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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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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两燕子低飞,掠过秦淮河上的朱雀桥。

    马车缓缓而行,渐离乌衣巷。

    王籍不由奇怪道,“既要寻谢几卿,为何反出乌衣巷?”

    犹自浅酌的庾仲容打了个酒嗝,“文海兄久不在建康,自然不知道。谢几卿前月被罢官免职了,在家多遭同族耻笑。气愤之下,就搬出乌衣巷,到东郊白杨石井的私宅暂居去了。”

    “罢官?”王籍更加疑惑,“因何罢官?”

    庾仲容忍不住嘿嘿而笑,“这老儿日日在中书省饮酒,一夜喝得醉了,竟然穿着裆裤爬上宫中高阁,对着月亮大呼大叫,把至尊的好梦都给惊醒了。要不是看在谢家的份上,恐怕就不是罢官,而是斩首了!”

    王籍闻言,也笑得胡子发抖,“妙!妙哉!夜穿裤衣,登阁酣呼,真值得罢一次官。”

    “吁!”

    马车驶进大道不久,车夫就发出一声呼哨,忽然在建康城中停下了马车。

    他向前伸头看了一眼,才回身禀报,“前面围了好些人,把路给堵死了!”

    “嗯?”庾仲容似醉非醉的,拉着王籍就下车,“走,看看去!”

    被人群围在中间的,是一辆停于道边酒垆前,华丽非凡的三驾马车。

    用三驾马车的,不是王公,就是贵族,这一辆自然也不例外。

    坐在车里的,是一个头发花白,身着最时新长衫纱衣的老者。

    百姓们从未见过造访酒垆的贵族,自然要围着看个新鲜,外加议论纷纷。

    “听说是谢家的嫡系。”

    “怎么可能?”

    “嘿!我知道的清楚,他是康乐公谢灵运的曾孙,这还有假?”

    “谢家高士,也喝路边的酒?”

    “等着咱们也尝尝。”

    一片议论声中,侍婢接过酒垆掌柜递来的美酒,从高高卷起的车幔递进去。

    老者仰头喝了一口,不由拍手叫道,“好酒!好酒!”

    又颇为不满的晃了晃酒壶,“如此好酒,岂能无人共饮?”

    说着颤巍巍下了马车,一指三个车夫,“你们来,陪我尽兴!”

    侍婢捧上托盘,里面放着三个酒樽。

    老者将酒哗啦啦倒进去,“喝!一醉方休!”

    车夫哪里敢违抗主人的命令,立时翻身下马,趋奉躬身前来,挨个抖着手举起了酒杯。

    正喝的痛快时,却见有仆从们挥着袖子鞭子,从外围赶出一条路来。

    庾仲容和王籍随之入内,看到的,正是这幅惊天动地的景象。

    “几卿!”

    见好友自降身份,与驺夫当街对饮,庾王二人并不觉得奇怪,反倒一起走上前来,左右携住了谢几卿,“叫我们好找!”“竟是在此处发狂兴。”

    好友的打趣和围观者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中,谢几卿依旧怡然自若,只把酒壶一举,“至尊忒气,在乐游苑摆的酒,根本不足醉人。。。我,我今日非醉不归!”

    围观者越来越多,眼看就要引来建康守卫。

    庾仲容不习惯被人围观,又怕谢几卿再闹出大动静,连仅存的爵位都丢掉。便叹了口气,哄这醉老头道,“醉是要醉,可醉在大路上,未免泯于流俗。我有艘好船,正停在桃叶渡,我们三人舟中浅泛,置酒临波,岂不快哉?”

    “哦?”谢几卿听的眼前一亮,醉意略消,“一舟一酒,人生复何求?好,就去泛舟!”

    建康满城的烟柳,在秦淮河与青溪交流而过的地方,渐为繁密茂盛的桃树所取代,人来人往,桨声摇船的渡头,正是桃叶渡口。

    渡口的石碑上,刻着两行楹联,“细柳夹岸生,桃花渡口红。”字迹古旧,难寻书者。

    覆盖桃花粉瓣的流水潺潺涓涓,成无垠的轻粉浅红,春风却依旧源源不断的送来更多香蕊,笼罩满河,吹拂两岸。

    画舫上等候的家奴慢慢接着或深醉,或浅酌的三位高士,扶他们入座船中。

    木棹伸进河水,搅动起粉红波流,带着画舫缓缓而行。

    身着桃花裙的歌女唱起晋时曲,一时分不清人面抑或花面,“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靠着船栏的谢几卿上了年纪,被这艳丽春光一晃,双目就更觉昏乱。于是只仰着酒葫芦,边喝边看被行船搅出桃花漩涡的河水,偶尔伸手一拂,便在水面划出长长的细痕来。

