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霉运都走到头了,卫青的生活自那日起便迎来的转折。皇帝的恩典接踵而至,几日之内就赏了卫家千金。不光是三姊生了一个公主被封了夫人,大姊也被皇帝做主嫁给了公孙贺,成了太仆夫人,大哥也成了侍中,到了皇帝身边任职。
皇帝陛下对卫家的恩赏,从天而降,让卫青都感觉像在云里梦里一般。从一个马夫,到皇帝近臣,这扶摇直上的程度怕也是前无古人了。他这两年来,都睡得不安稳,总怕突然醒过来,发觉这只是庄生一梦。
许是天生穷困命,习惯了紧巴巴的日子,富贵了,心里松快了反倒不适应。卫青心里自嘲着,从建章宫出来,骑着马,往新近置办的宅院去。他昨日刚被皇帝从建章监擢升为太中大夫,所以这心中又生出这许多惶惶之感。
说起这建章监,本来应该只是个宫监,管管一宫杂事。但没想到皇帝寻了个缘故,将登基后新组建的期门军移到了正在修建的上林苑建章宫附近,由建章监辖制。期门军主管执宿护卫,是天子贴身近卫,这可就不是个一般的差事了。他只能更加兢兢业业。昨日在上林苑,皇帝对期门军的骑射进行考评,结果甚是满意,便升了卫青的职,今日便带着期门军的骑兵卫队驰出长安狩猎,小试牛刀一番。
新任的建章监原是他的副手,本来他的主要精神就都放在期门军的管制之上,建章宫的事一直便是这副手打理,且期门军仍在他手中,因此这交接之事便甚是容易。只半日便妥当了,皇帝又不在宫中,所以他才难得清闲地按辔徐行。
昨夜下过细雨,一阵凉风拂面,让人心旷神怡,卫青也将心中的惶惑暂且搁下。眼下家人全住在一处,和和美美,这便是他心中最舒心的一事了。
刚到宅院门口,仆从通报他说韩説一直在堂上等他。韩説是上大夫韩嫣的幼弟。韩嫣年初因与永巷宫女有私情被太后逼得自裁而死,但这不过是欲加之罪,卫青一直在皇帝身边,自然知道这内里的实情。前些年江都王刘非进京来朝,见到皇帝车马上前叩拜,岂料车马中是受皇命去上林苑的韩嫣。韩嫣也是有些托大,并未下车请罪,因此得罪了这位皇帝的异母兄长。刘非向太皇太后告了状,太皇太后本想处置了韩嫣,却被皇帝力保了下来,心中便记了这笔账。后来终于寻到了韩嫣的错处,皇帝再度求情也无济于事。韩嫣也是知道皇帝处境的,于是挥剑刎颈,自裁而亡。皇帝念着与韩嫣的情分,便格外恩宠他这位幼弟,还嘱咐卫青教习韩説骑术。卫青之前倒是带着韩説练习过几次,只是他这一厢净忙着军务考核,就把这事先搁置了。此时听说他来了,心中登时有些愧疚,急忙往堂上行去。
韩説和他兄长长得颇为肖似,也是一双含了一泓秋水般的桃花眼,只是他还是少年,眼中少了些深情,多了些懵懂。卫青与他相处时日一长,但觉他的性子也与他兄长大同小异,都是一般的潇洒跳脱,只是韩嫣少年得志更张扬些。
卫青走进前厅时,韩説正无聊地挑着几案上的时令鲜果,见他进来便立刻喜出望外地过来行礼相见。韩説虽比卫青小了七岁,但因着韩嫣的关系,二人仍属同辈,礼数上不能怠慢,卫青也还了礼。
未等韩説开口,卫青便先向他解释自己近日并非有意怠慢,赔了笑说,“近日确实军务缠身,不过你今日来的甚巧,我正好有这半日空闲,待我换过衣服便带你去城外骑马可好?”
“那我今日来得倒也正是时候。”韩説俊俏的脸上满是跃跃欲试。自他兄长过世,他这一向便郁郁寡欢。兄长因罪坐法,之前来往的一些门客也都不见了踪影,旁人也渐渐对他另眼相看,只有卫青还和之前一般温言相待,虽然无法与亡兄的宠溺相提并论,但已是这般淡泊人情中的一股暖意,让他愈加感到亲近。今日母亲将他兄长的日常带在身上的弹弓给了他,思兄之情郁结于心,就想来卫青这里消遣一下。他也知道卫青近日繁忙,本来想着若是能等到自然最好,等不到,就在这里静静地呆一阵也是好的。
卫青下了堂正要回房,见管家从过廊匆匆过来,便迎上前去问出了何事。
管家立刻回禀:“二夫人又教训小公子了,少主人快去劝劝吧。”
卫青听了,眉头一皱,边朝内庭急行边问:“去病又怎么了?”
