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堂偏厅摆放了一张八仙桌,八把太师椅。八仙桌的木料为黄杨木,桌沿宽半尺,上面雕着花鸟鱼虫,桌腿上遍布鱼鳞纹,底端雕成莲花座型。太师椅是用上好的榆木打造,宽大的椅背弯成弧形,贴合脊背曲线,漆得油光水亮。这些都是今天黄老汉亲自送来的。
话说十天前黄唯一画好八仙桌、太师椅的图纸,拿到木器坊,黄老汉费老大劲才弄懂他画了些啥,又费老大劲弄懂他想干啥。之后眼睛就变得绿油油的,好像一头择人欲噬的老狼,看得黄唯一心里发毛,逃也似地走了。
今天黄老汉送完东西就没想走,在坊里与陈简几个东拉西扯之余,还硬拉住黄唯一认本家,盘问他的宗族谱系,弄得黄唯一一头汗水。幸好几个头领来了,老汉才算暂时放过他。
头领们对天机坊里里外外非常熟悉,这回见到天井里这些从未见过的新鲜玩艺,眼前一亮,非常感兴趣。黄老汉斜着眼嗤鼻道:“这叫八仙桌,太师椅……真正没见识!”
大家学着陈简的样纷纷坐下,松胳膊靠背。崔璞叹道:“看上去简单,却是如此享受!我观此等器物,似与胡族的一些用物有几分相似,实质却超出太多。各位以为然否?”
陈简微笑道:“族长过誉了,小物件而已。”
朱玉兰看向黄老汉,笑道:“黄伯,你说这些物件卖给邺城商家,是不是有利可图?”
黄老汉瞥了一眼黄唯一,踌躇道:“那是一定的……只是……”
黄唯一道:“老伯犹豫什么,东西是你们做的,自然能卖。为山寨多赚钱,别让大头叔独美!”
黄老汉一翘山羊胡子,道:“此言大大有理,祖师爷鲁班传下的东西怎么会比打铁的差!老汉我不信这个邪!”
话音未落,一道粗直爽朗的语声传来:“老头子牛皮吹得震天响,有本事咱比上一比!”只见一个双鬓已经斑白、皮肤黝黑的铁塔般的大汉,大踏步走进天井。见众人都在,不由一怔,笑着站住施礼道:“见过诸位头领,今日哪阵风把大家伙儿都吹过来了……”
大家都微笑不语。黄老汉却笑道:“崔大头,多年以来你一直骑在我头上,现在我本家黄老弟来了,我木器坊必当翻身!与你比就比,老汉怕过谁!”
崔大头没理他,挑了把空椅子,学样坐下,摸摸桌子椅子,笑道:“不错啊!他娘的,你搞出这东西也不给我送一套,感情讨好四头领他们是不是?”
“放屁放屁,臭不可闻!”黄老汉撅着胡子怒道:“我家老弟让我打造的东西,我今日才送来……什么讨好!”
邝元达笑道:“自家人别较真,都是为山寨!”
正当此时,小丫头秋菊进来禀报:“各位头领,饭食已经准备好了,请到后堂用饭!”
陈简起身,请三位头领以及崔、黄二位坊主先行。几人也不客气,领头走了,邝元达一边走一边道:“我每次来,都对小李子充满期待啊,哈哈……”
还没进后堂,饭菜香味已扑鼻而来。崔大头笑道:“早就听说李老弟厨艺惊人,哈哈,今日来虽说与四头领有事相商,能借机一饱口福也是美事一桩!”
黄老汉嗤鼻道:“说得好听,你这个时候来有什么用心”
只见堂中已经依次摆放了九张案几。每个案几上摆放着三样精致的菜肴,分别是清炒时蔬,麻婆豆腐、东坡肘子。每张案几上,还放着陶制的酒杯。
一只酒坛摆在中间的地板上,旁边李云堂手持着一只酒杯,凑在鼻端吸着气,面现陶醉之色。
见到众人进来,他将酒杯就近放在一张案几上,也不多言,简单施礼道:“请!”