    船板摆着个桌案,上置鲜果美酒,糕点食。

    庾仲容和王籍对坐案前,正琢磨诗兴赋致。

    画舫渐渐划入人烟稀少之处,缠绵的飞花却犹带香风,簌簌落于衣襟长袖,鬓发酒杯中,自成桃花闲宴。

    庾仲容随手捻住一片飞花,缓缓道,“发叶临层槛,翻英糅花药。风生树影移,露重新枝弱。。。”

    “在仙境,岂可再做俗言?”庾仲容的诗被正从栏杆撑起身子,醉醺醺的谢几卿打断。

    王籍不由笑道,“那该做何言?”

    “嘘–––”谢几卿竖起手指,神神秘秘的放轻语调,“仙境不可闻人声。”

    庾仲容和王籍不约而同的举起酒樽,相对高举,“却可闻酒香。”

    佳酿入口,唇齿生津的庾仲容忽然看向仍在指间的花瓣,“满船酒载一叶香。”

    谢几卿拍手大笑,“这才是天上之言!”

    画舫春深,风高日暮。

    四合的暮色铺盖而下,隐约着侍从手中忽明忽灭的灯盏。

    船上的酒已然喝空,舱中的人全数沉醉。

    撑棹的侍从前来询问,“天色已晚,可要回返?”

    王籍拂开落在鼻尖的花瓣,撑起躺在船板上的身子,喃喃道,“今日正如,正如渊明醉梦桃源溪,刘阮持杯天台山。仿佛云烟之上,流连尘嚣之外。怡然有乐,何复言返?”

    侍从听的似懂非懂,懵然不解,又问道,“既然不返,欲往何处?”

    谢几卿扶着船栏,拍拍身边的庾仲容,“倘得遇仙灵,可乘风入桃源一梦,若尘缘未断,则随水赴始宁别墅,如何?”

    庾仲容的半边袖子落在水中,已然尽湿,此刻动也不动,只在口中呢喃,“久闻康乐公山居始宁,有幸得见,自当从命。”

    侍从有些着急,“可是从建康到东山六百余里,走水路也得两日光景。。。”

    庾仲容拍拍船板,“这有何妨?我们三个闲人,还走不得二三日光景?”

    侍从只得诺诺退下,重又撑起画舫。

    王籍对着夜空甩甩衣袖,诵起谢灵运的山居赋,“夫道可重,故物为轻;理宜存,故事斯忘。古今不能革,质文咸其常。合宫非缙云之馆,衢室岂放勋之堂。迈深心于鼎湖,送高情于汾阳。嗟文成之却粒,愿追松以远游。。。”

    漫天繁星银河,穿过迷离水雾,洒落在渐趋澄澈的河水中,映着满船灯辉,径入幽遐远游,空撒一路低吟浅唱。

    荆州。

    湘东王宫。

    经过漫长冬日的休养,再甫添春风春雨的滋润,萧绎对着美景时,就忘却了曾深重的悲伤,转而又投入寻欢作乐之中。

    如今萧绎地位渐高,很少再亲往督战,有叛贼或反臣时,都交给王僧辩,淳于量等将军,自然留出许多空闲。

    打发空闲最好的消遣,就是美人和诗酒。

    更何况眼前的美人不止一个,案上的诗酒远越数篇。

    黄昏的暖风中,宴席过半。

    有幸靠在萧绎身边同席的,仍旧是宠冠王宫的李桃儿。她一身浅碧春衫,更映得肌肤如玉,妙目生光,直把右侧首席,身着粉衫的王懿繁比衬成过季的发皱野花–––美人依然是美的,怕只怕有了更美的对照。

    身怀有孕的袁氏颇为谨慎,没有来参加这水边的盛宴,夏氏不欲掺搅纷杂争斗,秉承着惯常的缺席。

    左侧的首席,就落在元金风的头上,让盛装打扮的她好好虚荣了一把。

    今日的宴席是桃儿安排的,堪称别出心裁。

    荷花池里泛着五六船,船头站着十四五岁,身着粉白莲衣的少男少女,柔婉唱着萧绎的采莲曲,“碧玉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同色衣裙的舞姬素足纤白,踏在贴刻花纹的玉石上,轻盈而灵动的拧转腰身,飞扬长袖。

    桃儿看得有滋有味,正要回过头来讨赏,却撞见萧绎失神的脸色,“夫君这是怎么了?难道歌舞不好?”