管家回道:“小公子今日从书馆回来,脸上又青又肿的,夫人问他因何打架,他却一句都不肯说。夫人与他怄气起来,便动手打了他几下。他还是不说也不哭。这不更激起了夫人的火气,我出来时,夫人正找藤条要打呢。”
卫青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这个外甥霍去病一向是这个样子,虽然才六岁,脾气却犟得很,他要是不想说的事,是挨多少打都不肯开口的。
卫青到了二姊房门口时,霍去病正西向跪在母亲床前,卫少儿坐在床上,手中握了藤条,正在厉声问着儿子:“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到底和谁打架了?”
旁边的婢女也赶紧跪了下来,拽了拽霍去病的衣袖,劝他快说。霍去病把婢女的手一推,就是不说。
“我今日,非要打得你改了这脾气!”卫少儿杏眼一瞪,手中的藤条颤动着举了起来,卫青忙出声上前拦下来:“二姊别动气,去病还小,慢慢教导就是,若是打坏了,你自己不也心疼不是。”边说着,便把霍去病拉起来,仔细打量一番。右颊上确是有些红肿淤血,倒是并不太严重,只是肩膀衣物都被扯破了,露出来的皮肤上有些抓出来的血痕。
卫少儿本来也不是真的想动手打他,只是这孩子总是不肯服软,逼得大人只能教训。见弟弟前来,正好得了这个台阶,把手中的藤条顺手就扔在地上,嘴上却说:“你莫要护着他,他这一向总爱和人打架。上次管家带他去西市游逛,不知怎地,他竟与武安侯的外孙打了起来,幸好看到的及时,管家向人家家仆赔了礼,不然只怕会给家里惹出祸来。若自小就纵容了他,长大岂不更管不了了!”说完,又对着霍去病数落起来:“送你去书馆读书,是指望你能识文断字,知书识礼,将来有份前途,你可倒好,竟只会打架惹祸!”
卫青见霍去病眉头皱的更紧了,便忙把话接了过去:“二姊说的是,只是去病还小,还是慢慢教导吧。”卫青替霍去病整了整衣服,碰到了他的肩膀,想是抓的挺痛,他小小的脸上眉头一皱,却也不肯呻吟出声,“去让婢女擦点药,换身干净衣裳吧,我正要带韩説去城外骑马,你跟我们同去。”
霍去病一听去骑马,总算是脸上见了些舒缓,又立刻担心母亲不许,便转头看向母亲。
卫少儿看着儿子眼中还是一点央求的意思都没有,心中火气又要往上撞,本不想答应,直到卫青说了一句:“二姊,今日就算不看我的颜面,也要看韩家小公子的颜面啊。”想着家中还有外人在,她便打发婢女去拿药给霍去病涂上。霍去病脱去衣物时,她方看到儿子肩膀的几道血痕,伤口不大却不浅,怕是要留疤痕,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地从婢女手中把药拿过来轻轻吹着给他涂上。
待卫青更衣完毕,霍去病便随着卫青去见韩説。韩説听说霍去病在书馆里打了架,便好奇地询问细节,“你跟谁打的?谁赢了?”
卫青也想知道,便也在一边唱和着:“到底因为何事打架啊?跟舅舅说吧,我保证不告诉你阿母。”
霍去病本来正要拿起桌上的桃子咬下去,一听这话,便把桃子放下不动了。
“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是不是还是武安侯的那个外孙?舅舅没猜错吧?”
见霍去病低头不答话,韩説向着卫青使了个眼色,“唉,行了,别问了。肯定是打输了,就看这脸上的伤,还不明白嘛!”
“我才没输,他伤得更惨。”果然还是个小娃儿,一激就开了口。
“你说的是谁?这长安城中的子弟,我可都相识,你可蒙不得我。你说出名来,我去他家一看便知。”这话虽有几分夸大,但韩説却也算得上识得大半贵家子弟,他兄长昔年风光,上赶着来结交的人可谓络绎不绝。
“郭易。”
“是那小子啊!”韩説一拍大腿,兴奋地说:“打得好!他早就该打了!”
“此话怎讲?”卫青问道。竟然有人同仇敌忾,霍去病也很好奇,抬头望着韩説等着他说下去。
“那小子仗着他祖母是皇帝的母,他堂叔是皇帝身边的舍人,惯常是目中无人、恃强凌弱的。我便撞见过他家的奴仆下人在大街上掣顿别人的车马,夺人财物。”
韩説一说,卫青才对上了茬,原来说的是皇帝身边那个善投壶的郭舍人。郭舍人在皇帝面前甚是得宠,那母家前些时日因侵占他人家财被人告发,被判举家迁往边境,却不知郭舍人如何在皇帝面前斡旋的,不光未能将郭家判罪,反而出首之人被训斥了一番。想到这,他心里便有些担心:“我记得你之前曾说过,郭易在书馆里无人敢惹,连书师都不敢责打他。你不是说不想惹事,不爱理他吗?”