邝元达吸着鼻子,面露狐疑之色。
小侍女将众人带入座中,朱玉兰笑吟吟道:“今日应四头领相约而来,又能享受一顿美食。每次都要劳烦李公子,惭愧惭愧“
嘴上说着惭愧,手上却已动作起来,率先挑了一筷子麻婆豆腐,眯着眼品尝。再看其他人,也都自顾自动起了筷子,动作也都不慢。
李云堂笑嘻嘻道:”且慢,先尝尝我蒸的酒!春桃、秋菊,上酒!“
两个婢女一个抱着酒坛,另一个用木勺给每个人斟酒。酒色清亮,微带碧色。邝元达闻一闻,一股从未感受过的浓郁酒香直吸到肺里,熏人欲醉,赶忙迫不及待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道火线直入胃囊,整个肺腑似乎要燃烧起来!
“好酒,莫非老子以前喝的都是水!“崔大头喝了一口大赞道。
邝元达抓过秋菊的木勺,迫不及待地又斟满一杯,这回不敢喝干,只是小口啜饮,满面都是陶醉。崔玉兰与崔璞则一口酒就一口菜,吐气叹息不已。
李云堂问道:”三头领,你说我这酒,比起你那些糟汤可好?“
“好!小李子你说得没错,我那些不是酒,今日才知道酒的滋味”话没说完,人已向旁边歪倒。
李云堂听得他叫小李子,满脸黑线,正待说话时看见他已经醉倒了,便摇摇头不作声了。
陈简对崔玉兰道:”寨主,这酒好是好,但不能多喝,否则便会像邝头领一般。“
他环顾左右,朗声道:”今日请各位来,乃是为了山寨的发财大计。“
朱玉兰等闻言,皆停杯停箸,静待下文。陈简微笑道:”这也是我的几个兄弟想出的为山寨分忧的方法,就请他们来说!“他朝黄李二人点头示意。
黄唯一率先说道:”本寨收入基本上全靠铸器。但百炼精铁受冶炼方法所限,产量低微。我有一法,可以十倍以上提高百炼精铁产量“
话未说完,但闻一声大喝:”此话当真?!“只见崔大头霍地站起身,双目圆睁,目光灼灼地望向黄唯一,急切之色溢于言表。黄老汉不满了,道:”崔大头你先坐下,别吓着我家老弟!“崔大头讪讪坐下。
黄唯一道:”当真!“接下来如此这般,将冶炼中添加必要矿粉之法略略道来,听得崔大头眼中精光四射,叹服不已。
黄唯一说完这些,又对黄老汉道:”山中多良材,适合打造各式木器我有很多新奇样式的器具图样,老伯可以按图打造出来,卖给邺城的那些豪门大户,想来日后也是本寨的一笔收入!“
黄老汉吸了口酒,哈哈笑道:”有我本家小老弟在,我木器坊算是可以见天日了!“
接着李云堂道:”各位头领,唯一的办法好,我的也不差!我寻思着,若在邺城开酒肆,推出新奇菜式,是不是也可以财源滚滚来?“
朱玉兰等皆沉默不语,良久,朱玉兰率先起身,其他人也赶忙站起。
朱玉兰敛衽,对四人低头深施一礼道:”得公子四人,何其幸也!“其他人也皆抱拳。
再次入座把酒言欢,陈简道:”我兄弟四人如今也是山寨人,出力理所应该。蒙山寨收留,建天机坊,向来只有索取并无回报,各位却毫无怨言,我等深感于心。今日所为小事耳,只要我们在山寨一日,这里便是我们的家!诸位饮胜!“
”说得好!都是一家人,饮胜!“崔璞的眼睛有些湿意,叫道。
这顿喝,除了在彼时代经受过考验的四人,其余人等纷纷醉倒,崔玉兰更是喝得面如胭脂芙蓉,仍大呼倒酒。最后,只能叫各自亲卫抬回自家去。
过了几天,李云堂、邝元达、黄老汉带着必要的人手,离开山寨去往邺城了。到邺城后,准备与留在邺城的眼线谋划一番,争取开出几家商肆,专卖烧酒、木器。