    萧绎闭了闭眼睛,轻轻摇头,“很好。”

    桃儿不依不饶的搂住他,“那夫君怎么不高兴?”

    萧绎收回旧忆,轻轻一笑,“只是忽然想起,已经许多年不曾泛舟采莲。”

    “这也值得伤怀么?”桃儿脸上带着得欢受宠的姬妾惯常露出的娇痴表情,“妾身也陪夫君去采莲可好?”

    说着不等萧绎答应,就扯起他的衣袖,快步走到莲池边去了。

    钗金戴银的元金风盯着萧绎上船的身影,不由咬牙切齿。她好容易打扮一次,本以为能让萧绎多看几眼,却不料桃儿竟大摇大摆的将人独占,自然万分气怒难平。

    元金风的气性从入王宫起就没有半分改变,此刻又心直口快起来,“什么东西,再得宠还不是个奴婢,呸!”

    对面的王懿繁看着眼前精致点心,也没有半分胃口,闻言只是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莲花池里,萧绎和桃儿的船已然隐入繁茂荷丛,转瞬不见。席前的舞姬却犹在欢歌快舞,乐此不疲。

    失宠多日的元金风病急乱投医,听得王氏叹气,就赶紧趁机道,“王夫人,难道你就能忍耐着,看那下奴爬到你我头上?”

    王氏温和的摇了摇头,“同为夫君的姬妾,纵然出身不同,又何分彼此?桃儿虽是奴婢,却美貌多才,能哄的夫君展颜。这样的好事,怎么元夫人要生气呢?”

    元金风看着王氏不阴不阳的面容,气得猛然起身,“是啊,王夫人出身也不高,自然跟下奴情投意合,既如此,我就不奉陪了!”

    说着提起华丽裙裾,傲昂转身而去。

    明蔷不由困惑道,“夫人,您真的不管李氏?她整日霸着王爷,的确太过分了。”

    王氏轻轻摇了摇头,“不管。”

    明薇发出和元金风相似的疑问,“为什么呀?难道夫人果真怜惜李氏不成?”

    “时机。”王氏缓缓转着手中茶盏,听白瓷和红木桌案摩擦的轻微声响,“时机未到。”

    黄昏只是一刹,天色就转为脉脉的黑,浓似墨,静如水。直到明月高升,洒下清光。

    舟中的萧绎和桃儿,正依偎在明月夜中,看灯影一点。

    夜来花蕊引蚊虫,便躲在的船舱内,放下轻薄的纱帘帷帐,从容对酌。

    桃儿喂过萧绎一杯酒,脆生生拍向桌案,“喝了酒要生酒兴,有酒兴便有诗兴,必得赋诗一篇,才不负妾身殷勤捧樽啊。”说着亲自研磨蘸笔,轻铺纸笺。

    萧绎无奈摇头,失笑道,“你可真会算计,早知如此,我便不喝那杯酒了。”

    话音虽自不满,手里却还是接过毛笔,挥毫泼墨起来,“沙棠作船桂为楫,夜渡江南采莲叶。复值西施新浣沙,共向江干眺月华。

    月华似璧星如佩,流景澄明玉堂内。邯郸九枝朝始成,金卮玉碗共君倾。

    交龙成锦斗凤纹,芙蓉为带石榴裙。日下城南两相望,月没参横掩罗帐。

    七彩隋珠九华玉,蛱蝶为歌明星曲。兰房椒阁夜方开,哪知步步香风逐?”

    桃儿轻轻柔柔的念出来,绕着缠绵情思,将诗更添三分韵味。

    “好!作的好!”桃儿满意的吹吹湿润墨迹,这才斟酒捧上,“这杯酒权做赏赐。”

    萧绎兴致正高昂,就也陪着她发疯,“多谢桃大王。”

    桃儿掩唇娇笑一声,“什么大王,夫君才是大王呢。”

    说着凑上前来,也扶住了酒樽,“还不快喝,我的萧大王。”

    “王爷!王爷!”

    酒樽才至唇边,水岸便传来厮急切的呼唤,“王爷,建康急报!暨令史送来的建康急报!”

    萧绎握樽的手微微一抖,美酒便浸湿衣襟,留下隐晦却扫兴的暗痕。