“谁让他骂我野种的。”霍去病恨恨地说。
韩説问:“郭易又高又壮的,你怎么打得过?”郭易虽比韩説小了三四岁,但长得甚是高大,霍去病是细长瘦弱,二人年纪身形甚是悬殊。
“本来是打不过的,没想到嵇蝠和他堂弟金仲来帮忙,我们仨一起,把他打了个落花流水。”霍去病洋洋得意的扬起了小脑袋,随即又担心起来:“舅舅可要真的帮我保密,千万别告诉阿母。”
卫青叹了口气,抚了抚霍去病的头:“你不肯跟你阿母讲,是怕她听了难过,舅舅自然也不会跟她讲的。”
其实,卫青这三个姊姊中,论起美貌,还要算二姊卫少儿第一,只是时运不济,以为自己遇到了如意郎君,岂料也是个负心之人。那霍仲孺是平阳县一名小吏,因公临时调职至平阳侯府,他长得确实是相貌堂堂,不然也不会令二姊一见倾心。起初二人倒也两情相依,你侬我侬,只是二姊身为侯府奴婢,二人若想长相厮守,必定是要花一笔钱财赎身的。但霍仲孺薪资微薄,家中又不富裕,嫁娶之事便一拖再拖。时日一长,二姊心性甚强,埋怨渐生,一时失语,伤了霍的面子,二人争执起来,便都说了狠话,不肯再复往来。霍仲孺正好公务期满,便自行归了家。二姊其时已有身孕,却仍是倔强,自行生下霍去病。虽然还是让儿子从父姓,但却死都不肯告诉儿子父亲是谁。卫青想到这里,觉得自己这外甥倒还真是随了他母亲的脾性。
卫青但凡有闲,便会多多陪伴外甥,就是想尽量弥补霍去病的缺憾。他自小便缺失父子之情,最是能体会外甥的心事,正想着说些什么宽慰霍去病,一旁的韩説却发了问:“你说的这个嵇蝠和金仲是什么人?你们这样揍了郭易,可要小心他报复啊!”
“金仲是修成君的小儿子,和我一般年纪。嵇蝠是他堂兄,今年才入学,但书读得好,常受书师夸奖,甚是骄傲,一贯除了他堂弟之外,不爱理会旁人。今日他会来帮我,我也是没想到。”见韩説很是为自己着想,霍去病话也多了起来。
说到修成君三字,卫青便甚是留意。那年那日长秋殿上荣升归来,他心中一直感念当日救过自己的人。一个是好友公孙敖,这个自然愈加友爱,暂且放下不表,另一个便是那小女娃蝠儿。他本猜想蝠儿碰巧是个长秋殿的小女婢,便托三姊打听。三姊听了他描述的蝠儿样貌年纪,告诉他,那女娃极有可能是修成君的长女。但怎么证实,却是个难题。自己也是个朝廷官员,直接到县君府上去拜访未成年的女公子,也太不成体统了,更何况蝠儿年幼,还记不记得自己都未可知。
外甥这件事,正好是个契机,一来可以帮不善言辞的外甥在书馆中结下个朋友,二来也可以去寻寻那“小恩人”的线索,便问霍去病说:“人家帮了你,你可有道谢?”
霍去病当时确实想要道谢来着,只是素来与嵇蝠兄弟二人并无过话,不知如何开口;且当时金仲手臂上受了伤,架虽打赢了,但嵇蝠见堂弟受伤甚是慌乱,急匆匆地带着兄弟往家去了,是以霍去病不曾与二人说话。
见外甥没回答,卫青接着说:“咱们现下就到修成君府上去向这两位小公子道谢,去看看他们可否受伤,这样可好?”
韩説素来是喜欢与人结交凑热闹的,自然愿意去。霍去病倒也想问问嵇蝠为何今日出手帮自己,况他一向最听舅舅的话,自然也痛快地点了头。于是卫青便招呼下人先行去修成君府上送名谒。
卫宅在戚里,距修成君的县君府第并不远,沿着横门大街向南过几个街口就到了。为了便宜,卫青也没让下人跟着,自己牵了马,三人就缓缓地遛达着。
韩説拉着霍去病走在前面不知说些什么,甚是开心。霍去病虽然话不多,倒也跟着应和。卫青在后面跟着,看他二人竟这般投缘,颇觉欣慰。霍去病自小便不喜多言,性格沉闷,卫青很是担心这外甥会如自己一般,因身世不好自惭形秽。不过,若是能有性情开朗的朋友一同成长,对他应是甚有益处。
卫青自觉自身能有今日,均是归功于交到益友。此次听霍去病的描述,那修成君府上的两位小公子虽身处高门大第,却很有侠义之风,他又想到蝠儿所为,就更想要与府上交往了。只是不知那一贯不与外人往来的县君府第会否也拒自己于千里之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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