李云堂走之前,陈简特意将一把黑星交给他,叮嘱他贴身藏好,休要张扬行事,遇事与邝、黄二人多多商议,勿擅做主张。
李云堂明白陈简的想法,但他的想法与陈简有所不同。陈简只考虑安危,他却觉得既然来到这个时代,何不有所作为!有时候,他真觉得大哥背上了包袱,活得过于沉重了。
天机坊的一切活动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军训进行了一个半月就停止了,毕竟不是想把这些少年培养成为军人。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养成服从命令听指挥的习惯,有归属感方便管理就足够了。
识字课倒是开展了两个半月才结束,其后的启蒙教育课,陈简负责算学,叶准负责文史学,黄唯一负责理化学。开课以后,寨主崔玉兰也来听课,比谁都认真,这极大地激发了其他人的学习兴趣。
下午的时间,所有人或去后山的窑炉做工、实习,或去数十里外两个地点开采硝石和硫磺矿。经过十几次的失败,现在窑炉里已经能烧制一些水泥。等到质量稳定下来,黄唯一准备向山寨高层们展示水泥的妙用,但不准备买卖。诸如水泥、火药这种战略物资,还是要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
陈简让木器坊帮自己打造了三十只木框里串着活动木珠的奇特器具,在他的算学课上使用,称这种器具为“算盘”。陈简记得算盘出现的年代大约在东汉时期,但从众人的反应可以看出,他们对算盘闻所未闻。
教算学比教识字艰难。陈简先从阿拉伯数字教起,这种简单的计数符号却令众人足足用数天时间才记住。但是掌握之后,就觉得原先繁琐的汉文计数法笨拙不堪。四则运算是结合算盘这种器具进行教学的。陈简小学在兴趣班学珠算时,辅导老师曾经拿出明代程大位的《算法统宗》供学生阅览参照,如今记忆犹新,珠算法则仍可以倒背如流。
陈简有时候很怀疑,是不是穿越在剥夺了他的年龄后,却增强了他的记忆?
每到算学课,天机坊内总是一片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崔玉兰之后甚至强令寨中的王姓账房,也必须学会阿拉伯数字和珠算。而王姓账房学了这些,简直是陷入痴迷了,哭着拜谢崔寨主大恩,得以有此机会接触绝学。
崔玉兰将山寨一应事物全部委托给崔璞,一心扑在了学习上。陈简等人的教学,打开了她思想和心灵的空间,眼界陡然间扩展到了宇宙的宽度,虽然她对所学有些怀疑,但最终还是坚定地选择了相信,因为这几个少年用一个个奇迹证明了自己。
所以,哪怕课上听到一些异端邪说,她也不以为意,比如说黄公子说大地是个圆球,因为万有引力人们才没有漂浮起来;月亮上没有嫦娥,只有一片死寂的月尘和环形山;太阳是个温度高得惊人的大火球,上边没有金乌筑巢。
这些说法放在当下绝对荒诞不经,有违圣贤之言的!
叶准的文史课,同样对她触动极大。晋室势微,中原涂炭,崔玉兰原本与其他人一样,以为是天命如此。而依照叶准的说法,却是帝王私欲,争权夺利使然。古往今来帝王不仁,以万民为刍狗。一己之私,凌万民之利,历朝历代的败亡,莫非如是。
认真想来,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那么不要帝王,岂非天下太平?偶尔冒出这个想法令她心跳加速,这样想算大逆不道吧!
