆了摆手,背过身说:“皇兄回去准备三日之后举行封公典礼吧。”
“告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