没过多久,李云堂等人遣人送来了书信。信中说一切进展良好,商肆开出两家,虽然地处偏僻坊市,但酒香不怕巷子深,限量供应的烧酒卖得极好,全被贵族豪门高价抢进;木器制作比较费工夫,如今正在招收匠人补充人手,并企盼寨中铸器坊能早些把指定的木工工具图样打造成实物。
除此之外尚有隐忧,比较担心今后买卖红火了,引起强横势力的巧取豪夺,生意会做不长久。
陈简只在回信中提醒他注意安全,其余一概不提,心想也没有必要提,自有崔玉兰等考虑应对。
秋风开始吹拂太行山区,送来阵阵凉意。山间层林尽染,色带条理分明,红赭黄橙翠各显妖娆。
算算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四月余,留在山寨的三人都长高长壮了些许,一切暂时安好。黄老汉已经从邺城返回,遣了自己的大徒弟崔之浩去邺城的铺子里接替。
听闻李云堂在邺城混得风声水起,与一帮少年胡酋称兄道弟,其中有一个胡酋叫做石元,贵为赵国卫公,专程宴请过李云堂几次,与其非常热络,主动提出李云堂名下的两间商肆打他的旗号,以免旁人窥伺。这下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也不知道李云堂是怎么和这个卫公石元扯上关系的。
陈简心头微动,随之释然。即便那个腆着脸要拜师的石元找上门来,如今也没什么可以担心的。
西山的山顶平台上,这一个月来被列为禁地,有寨丁在山下守卫。平台上天机坊的人一直在忙于修筑一个古怪的建筑物,呈圆柱形笔直向上。建筑材料使用的是散落在山沟间的破碎岩石,用一种不知名的灰色泥浆粘合,一层层向上筑起,层与层间填塞了编成束的用桐油浸过的藤条,每隔四米高便留有头颅大小的整圈窗口。短短一个月,已经筑起了十五六米之高。建筑表面被那种灰色泥浆涂抹,干涸后竟然与岩石一般坚硬。
崔玉兰站在天机坊门口,远眺对面的建筑物,对陈简道:“居然有如许多我不明白不知道的事物。水泥,水泥真是奥妙陈公子,我越来越相信我们可以凭借着自己的力量驱除胡虏,光复华夏了!”
陈简看着她颤动的睫毛,专注的神情,忽然有些不忍心,难道自己兄弟四个给祝融寨画了一个大大的馅饼之后,就决然的弃之而去吗?
崔玉兰扭过头来,注意到陈简望向自己的痴痴的眼神,仿佛神游物外的样子,不禁面颊一热,低下了头。暗自埋怨自己怎么越来越多小儿女态,完全不像过去的自己啊!
“你看什么呢?”一道低柔的女声响起,令陈简从短暂地沉思中清醒过来。却见崔玉兰面颊一片绯红,大有向脖子蔓延的趋势,忙道:“一时走了神,寨主莫怪!”
他接着道:“寨主,对面的堡垒要建十二丈高,建成后从外部是无法击破的。我们准备隔着峭壁建一道铁索桥,今后只有从祝融寨这边才可以通行。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日后天机坊就搬到堡垒中去,与周围隔绝,可严守机密。等建成之时,我们祝融寨就可以向周边山寨举兵,力求一统在本寨旗号下,壮大力量”
崔玉兰忽然打断他:“陈公子,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一定要答应只是现在时机未到,我暂且还不能说。请相信我,绝不会提出不利于公子的请求”
陈简目光一凝,有些愕然,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正踌躇间,感受到崔玉兰眼神中透露的无比恳切之意,便道:“寨主于我兄弟四人有恩,有什么要求我答应就是了!”
崔玉兰莞尔一笑,道:“当真?!”
陈简一挺胸道:“男儿大丈夫,说话算数!”
崔玉兰大有深意地看了陈简一眼,也不道别,忽然就转身而去,留给陈简一个飒爽婀娜的背影。令陈简莫名其妙,只有苦笑。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